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正走着,就发现阎玉水跟在了他们屁股后面。
她回头瞅瞅,见周围没有乡亲们,才紧跑几步,低声对阎大浪说:“反正你们这次出去,要满世界找匪窝——有机会见到妫栓虎,就说我……”话到这里,脸蛋一红,再也说不下去了。
阎大浪心里一愣,边走边说:“这败家的玩意,你咋还如此惦记着他?”
阎玉水急忙说道:“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我才不是惦记他呢——我是恨他呀……”
岩子和路子笑了起来,斜着眼道:“你才不是恨他呢,是想他了吧……哈哈哈哈……”
阎玉水听他们这样说话,从河滩里抓起一条树根,当成鞭子,追着岩子他们抽打着喊:“谁说想他哩?你们胡诌些甚?你们瞎编些甚?他就是化成了灰,烂成了泥,我也不认识他……”
在他们的嬉闹声中,阎大浪想起了被妫栓虎窃走的半部象族传家宝《黄河行纤图》,就制止住他们道:“他呀,已经被赶走哩,与纤班没有关系哩!”
“哎呀呀……”阎玉水红着脸,住了嬉闹,继续央求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念他给纤班当采办尽心尽力的份上,也去寻寻他是死是活吧……”
阎大浪心里焦急,不想在此久留,带着纤班急速前行,在河滩扔下一句话来:“你回吧,我们试着找找看……”
2 爬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他们在黄河沿沿到处打听白龙旋风的匪窝,始终得不到任何线索。阎大浪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离群的孤鸿,在茫茫天宇瞎闯,完全失去了方向。
“球!我带你们上华山去。”这样说着,他将辫子盘到头顶,一跺脚,带着岩子和路子等纤班弟兄从北坡上了华山。
攀过苍龙岭,在中峰休息了一下,他们就直上云霞萦绕的西峰绝壁。
师徒见面后,不免抱头痛哭一场。山上的道士们急忙拿出师傅新炼的丹药,给他们疗伤。
阎大浪像个孩子,“呜呜”地在李道之怀里哭着道:“师傅呀,我可算是回到家哩。”声音如是闷雷,浸着血泪,将河侠纤班的遭遇,细细向师傅诉了一天一宿。
翌日,阎大浪让徒弟们跟着道士操练拳脚,自己陪师傅演习太极拳,一招一式,柔如流水,却刚劲有力。
推掌,李道之道:“这一回,最伤我心的,并不是官军杀戮义和团,而是白龙旋风这叛徒背后捅刀子。”
接掌,阎大浪接道:“师傅呀,还是忠义兄眼睛亮——我咋眼瞎哩,当初就没看出白蛟这败类不是大槐儿女呀!”
又推掌,李道之道:“早就听山下各地百姓反映,白龙白蛟尽干土匪勾当……如若早些清理门户,咱华山派哪至于受这么大伤害?”
又接掌,阎大浪道:“师傅不要过于悲伤,好在黄河不断流,我们这些弟子还没有死绝……”
一个“宇宙旋”,李道之只一发力,就将阎大浪推出一丈开外,身后便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悬崖,说了声“定”,阎大浪稳稳地站在绝壁,任山风呼啸,脚跟纹丝不动。
就听李道之笑说:“好好,有这功夫去复仇,我便放心哩!哈哈哈哈……”
上山以后,阎大浪总是泪眼汪汪。
李道之劝他说:“咱大象一族,从来不崇尚眼泪!别哭哩,忠义他们没辱没咱河侠的名声。”接着告诉阎大浪和纤班:“白龙旋风的确是个败类,我已经在华山派中将他除名。蓝大顺他们前几日也上了山,我命他们以象族的名义,予以剪除。你们来哩,这便好,要记住那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就为师门清理门户好哩!”
纤班弟兄在华山休息了一段时间,身体和精神逐渐恢复过来。李道之对阎大浪说:“蓝大顺他们义军的好多山头都被削平,人马死的死散的散,他们怀疑白龙旋风暗中勾结官府,你们可要贵贱小心,千万别吃蓝大顺他们的亏……”
李道之将阎大浪的纤班送下苍龙岭时,却住了脚,挥一下象牙拂尘,陷入沉思之中,心里暗道:“白龙、白蛟不仅到处杀人,而且这一回,还把义和团从各地集中过来的财物皆都席卷一空——这些东西,可是三晋大地民心所向呀……榆次那边的大晋商王家、常家,另有平遥古城的晋商乔家,皆都慷慨解囊。尤其那乔家,祖先是卖豆腐的,万贯家业,正是靠一块一块豆腐垒起来的。为了国家社稷,他们毫不吝啬,打开大宅门,将仓库的货物皆都捐了出来,还收起妻妾女眷们的首饰,资助义和团……这些 事,听着都令人感动不已啊!另外,还有晋南闻喜上白土的张家,是做煮饼的,那张老爷抠门是出了名的:一个芝麻粒掉进桌子缝里,他会让全家人都不许离开,愣是抠出来塞进小孙子嘴里,见娃咽下才算了事……人家晋商,就是这样攒起家业的。每个人都舍不得吃穿,破烂破烂,可怜兮兮,如是乞丐——出门办事,都要拿着竹竿,防止狗咬……人家如此勤俭,却给义和团募捐,然而……”
想到此处,李道之激动起来,哭道:“黄河父老乡亲,李道之向你们谢罪哩……”话没说完,就跪倒下去……
临别时,阎大浪“喝”地一声,往后退去半步,做出弓箭步,跷起大拇指,向李道之行了个象族大礼,郑重发誓道:“师傅在上,纤班弟兄永远是河侠正流,不消灭白龙旋风,我等誓不为人!”
于是,他们在黄河晋豫陕三省各地四处寻找,期间灭了两拨响马强盗,希望从这些山寇那里获得些白龙旋风的消息,然而,几乎是寻遍天下,最终也没能查到白龙旋风的匪踪。
时间一天天过去,气候也一天天转凉。轰轰烈烈的义和团运动被镇压下去,黄河沿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原野上,南来北往的人流也多了起来,那些战战兢兢的商家,也同从前一样,大大方方地做开了生意买卖。许多的老客户,特意找到纤班,希望他们给拉纤,而且出的银子,比先前高出许多。
“白龙旋风呀,就让你多活几日吧!”阎大浪不无遗憾地感慨一番,只好重操旧业,在黄河上拉起了纤绳。
3 他又拢回了一些失散的弟兄,新收了一些纤班从前留下的野种——他们有的已经成人,有的还是娃娃。
哎嗨呦——哎嗨——
天下这个黄河呦
有九曲那个十八道湾
九曲十八道湾湾呦
就把那情哥哥和俏妹妹连
情哥哥呀俏妹妹呦
就喜欢呀么脸贴脸
……
由于“野种”的问题,在沿河一线,各村各庄皆遵古训,不太欢迎黄河纤夫在自家村前搭棚落窝。原因是:自古而下,庄稼人为落户人,以房以地为基业,有根有据;三纲五常,不乱不变。而纤夫夯汉,在这九曲十八滩间往往返返,走哪住哪,走哪吃哪,既无产又无业。而且,经常是,每到一处,就花些洋元,上岸去串村里的大姑娘或小媳妇。
不怕人不信,纤夫和村女的故事,的确是黄河岸边一道独特的风景。
经常是:那些死了汉子的年轻寡妇,常常守在窗前,听河滩是否有过船?是否有号子响?
春日里开花呦
红得呀赛火焰
花衫衫这个飘飘呀
晃花了我的眼眼
山疙瘩梁子你听唱歌
直追到浒湾湾
……
这千古传唱的歌声,粗犷而又凄厉,和着黄河的水浪声,四处飘荡。
拉纤经过有些村时,招来的有赞美和欢迎,也有些村则对纤夫嗤之以鼻。他们有的端个大海碗,且吃面条且谝笑;有的拿个鞋底鞋帮,边做红活边指指划划,唤纤夫腿边的娃叫“野种”;有人还根据娃的长相,指认那个正在用力拉纤的汉子道:
“这个,是他的种!”
“瞧那个娃,跟前一排的大胡子,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个高些的,定然是瘦高个的种无疑!”
“对的,娃的眼窝与他般同,头发也是卷卷的,鼻子恁像他呢!”
然而,很多时候,都会有在家关烦了的小媳妇被歌声勾着,趁汉子外出做生意,便鬼使神差地往岸边追跑。人只要问,她便说:“纤夫的曲曲酸掉牙,咱赶紧赶他过咱村,贵贱不能坏了咱村的好风气……”而一避过人,便会悄悄跑下滩唱了起来:
天上那个银河呦
北斗这个闪
俏妹妹愿跟情哥哥走
咱一道道来滩里边
……
也有的沿河村子族长家人看得紧,性骚的女人只能在家里偷听。风里,会把纤夫们的情怀送过来:
盼你盼得毛眼眼通红
等你等得心尖尖好疼
寻你寻得闪了腰杆
我那心上人
叫天那个天不应
叫地这个地不灵
河上河下无亲人
我那心上人
……
风吹过来的歌声,使屋里的女人激动地在地上打转转,忽而捋捋秀发,忽而对着镜子打扮;再抓一把霞草,把脸蛋呀嘴唇呀抹得彤红,就胡乱扯几件还颇干净的衣衫,用木盆盆端了,又向里面偷塞几个熟鸡蛋,或包一包早已预备下的油绳、麻花、香饽饽,慌慌张张出门。
人问便说:“衫衫脏成粪哩,我下滩去洗洗。”
……
在闺房之中,也有些姑娘家耐不住寂寞,一听到滩里传来那雄浑狂野的纤夫号子,就会心跳气短,放下女红活计,痴痴倾听:
放下饭碗碗呦
收起呀么针线线
妹妹你快来跟哥玩格玩
尝一回你就知晓世上啥最甜
二一回你就美得上了天
三一回你抱着哥哥我放不下手
四一回咱俩就成了活神仙
……
循着号子响,她就会身不由己,魂儿像被鬼牵着似的向前跑——向前跑……
头一回,羞答答躲在柿树后面,想近前又不敢造次,只好窃窥。二一回,在热烈的呼唤中,就下滩去,小心翼翼地与这些走南闯北的人谝一些外面世界的传奇和人情风俗之类的闲话。三一回,就敢放胆开怀畅笑,被纤夫追着满滩撒野,尽情欢跑。四一回,就与中情中意的哥哥倒在草窝窝里……
沿河的族长们,跺着脚叫骂:“滩上有这帮夯货拉纤,村里能有几个姑娘贞洁?家中能有哪个寡妇守得住节烈?”
然而,纤班依旧拉纤过滩,并不在乎那些老头儿的非议。总有女人围着他们转,纤活也越做越红火。
有一日,他们正在滩里架着火喝酒吃肉,路子说道:“岸上的枫叶好红好艳哩,”就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你们看,岩子哥那玩意翘起来哩……”
一些新加入纤班的人,也都是些喜好串女人的汉子,皆都围着岩子,三下两下将他裤子扒掉,拎腿的拎腿,抬胳膊的抬胳膊,在泥滩上打起夯来,唱道:
枫树叶叶儿火艳艳——呦咳
哥哥的心儿就红哩——呦咳
……
正闹时,河滩上走来一个商家,身边跟着两个随从,近前一看,原来是蛤蟆滩的王荣耀。
这人“嘿嘿”笑着,对在一旁抽旱烟的阎大浪作揖道:“纤班老大,咱又见面哩……”
路子等人见来了外人,不想让他们知晓纤班事情,这就齐心协力,猛然一抛,将光勾子的岩子扔进河里,结束了这场快乐的游戏。
阎大浪抬起脸眼,见到满脸笑容的王荣耀,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当初闹义和团时,李家大姐就死在了他家里,后来的吴佩孚,居然把官兵的大本营设在了他的庄上。想到这里,阎大浪把辫子盘到头顶,没好气地说:“王掌柜,咋有空下滩来哩?”
王荣耀身边闪出一个汉子,正是王家的侄儿柱娃,也点头哈腰道:“纤班老大,行行好,我们老爷想请诸位拉纤,银子比先前翻两番。”停了片刻,问道:“纤活多着哩,你看如何?”
第十章
听说要他为王荣耀拉纤,阎大浪就讽刺了一句:“是不是你们王老爷的生意比先前也翻了两番,越做越红火哩?”
“是啊是啊!”柱娃点头道:“到处都要货,我家老爷这几个月都忙得不可开交。”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不掺假,接着说道:“河侠大哥呀,从前你们去我庄上,见到的那些旧房子,如今全拆哩。王老爷新盖了八进八出的王家大院,气派得很哩,你们可以去看看嘛!”
阎大浪撇撇嘴道:“别在我这里充富,谁不知道你们蛤蟆滩的人是咋富起来的?”
路子在旁边插嘴道:“他王家,凭着贩卖大烟土,挣的全是昧心钱哩!”
“你!”王荣耀见揭了他的伤疤,嘴脸立马红起来,对满滩的纤班说道:“那……皆是过去的事哩……陈谷烂芝麻,提它做甚……”复又来到阎大浪面前,带着哭腔道:“纤班老大,在咱黄河上,你们的信誉天下闻名!求求你哩,就给咱这小买卖帮帮忙吧!”
阎大浪在石头上磕了磕旱烟锅,站了起来,心里想着:“这王家开价颇高,是个有钱的暴发户,不吃他做甚?”就有心想应承下来。
“不能给他干!”路子等纤班弟兄喊叫起来,“他是奸商,当初咱们烧教堂搜洋人时,他就百般阻拦。”
阎大浪想想也对,挥手对王荣耀说:“你且回去吧,这事从长计议。”就带着纤班兄弟离开河滩。
“师父师父……”水里的岩子害羞,不愿让外人看自己的赤身裸体,急急喊道:“别把我落下呀!”
阎大浪道:“你是我徒弟,你是河侠,喊个球,在河里相跟着游就是哩!”
岩子只好游到河心,驾驭着激流,追赶阎大浪他们。
多亏了河侠纤班啊!天下方子千万张,就数这张最灵验!好啊好,老天爷终于给王家开眼哩!
1 这天晚上,纤班在岸边的一家饭馆美美吃了一顿,刚想去歇息,蛤蟆滩的佃户王二愣就鬼鬼祟祟跑来道:“王家莫心莫肺,他盖八进八出的大院院,我给他出了死力;他一下娶回六房太太,皆是我给跑前跑后……卸磨杀驴呀,刚把人使唤毕,就把我赶出了王家……”接着又说:“阎班主,我赤条条一个人,来去无牵挂。我知晓纤班以义待人,老早就想加入,你就收下我吧!”
阎大浪在各地收了不少义和团的残余,保护起来,共同吃纤绳饭。此时,见他诚恳,又是熟人,话语也对自己心思,就说道:“既如此,入队吧!”
王二愣感激涕零,忙不迭跪下,“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说道:“见过师父!”
路子和岩子早就认识这人,急忙扶他起来,又是递酒又是送肉,大有相见恨晚之势。
酒过三巡,王二愣站起来道:“我是个愣娃,从来都是胆小怕事。俗话说,‘酒壮熊人胆’,我给大家说一件事……”却不开腔,而是“咕嘟咕嘟”地喝起酒来。
岩子一把夺下酒碗,说道:“你小子是说书的么?在师父面前还卖关子哩?赶紧说,要不弟兄们一顿拳脚,把你刚吃进去的酒肉,从屁股眼里当屎给打出来。”
王二愣擦了把嘴,说道:“别急嘛……先前,你们烧洋庙时,王荣耀将窦玛窝藏到他家里哩!我怀疑,家里戒烟那夫人,并不是撞墙自尽的,而是被窦玛害死的……”
一听这话,阎大浪扔下鸡腿,揪住王二愣的领子,问道:“到底是咋回事?快快讲来。”
王二愣说:“当时屋里纷纷乱乱,你和李师父只顾了悲伤,而我在收尸时,看见她脖子上有被人掐捏的血痕。我敢肯定,准是窦玛杀害了她!”
阎大浪抖抖地放开王二愣,脑中立马闪现出当初那惨状来,吼道:“好你个王荣耀!这不就是引狼入室?把自己的婆姨给害了么?”
酒喝了半截,他便离席,独自在黄河边踱步,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