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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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谣-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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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娃呀,这便给你土浴哩!”阎赵氏瞅着软绵绵的婴儿,一边抹泪一边说:“好可怜呀,莫娘的娃娃,你这便认祖归根,得了洗礼,贵贱要活着呀……”
    女人们一边给娃土浴,一边抹泪,希望这个脆弱的小生命,能够得到祖先的护佑活转过来。
    “还莫动静么?”阎一石身子最细,三下两下挤进了女人堆里,伸着长长的脖子探问道:“这是谁家的娃?还没有生气么?”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跟来了女儿鱼儿。这女娃四五岁光景,扎两个羊角辫辫,脸蛋红扑扑的,煞是喜人。
    阎赵氏瞥了阎一石一眼,正欲说什么,就听人群中有人说起了风凉话:“你有资格问么?别看这娃甚也不知,可人家肯定爹也亲,娘也亲……”
    一席话,把阎一石呛得面红耳赤,他知道这是在刺他婆姨曾经被土匪掳去过那件浊事,急忙“咔咔”大咳了一番,没了下文,低头挤出人群。
    “谁再胡说,小心割了他的舌头!”阎赵氏瞪了人们一眼,那些嚼舌头的人立马住了嘴。一时之间,人群安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阎赵氏在人缝里瞅见了鱼儿,将她拉近前来,说道:“鱼儿呀,你妈病好些了么?都说你是河里鱼儿的化身,来来来,你拿小手抓土给这娃浴浴,兴许就灵验哩。”
    “我……我行么……”鱼儿嘟起红红的小嘴,想说些什么,脸蛋的小酒窝一颤一颤的:“婶儿,看我来……”她便按大人的要求,捧着土面面,为那娃沐浴。

    轻柔的小手,在乌紫的皮肤上轻轻地滑动……一会儿,娃果真有了生气,小胳膊小腿儿扎撒起来,脑袋也会动弹了。
    “好闺女,真有你的……”阎赵氏见娃活转过来,抹去泪嚷道:“好鱼儿,以后,婶有甚难处,可少不下你哩。”
    人们也都唏嘘感叹:“咱鱼儿是生在水里的,果然就有仙气,还说甚?人家小手一摸,就把娃救活哩……”
    阎玉水一把将鱼儿搂在怀中,“啪”地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枣,塞进鱼儿手中,说道:“好乖乖,快回村吧,和你杏花妹子一起玩去。”
    鱼儿将枣枣装进口袋,喊了声:“我回去哩……”撒腿就往村里跑,像只活泼伶俐的小燕子,两个羊角小辫子忽闪忽闪,仿佛在原野上飞……
    赵四爷和船工们好不容易将孔秀才唤醒过来,互相搀扶着来到娘娘庙时,鲤鱼滩的人们已经祭拜完鲤鱼娘娘,正从庙里出来。
    阎赵氏怀里的婴儿,被娘娘赐了魂魄,小胳膊小腿又抓又蹬,小嘴儿嘟嘟地蠕动,发出“吱吱”的声响,乐得阎玉水等人开怀大笑,皆都说:多谢鲤鱼娘娘哩,这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边说着,人们一边走下被磨得锃亮的石阶,一抬头,就看见了赵四爷、孔秀才等人。
    “娃咋样哩?”赵四爷紧走几步,上前来冲阎千山问:“妹夫呀,娃好着哩?”
    阎千山一见四舅哥,有些尴尬,捋捋辫子,拧拧衣衫上的泥水,忙不迭迎上去,说道:“好,好,莫问题哩!”他拉着赵四爷的衣袖又说:“咱姑舅好久莫见哩,这地方咱也插不上手,你快跟我回家喝酒去……”
    “不急不急,”赵四爷并没有应命,而是眯缝起那双弯弯的象眼,端详着妹子怀中的婴儿。他擦去脸上的汗珠,长吁一口气,说道:“能保住娃,也算李家的造化!”
    孔秀才是鲤鱼滩的常客,这会儿见到大伙,也顾不得那么多斯文讲究了,两手拍着大腿,哭将开来:“天呐,地呐,我本是送妹子来避祸求祥的……可恶的大河啊,生生要了我妹子的性命……这算怎么回事呀?鲤鱼娘娘,你给评评,这叫什么道理呀……”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得有板有眼,如是唱歌吟诗。
    直到这时,鲤鱼滩的人们才知道,那位被河水卷走的女子,正是纤班老大李忠义的婆姨。
    “哎呀呀……”阎玉水望望赵四爷,又望望孔秀才,大张着嘴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嚷道:“原来如此——山不转水转,还都是自家的事情呀……”
    阎千山等人了解孔秀才的脾气,任他呼天抢地,并不阻拦,待他宣泄完毕,才和族人们一道,上去扶住他。
    阎玉水道:“孔秀才,嚷甚嚎甚?你读了那么多的诗文,又经常到咱鲤鱼滩主持婚丧大事,还不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罢了罢了,好歹娃活着,你就别悲伤哩!”
    在人们安抚孔秀才的时候,阎赵氏悄悄对赵四爷说:“大哥二哥三哥都出去哩?家里还好么?我听说咱家也入了伙,究竟是咋回事?”
    赵四爷向四周瞅瞅,见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孔秀才吸引走了,才小声说道:“妹子呀,是这么回事:咱禹王滩李赵两家,做事从来同进共退。我们是支持义和团的——消灭洋人,可以保护咱晋商利益,实为爱国义举……你知道就行,我们李赵二家,已经被封为左右殿主,专门为义和团筹粮筹款,殿后支援……”说到这儿,他凑近妹子耳边,不无神秘地道:“记住,对谁都莫言语,这是秘密事儿。”
    “知道哩!”阎赵氏听罢点点头说:“而今天下大乱。四哥呀,家里就你一个在支撑,可要多加小心才是!”
    兄妹俩正说着私房话,就听阎千山嚷叫起来:“事已至此,不管咋说,李忠义也应该出把力,否则……”
    他的话,把孔秀才的情绪又挑动起来。
    “李忠义!”孔秀才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阎赵氏面前,伸出干爪似的手,抚摩了一下小外甥的脸蛋。接着,猛地转过头去,捋一下欲散的花白辫子,冲河的方向吼叫起来:“你啊你,你这河侠,还号称救国救民,连自己的婆姨都救不了……你听着,你那多灾多难的婆姨,为你李家生下了个儿子……风呀,浪呀,快将这话传过去……李忠义,你听见了么?”
    5 在孔秀才悠长而又悠长的呼喊声中,鲤鱼滩的人们不禁抹起泪来。
    阎赵氏叹了口气道:“行哩行哩,而今眼目之下,咱还是自己想辙吧!”又瞅了瞅孔秀才,声音变得温柔起来,说道:“唉……娃好可怜耶!娘也去哩,爹又不在跟前……但凡是个人人,落地就该有个名儿的。孔秀才,你是娃的亲老舅,又是大学问家,你就琢磨着给娃起个名吧,也好在人间挂个号,免得地狱的阎王小鬼老惦记着他……”
    “这……”孔秀才面有难色,捋了捋花白的辫子,向阎千山、阎玉水、阎赵氏等人正经说道:“按理说,这娃是李家的根苗,我作为娘舅家,本无资格给娃取名,再则说,李家本是老子后裔,千年百代脉络清晰,我并不知晓在李家家谱之中,这娃该属何辈,该袭何字……”他咽了一下口水,接着道:“然而,遇到这非常事件,我也就不敢推辞,斗胆为娃起个贱名,给天地间有个叫法,也好让雨露五谷来养育于他。”
    “极是极是,”阎赵氏好不容易听完孔秀才的一通高论,催道:“快快快,这就给娃起名吧!”
    赵四爷也说:“孔秀才说得对!在此,我为禹王滩李老太爷做个证,你就快给娃赐个名儿来。”
    阎千山、阎玉水和族人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纷纷嚷叫起来。可人们看见,此时的孔秀才却大摇其头,连连说着:“不可造次,不可造次,先母后子,岂能颠倒?”
    一边说,一边让阎千山赶紧备下文房四宝,掸去长衫上的尘土,大笔一挥,写下了《慈母赞》三个大字。然后,含着泪水,用八股格式写下一篇情深意切的祭文。

    写毕,他抹去泪,精神从极度悲伤中回转过来,说道:“这是我一生用功最大的文章,也是书法功力最深的文字,你们可以刻在碑上的……”
    “行,行,”阎千山含含糊糊地应承一番,接着说道:“我地里农活正忙哩,孔秀才还是快点吧。”
    孔秀才见赵四爷和鲤鱼滩的人们皆瞅着他,心存期盼,就说道:“是该给娃起名的……”复又叹息开来:“唉,母亲舍身,实为亲子;子若成人,会记母否?”一边研磨一边沉思,忽然提笔写道:
    母为黄河
    此乃河子
    人们见后,大叫开来:“不对不对,哪有八个字的名儿?你在搞甚鬼呀?”
    孔秀才这才解释道:“莫吵莫嚷,我已为娃起下名哩,你们快看……”他用笔在字下轻轻一划,人们念道:“河子——你让娃叫河子呀!”
    “对的!”孔秀才向人们解释道:“这娃生在河里,正该叫‘河子’这名啊!”
    “河子,河子,”阎赵氏、赵四爷、阎玉水等人试着叫了叫,觉得挺顺口的,便齐齐儿道:“这名儿不错,又上口,又有意味,横竖就是它哩!”
    “且慢!”孔秀才又提起笔来道:“该给这娃赠一副对子,日后也好起个警醒作用。”话音刚落,对子便跃然纸上。
    人们围拢来看时,道是:
    一命分开双世纪
    头脚跨越二百年
    横批为:
    福寿无疆
    阎赵氏将孩子抱上前来,殷殷地唱起了儿歌:“娃呀……河子河子,快快睁眼;福寿对联,保你平安……”
    娃却并不睁眼,小脑袋晃来晃去,横竖不肯哭喊,急得阎赵氏又将他搂得更紧,继续唱起了古老而又弥新的谣曲:“河子河子,快快呼喊;阳气入心,天长地远……”
    正唱着,就听下游杀声震天。人们心头一紧,出门看时,遥遥望见蛤蟆滩方向大火熊熊,浓烟滚滚。

 第二章

    咱泱泱华夏,被洋人害成甚哩?我们义和团顺乎民意,杀伐洋人,有甚罪过?你们中的好些人,却骂我们是匪是寇!
    1“火烧起来哩!直冲云天,壮哉壮哉!”一时之间,黄河兴起风,鼓起浪,把那火越吹越旺。
    几十条汉子,赤着背,裸着胸,围着大火欢呼雀跃——他们便是驰骋在大河上下的河侠纤班。
    “这就对哩!”大师父李忠义抹去脸上的汗珠,猛一用力,将浓黑的辫子往后一甩,如黑色项圈,“嗖”地一声,盘在了脖子上。
    冲着太阳,他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咱心头积压多年的怒气,终于迸发出来哩!狗日的洋人,你们能想到会有今天么?哈哈哈哈……真痛快啊……”
    他仪表堂堂,身板魁梧,浑身是劲,胳膊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仿佛要爆裂开来;腰间特意系了一根红绳,以示班主身份;虽然穿着肥大的裤儿,却将裤管高高挽起,腿上沾满了泥点和草屑;那双硕大而扁平的赤脚,就像一对蹼掌,牢牢吸住地面,纵情狂笑时,身板也纹丝不动。
    李忠义正扬眉吐气时,从火堆那边闪出一条大汉。这人手举火把,虎背熊腰,浓眉大眼,三十上下就蓄起了漂亮而威武的络腮胡子。
    他也在咧嘴狂笑,洁白的牙齿中衔着一条粗黑的辫子,风风火火来到李忠义面前,“噗”地一声吐开辫子,抱拳道:“大哥,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烧了咱的圆明园。皇帝老儿怕洋人,咱义和团可不怕这些洋鬼子!你说得对,咱就把这狗日的洋教堂先烧他妈的啦!”
    这人姓阎,虽说身世含糊不清,若论族谱,他还是中游鲤鱼滩阎家八竿子才够得上的远房亲戚,名字唤做大浪,生性桀骜不驯,自小耍枪弄棒,专学历史上那些英雄侠士。十七岁上,由于痛恨官府滥收苛捐杂税,便一声狂吼,三拳两脚,痛打朝廷税官。
    哪知那官恁不经打,居然丧命于他的拳下。惹了大祸之后,朝廷四处通缉,他没了立足之地,说声“我去也”,便直上华山,拜在了道长李道之的门下,潜心修炼,研习华山武功,成为李道长的得意门生。
    这之后,他不再单打独斗,奉师傅之命,与大哥李忠义一道来到纤班,行走于大河上下……
    “好好……”此时,火苗一闪一闪,他拍拍古铜色的胸脯道:“大哥,我说么,这把大火,定会把窦玛那洋鬼子烧死的!哈哈哈哈……”
    李忠义道:“二弟,排兵布阵皆是你的事儿,这教堂,兄弟们围拢了么?”
    “大哥放心!”阎大浪拿火把指指点点道:“你且看,咱的弟兄里三层外三层,把这儿围得水泄不通,洋鬼子就是插上翅膀,也休想飞出去。”
    俩人正说着,从侧面过来一条大汉,身板修长但结实有力。他叫陈永年,是纤班三师父。
    他端来两碗酒,笑容可掬地说:“大哥二哥,大事办成哩,先喝点酒,歇息一下吧。”又说,“我已经安排泉子、井子兄弟煮了一大锅红烧肉,下午咱打牙祭!”
    李忠义和阎大浪接过酒碗,“咕嘟咕嘟”喝了下去。接着,“啪啪”两声,将那土碗掼在地下,摔得粉碎。
    “痛快……”阎大浪道:“大哥发过誓,烧了洋教堂,全班人马好好喝他个一醉方休!”
    陈永年笑道:“大哥是有这话……嘿嘿……还没到开饭时候,现权当喝口水,二位兄长先解解渴。”说话的声音并不大,眼中放射出睿智的光芒。
    “三弟,”李忠义用大手边抹嘴边说:“肉得多煮些,咱还要迎那两拨义和团弟兄呢!”
    阎大浪声如洪钟,也对陈永年道:“大哥说得对,咱纤班行侠大河,以义为先,该让天下豪杰为我们折腰才是。”
    陈永年微笑着道:“嘿嘿……二位兄长,把心放在肚子里吧!这小小不然之事,小弟自会处理得游刃有余,绝不会让人家小瞧了咱纤班的。”
    “烧啊烧啊……”纤班的弟兄们欢呼声更加猛烈:“烧掉洋教堂,烧掉这万恶之源!”
    风助火势,火苗呼呼直蹿,把整个天空都染红了;通红的颜色又映入黄河,滚滚滔滔,一泻东去。
    纤班以大象为图腾徽记,以证明他们是老子的正宗传人。他们各个武艺高强,行侠仗义,却不同于绿林行帮,不搞打家劫舍的勾当。平日里,他们在河里拉纤走滩,一旦遇到不平之事,就会拔刀相助,实为黄河上的一个特殊群体。
    黄河九曲十八滩,千百年来,人员交通、货物贸易,全靠纤班拉纤。历朝历代,由于战火频繁,天下从来没有太平过,河侠纤班还起到了保护财物,护送人员生命的特殊作用。
    元朝时,纤班一如既往地拉纤走滩。忽然,在一个八月十五中秋之夜,他们打出旗帜,喊出了“月儿圆,杀鞑子”的响亮口号,人人手持利刃,杀县攻府,摧枯拉朽,将元朝在中原的统治者悉数斩尽。
    天一亮,他们就迎接朱元璋的大明军队,浩浩荡荡进入黄河流域。
    起义成功之后,朱元璋请他们进京做官。然而,这些人天生崇尚自由,号称“万物与我同在,天地与我为一”,不愿当官受人束缚,仍久过着我行我素的自在生活。
    沿河的百姓,有责骂他们贼寇的,有赞美他们为大侠的。他们的是是非非,总让人们议论不休,毁誉参半。但他们根本不在乎人家怎么看待,依然故我,优哉优哉。
    自从义和团运动爆发之后,他们立即响应,在下游连烧六座洋教堂,并在洪洞一带截获大量的洋人鸦片,架起熊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这会儿,他们按计划来到蛤蟆滩,将这座洋教堂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点起火来。顷刻之间,那些绘制着圣母玛利亚、圣子耶稣形象的彩色玻璃,在烈火中“劈劈啪啪”炸开,仿佛是节日里的爆竹。
    陈永年看得高兴,边点头边来到火堆一侧,对正在架锅做饭的泉子说:“喂,别瞅哩,赶紧添上火,兄弟们皆都饿哩,一会要吃的!”
    这泉子二十来岁,人长得精明强干。按辈分,他是李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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