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河侠第一要务为忠义,你好好悟一悟!”然后“咣当”一声,将河子关了禁闭。
阎大浪的担心不无根据:这些年,赵家已经来过多次,要把河子接回去“分红”。因为他们的生意,无论做得多大,仍然是“李赵记”。河子小时候,阎赵氏不放人,说是“搁我这,就如同回我娘家,”甚至经常为争夺河子与阎大浪怄气。河子长大成人后,她也和赵四爷们一起,非要让河子赶快娶上鱼儿,掌管李家大院,过一世安宁日子……
此时,阎大浪心里仍然烦躁不安,腰间掖着一副牌,见到谁就跟谁来——井子发现他胳膊上叮了个牛虻,好心为他打落,道:“师父呀,想甚事哩,那么专注?看这畜生,把血都给你吸干哩!嘿嘿……”还没笑完,“啪”地挨了一巴掌,被阎大浪吼道:“烦死人哩,给我滚开!”
“我滚我滚,”井子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跑了。
忽然,从上游下来两条船,船上的人身上溅着血迹,边划边对纤班喊:“不好哩,我赵家遭难哩……”
他们皆是码头夯汉,长期为商家搬运货物,阎大浪的纤班和他们十分熟识。
一听这话,阎大浪猛地蹿起,“嗖”地一声抛出锚绳。待那锚钩住船头,三下两下,将船拖上岸来,拎起他们的衣领就吼:“快快说,赵家遭啥难哩?”
夯汉们脸色煞白,有的胳膊腿儿还流着血,争先恐后说道:“好好的呀,天青云朗,白龙旋风就如天兵天将,突然来到禹王滩,二话没有,就将赵家包围,一通刀光剑影,害了赵家男女老少十七口……”接着说:“小些的男娃细妹,皆都身绑石头,沉入河底,惨呀惨呀……”惊魂未定,又说:“谁拦就给谁一刀,光是无辜乡邻又杀了不少哩!”
“白龙旋风!”阎大浪咬牙切齿道:“快二十年哩,这帮畜生又出现哩,他们人呢?”
“不知道呀!”夯汉们抖抖地说:“白龙旋风真是河伯幻化成飘忽不定的一条白龙啊……前一阶段,兴风作浪发大水,接着就出来杀人掠货……”
正说话时,河上又下来一条船——那是王二愣、路子、岩子他们回来了。
原来,阎大浪惦记着久久未归的阎赵氏,今日一大早,特意派他们去上游探听消息。此时,他们一到就喊:“师父呀,赵家遇害……我们赶到时,白龙旋风已经无影无踪,搜遍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都说这家伙来如飘风,去如流云……”
“哗啦”一声,被关禁闭的河子撞开了门子,跳将出来,“哇哇”大哭道:“咋就全灭哩?槐花呀……婶娘呀……”
“嚎甚嚎!”阎大浪猛扯河子一把,吼道:“你是大小伙子哩,就这点出息?快闭嘴!”
“师父呀!”王二愣看见阎玉水、阎孙氏、阎立土、阎立木等人闻讯赶来,就说道:“我和岩子一路在想,兴许婶子逃过了这一劫哩……”
一听这话,阎大浪点点头,赶紧说道:“这样吧,下来之后,白龙旋风的踪迹咱还得继续查寻;而今眼目之下,咱纤班和庄里人分成几队,沿河寻找上去!”
“快走呀,快走呀”,阎玉水慌慌张张地喊着:“寻!寻!快分头去寻!”鲤鱼滩的人们顿时紧张万分。
“我们也去帮着找!”夯汉们也喊叫起来:“人多总是力气大些。”
“别添乱!”阎大浪掏出纤班的药葫芦,扔给他们道:“皆都辛苦哩!你们先疗伤好哩……”
人们到河滩上反复寻找,把嗓子喊破了,把浪花喊平了,却毫无结果。
心急火燎的河子,临近天黑时,发现一具女尸,被卡在草窝窝之中,一般人不太注意——许是有些时日了,人已经开始腐烂。
“天呐……”他吓得头皮发麻,要死要活地叫着:“这是我婶娘呀……婶娘婶娘,你咋成了这样子?”只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口气没上来,便倒在阎赵氏身旁……
听到喊声,阎大浪率领井子、岩子、王二愣等人急忙赶过来,都叫着:“河子呀,你婶娘咋样?你发现哩?”
阎玉水也带着根子、杏花等乡亲们匆匆赶来,见后大惊失色,皆都痛苦万分。
井子猛掐河子的人中穴,他这才苏醒过来,迷迷糊糊,嚎着嚷着要婶娘。
望着阎赵氏被害的惨景,阎大浪竟然像个细娃似的,又蹦有跳,呜哩哇啦地大哭起来:“你好狠心呀……我叫你骂了半辈辈哩,老嫌我一走十天半月抛下你,这一回,看你还咋说?你呀你,才是世上最狠心的人哩……”
他眼睛喷血,拳头握得“嘎嘎”作响,一拳下去,将滩里一块石头打得粉碎,像头被激怒的雄狮,冲人们狂吼:“当初,我说不让她去,是哪个王八蛋撺掇她去的?当初那么多话,现在咋不开腔哩?”
阎玉水早已哭成个泪人了,她用双手左右开弓,“劈劈啪啪”抽打自己的脸,谓之“自掌”。
“都怪我!”她嚎道:“咋就让她去哩……我的天呐,现在说甚皆晚咧……”泪眼汪汪道:“阎班主呀,你是最疼她的呀……你要娶下她过安稳日子,女婿女儿一起回门,有你这身功夫,就不会出下这事哩……”又呼天抢地道:“我那苦命的嫂子呀,你听见妹子叫你了么……”
杏花扑过去,一把拨开阎玉水正在卖力“自掌”的双手,跺脚嚷道:“娘呀,又不是猪尿泡,打甚哩,不疼吗?你傻了么……”根子也上去劝道:“婶呀,别打哩……别打哩……”
“婶娘呀……”河子清醒过来,将阎赵氏从泥水中抱起,走了一程,放进高处的草窝窝里,又哭得死去活来:“我从小就是你带大的呀,还没等到让我孝敬你,你咋就……”头一歪,昏死过去。
许是老天在作祟,许是命运在开玩笑,这草窝窝,竟然是当初她和阎大浪野合交欢的喜床!
一会儿,阎大浪仰望长天,竟然没了哭声,而是冲河大笑复冲天大笑起来:“真他妈的有劲……哈哈哈哈……比大戏还出彩哩……哈哈哈哈……只可惜演了半截,那压轴戏便是老子亲手宰了白龙旋风,来祭我的女人哩!哈哈哈哈……来祭我的女人……”
根子等纤班弟兄和阎玉水等父老乡亲向草窝窝围过来,皆都扼腕痛惜。
第十五章
他们看见:这女子手脚齐整,牙齿紧咬,两腿之间的下身,却被土匪残忍地挖去了阴部。
由此可知,她遇到土匪之时,是怎样的宁死不受屈辱,是怎样的激怒了那帮恶魔!
——人们哭天抹泪,骂白龙旋风没人性,是野兽,是畜生,是妖孽……
——人们赞美阎赵氏是女中魁首、巾帼豪杰;死也没让土匪得逞,死也干净清白……
河水呜咽,仿佛在和人们一起哭泣。
姑娘呀,你真有菩萨一样的好心肠……你该是那位知人知心的鲤鱼娘娘显灵,为人间百姓解除痛苦来的吧?
1 阎赵氏的葬礼办得颇隆重,然而,这对阎大浪来讲却很无奈——阎玉水为首的一派,要求独葬;以阎一石为首的另一派,要求合葬。
“甚事都要按礼才对,”阎一石从淤泥中抠出烟枪之后,美美地过足了瘾,来主持阎赵氏的葬礼。他鼓着眼睛喊:“我大哥和我大嫂,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啊,如今他们俩皆去哩,咋能把人家分开埋呢?”
阎玉水说:“哥呀,你这话理不错,可是我嫂子和纤班的关系,在咱鲤鱼滩人人都知道……再说了,要不是嫂子当初把纤班引来,咋能有二十年的安生日子过?要我说,咱就破了阎家的例,嫂子就单独入土,让恋了她二十年的纤班班主阎大浪心里也好受些!”
“不行的,”阎立土说道:“我婶子和纤班那些鬼事,只能做得,不能说得……今后日子久哩,咱不提他,后人皆不知晓,对祖宗也好交代。”
阎玉水、阎五家的等女人无奈,只好按照礼法行事,将阎赵氏与阎千山合葬。
接着,阎氏宗亲为了庄主之位,又进行了一番争论。
从历史上论,阎家大哥阎千山是理所当然的庄主,他被土匪祸害后,按顺序应该其兄弟阎一石即位,可阎一石身体虚弱,顶着二十年的庄主头衔,让阎千山之妻阎赵氏做临时主管。
现如今,阎赵氏又没了。阎立土、阎立木等人建议,还是由阎一石掌权。而阎一石晃着颤抖的手,说道:“不行哩,不行哩……二十年以前,叔身体就不济,现在更是无法胜任呀!何况你婶子的病,大家都是知道的。”拍拍阎立土的肩膀又道:“依我说,立土娃干最合适,人又年轻,瓦匠木匠样样精通……”
“我干不下!”阎立土急忙推辞,说道:“咱庄子这么大,一天少说都七八件唠唠事儿。婶子是多有能耐的人呀,当家时都顾头不顾腚,我一个后生家,咋有那本事?再说呀,庄子上的猪呀羊呀,时常要骟蛋蛋,光那一项,就够我忙活的,更不要说哪家盖房修院要我帮工哩……贵贱不行!”
“皆都让起来哩!”杏花高声大嗓子喊道:“听孔秀才从前说过,黄帝之后,将王位让给唐尧,唐尧让给舜帝,舜帝让给一个叫甚的人?这倒好,咱鲤鱼滩成了禅让部落哩……”将母亲向前一推,说道:“娘呀娘,他们不干你来干!这么些年,咱家也没少为庄里出力流汗,甚事不是你协助我妗子做下的……”
假小子这一嗓子,把人们说醒了。阎一石第一个表态道:“对对对,就是她哩!我服我服,女人掌权心儿细致,看来是不错的!”
人们觉得,这女人虽然喜欢贪图点小便宜,做过损公肥私的事情,但人家一个寡妇家,生活不容易,总体来说,心术是正的,办事是公平的,也就支持了阎一石的决定,任命阎玉水接替阎赵氏,继续担任鲤鱼滩临时主管。
2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河子真正成丁了。
在阎赵氏、阎大浪等人的长期教育之下,他知道,为了自己的出生,母亲死在了大河里。襁褓里的他,竟被慈禧做了人质。紧接着家族突遭血洗,老舅孔秀才趁乱用木盆盆将他放入黄河,后来被阎大浪救起……他的爷爷李道生、父亲李忠义皆都惨遭不幸——从幼年、少年到青年,这颗心呀,是用血水和泪水泡大的,是承载了太多太多苦难的。这反而使他神经麻痹,厌恶悲情,待到青春时期,生理和心理逐渐成熟起来,油然生出强烈的反叛意识,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如火山岩浆般炽烈,时时撞击着他的灵魂,使他在愈是苦难重压下,愈是渴望人生美好——朦胧中,这美好便是对女人的热烈向往。
“女娃——真燎人哩!”他时常在河滩之上徘徊,抬头望望月亮,会低头自言自语——像个痴迷的傻子,又像个觉悟的智者。
安葬毕阎赵氏的当天晚上,河子又独自下滩,望着河水发起痴来。
悠悠的风里,滤掉许多虫鸣蛙叫,洪洪亮亮传来了阎大浪的传唤之声:“河子,快歇呀,明儿还要捞河哩!”
他应诺:“知哩!我魂没丢,唤啥嘛,又不是招魂纳魄!”言语之间,不像从前那么顺从了。听得出,已经有了反抗的意思。
他匆忙跑回河岸的三角棚,衣也没脱,裤也没褪,捧起罐子,“咕咚咕咚”喝下一肚子凉水,拿粗壮的胳膊把嘴一擦,身子就像落潮一样倒在铺上。向周遭瞅瞅,他问道:“叔,根子井子他们还没回来呀?”
棚外,阎大浪正抽着旱烟。他心内正像黄河似的,涌流着一桩一桩永不磨灭的往事。虽然对鲤鱼滩安葬阎赵氏有异议,但抹去泪,思绪飞得更加遥远。
先辈们都说,黄河的历史有多久,象族的历史就有多久。从前,大象和人们不分彼此,一辈接一辈,在九曲十八湾的黄河里拉纤走滩,逐渐象成了人象合一的天成景象。
不知道从何时起,黄河象逐渐消失,纤班认定自己是象的后裔,将黄河象当作族群印记,永远地刻在了心坎里……
想到这儿,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如云的烟雾随风飘去。没有回答河子话,他只莫名其妙地咂吧咂吧嘴,发出一个怪声:“啊……”
河子不便再追问下去了。
躺下之后,他翻过来又覆过去,身躯像烙大饼一样,不停折腾,怎么也睡不着。耳中的黄河,哗哗啦啦地响,或嘻嘻哈哈地响,或咿咿呀呀地响——永远也不肯停息。
他忽然觉得:“过去,咋没发现,黄河真是有灵有性的人哩!经历过、见证过那么多唠唠事儿,然后化作浪,乘着风,向古往今来的人们说着这,说着那……”
他听着,想着,不知道此时的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滩旁的河岸一线,支着一排三角木棚棚。这便是阎大浪和河子、根子们的住所;滩后的平坝上,有一片光亮的麦场,后头有几棵油绿的柿树;树后,便是庄户人家的村子了。
许多年来,纤班并没去占人家的房屋,而是在沿河的高浒之上,建了一排三角棚棚。
平常的日子里,他们依然唱着或雄壮或悲切或高亢或低俗的号子,走滩拉纤。农忙之时,他们就帮着村里人干庄稼地里的活计,并以健壮的身躯,护佑着一方的平安。
“一晃几十年过去哩……”阎大浪徐徐吐出烟雾,回头望了望棚里,说道:“河子呀,快睡吧,以后的事更多哩!”
躺下的河子说道:“叔,你小五十的人哩,可要注意身子骨呀。”
没听到外面的应声,河子斜望着天空,怎么也睡不着。
月光——好痒。
……
3 庙里,大槐树开起了槐花,把满世界都熏染得清香沁人,娃们便唱起了一代传一代的儿歌来:
我家有棵大槐树
廿卅汉子抱不住
爷爷说 这是人之根
奶奶说 这是树之祖
年年花开四五月
芳香飘千古
……
庙的一侧,临时搭起了一间善棚,里面支一口大锅,天一亮,新主持阎玉水,安排阎立木、阎立土等男人到地里排涝务庄稼,自己带着女人们到庙里来,向逃难的流民舍糊糊粥,并用槐花做成槐花窝窝,挨个给这些可怜人发放。
这些人,由于家乡发大水,有的是翻山越岭逃过来的,也有的是赵家被灭后,阎大浪他们从河上打捞上来的。
他们皆衣衫褴褛,扶老携幼,颤颤巍巍,手端大土碗,边喝粥,边念念叨叨:“恩典恩典……娘娘会显灵的……”“恩典恩典……善人自有善报……”
有一位叫李老六的男人,被阎大浪们从河上捞起来后,听说娘娘庙有吃食,就像发了疯似的,向这儿跑。跌倒了,爬起来;又跌倒,又爬起……
他瘦如干鸡,颧骨凸出,脸腮凹进,一副夸张的大暴牙咧出嘴外,发出“吃——吃——”的怪音。
说起来也怪可怜的,此人原本是上游晋商大户李家八竿子才够得着的远房亲戚。
从前,巴结着李老太爷和李勤义,总能吃得饱,穿得暖,还隔三差五听听戏。自打李家遭到白龙旋风劫难之后,他便沦为乞丐,整日价四处飘荡。
后来,赵家出资将李家大院修缮一新,到处寻找李氏宗亲,结果找到了此人,长期供养着他,命他老老实实给李家守院。然而,这回赵家遭难,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抱着一根树桩,在河里漂流,被纤班救了性命。
这会儿,阎玉水给他盛了一碗糊糊粥,杏花给他一个槐花窝窝,叫他甭着急,慢些吃。
他满嘴糊着浆子,边进食边说:“三天哩……东躲西藏,我真没死啊……我——我——我真吃上馍哩……”说着,乘人不备,猴子似的,伸爪就从篮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