《黄河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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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谣-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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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皆是血,皆是泪……是该写哩!” 这一向,孔秀才总在想着“老将至矣”的问题,觉得自己一生不娶,洁身自好,转眼就快到人生古来稀的年龄了,来日不多,将自己的满腹学问带入冥府,岂不可惜?听说那阎王看折子都是倒着看,连字都认不全;小鬼更是文盲,拿着姓名册,胡乱到人间勾魂……于是,他常常望着黄河,觉得自己应该写一部《春秋》,把平生经历之事,不加任何修饰,如实记录下来。这样想着,他就夜夜失眠,几十年来的那些往事,如同浑浑浊浊的黄河水,在他眼前永无休止地流淌着……流淌着……
    孔秀才、鱼儿等人走后,河子的心也纷乱如麻。对干庄稼活,他一点兴趣也没有,完全是被根子强拉过来的。
    骄阳下,他望见:坟地那边,又有好几座新坟,一堆一堆男女,正在披麻哭喊。
    “好可怜的鱼儿……”阎玉水仍在抹泪呛声:“眼瞅着要做新娘子哩,却成了寡妇婆姨……”
    “嚎甚?还没完没了哩!”阎大浪心里烦躁,喝道:“人嘛,死就死了!谁知咱活着的人,今后日子咋过?”
    阎玉水这便低头锄地,不再言语。
    在这乱纷纷的世象之间,在这火炉般的庄稼地里,河子好难受。其实,刚才他也看见了鱼儿姐悲愤的眼神,只是慌忙躲开,深深为她的不幸遭遇而忧伤。此时,心内更加难受,恨不得劈出一半来,为她承接苦难。因为长大了的他,知道了“婆姨”的真实含义。
    这些年来,虽然俩人互不交往,他始终在想:“姐姐从小带着我,比我年纪大那么多,在我心中如亲娘般同。我……无论如何,我对她确实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奇妙感觉呀!我……我……”然而,前几日当听说老舅和阎玉水婶子把从不思嫁的姐姐说给了李老六,他心里却在打鼓,就找到他,直杠杠问道:“回答我,你为甚要娶鱼儿姐姐?”
    李老六鼓着噙泪的圆眼眼,信誓旦旦地向他讲述了成百上千个娶鱼儿的美好理由,然后,小心翼翼问:“你恁关心她,你俩甚关系?”
    “她是我姐!”他耿耿地说:“与亲娘般同!”
    李老六听罢,连连点头:“对对对,姐大胜母,姐大胜母啊……”
    河子见此人还算真诚,只说了一句:“我鱼儿姐姐是天下心肠最好的人。日后,你若是待她有半点不对,当心我一拳把你打成肉酱!”
   李老六望着他那钵大的拳头,抖抖地发誓:此生此世永远将她供作娘娘,将她供作……
    ……
    这会儿,杏花停了锄头,擦擦汗,抬头望望正在琢磨心事的河子,说道:“你们这帮黄河大象,为啥都不想成家呢?娶个女人,过安生日子,多好!”
    “这日子,有今天没明天的,”根子边干活边接茬道:“娶下婆姨,如果我死哩,不是害了人家么?咱这种人心善,不是李老六!”
    “我才不”,猛不丁,河子插了一杠子,斩钉截铁地说:“我要成家!”
    一句话,引来了阎大浪、根子和另外几个纤班弟兄斥责的目光。
    杏花却靠拢河子,笑眯眯问道:“好兄弟,你的想法美!打你从小,我妗母就要把鱼儿姐说给你,你就是不言语——你到底想寻啥样的?”
    “啥样的?”河子答道:“我要寻月亮里的妮儿。”
    阎大浪最近脾气颇大,见河子说下这,又想发火,但却忍下怒气,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话,把根子和杏花都说愣了。
    “杏花,甭理他,”根子说:“河子最近总犯迷糊,大白天说梦话哩……”
    河子不愿争辩,低头拼命干活。
    4 李老六死后,天天都死人,鲤鱼滩变成了一个大坟场,到处都是呼天抢地,到处都是纸钱飞扬。阎大浪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扔下锄头,地里的活也不干了,对谁都想发火,甚事也不想做了,让井子、根子等人都歇了练武,呆在棚子里。他一个人坐在棚前的石头上发呆,望望滩下“哗哗”东流的黄河,百感交集,心里很不是滋味。
    河子捱上前来,默默为他装上一锅烟,说道:“叔,脸色好难看,想啥哩?”
    他打着火镰,抽了一口道:“咱们大象,但凡知道自己不行哩,就会主动离开象群,去寻死地……”
    河子郁郁地说:“我知道。”
    “还记得我说的你陈大叔么?”阎大浪说:“他是真正的一头大象,年纪轻轻,仅仅吐了口血,就离开纤班去找死地哩……兴许,他死不下,而我们留下的人却要死哩……”
    河子经常听他说陈大叔的故事,便安慰道:“叔呀,我一直在想,陈大叔死不下!咱也死不下!你别想那么多,身子骨要紧啊……”
    这时,王二愣和岩子带着一个中年汉子,拎了个布包,急匆匆跑来。
    “这位是赵家的库管,”王二愣说:“他说是有重要情况来找师父报告的。”
    “啥情况?”阎大浪住了抽烟,盯着那人问道:“快快讲来!”
    “是这样的,”库管高高胖胖,满脸大汗,气喘吁吁道:“我是管库房的头儿,赵家遇难后,我四处躲藏,忽然在路上发现了一块砖茶,这正是我库里之物。前一阶段发大水,它曾经被淹过,还有水印印,”一边说,一边从布兜里拿出一块像砖似的茶叶,指给阎大浪、王二愣等人看,接着说道:“上头打着子肖的印记哩——这是李赵两家辈辈相传,合伙做生意的徽记。‘子’字取李姓下半边,‘肖’字取赵姓右半边,合为‘子肖’,也就是告诫两家后人,同甘共苦,不可做子不肖之事……”
    “说这些做甚?”阎大浪打断他的嗦话道:“你有甚事,就快快说来,我地里还忙着哩!”
    库管自己也觉得有点唠叨了,便点头哈腰说:“我听说,你们纤班这一向又是捞河,又是派哨,四处寻找白龙旋风的踪迹。我琢磨着,这帮野兽杀了人劫走货,一定会有痕迹,所以特来报告哩!”
    王二愣吼将起来:“师父,我带几个弟兄,随这库管去寻!”一边说,一边就和岩子等人准备出发。
    阎大浪挥挥手,嘱咐道:“探着消息后,赶紧回来,赶紧……”话没说完,自己披上衫衫,说道:“我得去,”就背着手,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河子和根子急了,嚷着也要跟去。阎大浪头也不回道:“还没轮到打杀哩!你们好生在这候着,庄里有甚事情,就跟你玉水婶子一道去弄哩!”又补充了一句:“听着,皆不可惹是生非——家里的人由井子管着……”
    当阎玉水、阎孙氏匆匆找来时,井子抹一把黑脸问道:“有甚事么?”
    “阎班主呢?”阎玉水有些诧异,说道:“井子,你人五人六的挡我做甚?”
    井子的脑袋扬得更高,说道:“我师父带着师哥们去寻白龙白蛟下落哩,有甚事,给我说一样的!”
    “这……”阎玉水自言自语道:“怎么走也没打个招呼呀?”擦把细汗,对井子道:“既然你现在当着纤班的家,我就跟你商议大事吧……”咽了咽口水,她才说:“咱这日子到了要紧三关的时刻哩!如此看来,河伯又发脾气哩。咱后山藏的吃食,也悉数用尽——我们商议,该贡献一房河伯娘娘哩……”
    阎孙氏也说:“但凡有一点希望,咱也不会这样做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当年供的桃花,看来河伯不待见哩,又催着要新的哩……”
    井子抠着脑袋,不知如何表态,心里在说:“八辈子没掌过权,没想到处理第一件事就这么难!”只好支支吾吾道:“这事太大……容我考虑考虑再做决断。”

    “我想你们就在这……”阎五家的领着一帮村民,跑了过来,她说道:“大家议论再三,还是送杏花去……”
    阎玉水身子一震,嘴唇颤抖着:“杏花?这……这……”
    不知何时,根子突然窜出——无疑,他已在旁边偷听了很长时间,嚷道:“按理说,杏花去也行。依我看来,鱼儿更合适!”
    “哎呀呀……”阎玉水一听,转悲为喜,边擦泪边嚷:“我咋忘了这个茬?对嘛,鱼儿姑娘,人又贤惠,心肠又软,是最适当不过哩!”
    那几个村里人,从来都是看阎玉水脸色行事的。这一回,也顺水推舟,七嘴八舌嚷嚷着“鱼儿最合适”。
    井子喝退了根子,叫他“老实呆在棚里”,叫他“不要多嘴多舌”,根子只好悻悻地转去。
    “咚!”一进棚,他胸口就实实挨了一拳,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被河子一把揪住衣服,吼道:“你偏私,为啥要说让鱼儿姐姐去呢?”
    根子一惊,顺手“四两拨千斤”,把河子的手轻轻挡开。接着,“忽”地一声,来了个“猛虎掏心”,将河子的衫衫揪成了团儿。
    河子知道根子武功高强,就势蹲地,接了个“刮地扫堂腿”,将根子绊住,自己也“咣”地一声倒在床铺上。
    俩人平躺在那儿,你来一个“浑掌拨月”,我来一个“拳打秋风”,乒乒乓乓,呼呼啦啦,将棚子震得几欲倒塌。
    “找死呀?” 井子在外面吼道:“天翻地覆,在里面闹甚哩?”俩人这才各收各势,停了拳脚。
    井子叹了口气,生怕自己压不住阵脚而丢脸,不想让村里人在此久留,急忙说道:“那……你们这样说,就这么定哩!咱快快去请孔秀才,让他做司仪,早办早了……”
    阎五家的、阎孙氏等村里人拉着井子,夸他“年纪轻轻,想事还挺周全的”,就去请孔秀才了。
    刚走进村口,迎面就来了鱼儿。此时的她,有心做过梳妆打扮,身着一件漂亮的花衫衫,脚穿一双绚丽的绣花鞋儿,不等人们开口,就说道:“我听说又要给河伯娶亲哩……看把你们作难的!这样吧,谁也甭选哩,我去!”
    听了这话,井子心里好激动,暗道:“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凑到阎玉水跟前,小声道:“咱不送了吧……”
    阎玉水瞪了他一眼,没再理他,就呜呜地哭了起来,一把将鱼儿搂在怀里:“你痛煞姑哩!娃,你先回去!把最好的吃食用哩,把最漂亮的衫衫穿哩,在家听信儿吧……呜呜……”
    鱼儿冲长辈们深深鞠了一躬,微微一笑,将大辫子往身后一甩,转身离去了。
    到村里,一说起供河伯要用鱼儿当娘娘,孔秀才却死活不赞成。他抖动着山羊胡子,晃着披肩长发,嘴角冒着白沫,时不时扶一扶石头眼镜,慷慨激昂地向人们宣讲:“都说她是鱼精转世,鱼精跟河伯从来相克——咱这不是儿戏,是正经八百给河伯娶娘娘,容不得半点闪失啊!要供,就要供礼数和顺的女子!不行,鱼儿贵贱不行!搞不好会闹得天翻地覆哩……”
    孔秀才的一席话,把所有人说得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这……这……” 井子说道:“孔秀才说得对!甭议哩……就是杏花哩!”
    阎孙氏、阎五家的也都转变立场,齐声附和道:“杏花女娃的确是不错……杏花女娃的确是最合适的……杏花女娃……”
    在众人言语包围下,阎玉水缩下身子,双手捂脸,呜呜地哭起来:“杏花……呜呜……我的儿呀,为了大伙的活路,只有你去哩……”
    井子径直来到杏花家,他见根子早已捷足先登,就瞪开根子,像模像样发下话来:“杏花,河伯又犯脾气哩,本来是要鱼儿去的……但孔秀才说她身世奇异,怕冲撞河伯……杏花,还是你去吧……”
    杏花的眼前,浮现出一副家家埋人、户户哭嚎的悲惨景象,她没望根子一眼,毛眼眼直愣愣冲着远方,说道:“适才根子说鱼儿姐去,我并没信下……昨夜晚,我妈给我讲哩——让我去当河伯婆姨,把大伙从苦海里救出来……日后,在鲤鱼娘娘庙里,给我立牌位……我……为了我妈,为了根子……为了大伙……我去……”
    正说着,就见阎玉水、孔秀才和村里几个主事的人一起到来,河子也跟在他们身后。
    阎玉水痴痴地望着女儿,嘴唇在不停地颤抖,却半晌说不出话来。村里那几个主事的人,这就“扑通扑通”地跪到地下,冲杏花磕起响头来。
    阎五家的说:“杏花儿,你真是深明大义的好姑娘,为了大伙在这灾年可以活命,你……”
    阎孙氏等人也说:“杏花姑娘,你放心去吧,鲤鱼娘娘庙里有你的牌位,我们每年都会祭奠你的……”
    孔秀才见到这情景,也浑身打颤,抖抖地说:“真是烈女呀……须眉汗颜!须眉汗颜……”
    三五个大婶大妈这就和杏花生离死别,哭作一团:当娘娘哩……甭在惦记人间事哩……呜呜……
    河子拍了拍别过脸去的根子肩膀,望着杏花姐,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难过,上前一步道:“杏花姐,咱不去——咱不去给那老狗日的当娘娘!咱……”话没说完,河子的嘴,就被阎五家的和阎孙氏给捂住了。
    “小祖宗呀,可不敢乱说!”阎玉水说:“那可是河伯啊,咱的命都握在他手里啊!”
    河子被制止后,猛一甩头,气恼地离开了这儿;人们的目光,或悲哀,或同情,或惋惜,或无奈……全都集中在了即将当娘娘的杏花身上。
    “哈哈哈哈……”杏花却仰天大笑起来:“我要成仙哩!我要做娘娘哩!哈哈哈哈……”
    村里主事的人,被这笑声震住了,皆都议论纷纷:“娃这是咋的哩?”“杏花别是疯啦……”
    杏花边笑边对母亲、孔秀才和众人道:“我要做娘娘——你们且走吧!我没事,只是想和根子说说话儿……”
    听到这话,阎玉水抹着泪,拉着孔秀才、阎五家的、阎孙氏等村里人默默离去。
    人们走后,杏花三下两下将根子推倒在炕上,就势扑在他的身上,含泪说:“甚他妈的河伯老儿,还想跟我睡!姑奶奶这便做你根子的娘娘,让那老狗日的永远当乌龟!”
    根子望着杏花,从不落泪的汉子,此时也泪眼汪汪:“杏花,你真好……”
    杏花捂住根子的嘴,不让他往下说,而是站起身来,靠在炕沿,一双痴情的毛眼眼,紧紧盯住她的情疙瘩,手儿将身上的衣裤,一件一件脱干净——一个洁白的玉人儿,像年节里刚刚出笼的面花神仙,冒着热气,活灵活现地立在那儿……
    她说道:“快来吧……咱要闹它个天翻地覆,日月无光……快来吧……咱要闹它个河水倒灌,冲倒龙王庙……”
    根子被这奇女子的情怀深深震撼着、感动着。顿时,他发现:杏花原来这么美好,自己原来这么幸福——一时血往上涌,紧紧抱住了她……

第十七章

    我咋忘了问,这么多年,大家都说鱼儿姐是鲤鱼娘娘投胎转世,而这好看的妮儿,更像是娘娘的化身呀……
    1 河滩之上,龟裂如万千瓦砾,摆着一个供神的祭台,上面燃着香火,堆满了猪头、圆馍、面花、杏儿、桃儿、李儿等若干供品。所有人都匍匐在地,任毒辣的阳光在背上肆虐,汗下如雨,苦苦祈求河伯开恩。
    仪式由阎一石主祭,人们频频向河伯请罪问安,其情之真,感天动地。
    孔秀才当司仪,特意学古代姜子牙的模样,身上的烂衫中央,也用笔墨画了个不太圆的阴阳鱼儿。手持一柄拂尘,山羊胡子抖抖瑟瑟,嘴里念念有词,咕咕噜噜整了一长串“天干地支——河神吾主——秀色可餐——伏维尚飨……”等谁也听不懂的赞辞。
    阎一石待他咕噜完,匆忙对着黄河说:“河神,赞辞都听下哩……我等罪该万死!从前送去的桃花,不是好女子,惹怒了神呀!今另选杏花,特去伺侯你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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