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朝朝列禁的第一部书便是它……
他惊慌失措地嚷道:“这还了得,居然堂而皇之挂禁品……”瞅着慈禧的脸道:“太后,这……实在是罪不可恕……罪不可赦呀……”
慈禧却频频点头,根本没听周颐夏的上奏,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着什么。
来到大厅右面,他们看见,摆着两个十分考究的百宝阁。
第一架里面摆着许多古籍缮本。慈禧信手抽了一卷,翻了翻,见是《黄河匪寇史记》,觉得不感兴趣,也就重新放回了原处。
第二架陈列着一些文物。有出土的尖锥陶瓶,这是黄河先民七八千年前,汲水的器皿。另有一些瓷器——其中一座叫做“玉春瓶”的,是宋代耀州官窑的精品,瓶身全是雕花,虽然经历千年,却明亮如新。最显眼的,却是一匹高大肥硕的唐三彩骏马;那马的尾巴仿佛是被麻绳捆着,身上驮着西域进贡的珠宝和玉器,显得雍容大气,不可一世。果然在唐三彩下一格中,盛放着一尊来自西域和田的美玉,雕的也是西域的葡萄瓜果之类,皆都栩栩如生……
看到这儿,周颐夏又一阵赞叹,说道:“真没想到,远天远地之处,也藏着宝贝呢!”
光绪对这一切不很感兴趣,只是随便看看而已。慈禧浏览之后,却立在那儿,凝思起来。
弓着腰,拿着扇子的师爷,并不敢将扇面打开,而是牢牢盯着慈禧的脸瞅。看着看着,他释然了,因为精于世故的他,发现慈禧并不反感这一切,而是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他说道:“我们这里地处偏僻,都是些乡间野老,孤陋寡闻,让太后、皇上和诸位大人见笑了,见笑了……”
这时,就听书房外面传来了吟诗之声。荣禄问道:“书房通向何处?外面是什么?”
师爷答道:“外面?没什么呀……就是一个小园子。”
慈禧说:“走,咱们这就去看看。”
一推开门,慈禧发现,这里并不是一般意义的小园子,而是一座修建得颇为讲究的大花园:假山林立,栽植的大理花、月季花、蔷薇花、芍药花……争相开放,香气扑鼻而来。
假山后面,有个身穿白裤白衫的男子,手握一卷书,一边踱步,一边沉吟: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
慈禧把手从李莲英的胳膊上拿开,又往下压了压,示意荣禄和载漪他们不要声张。
这时的师爷,又紧张起来,紧盯着慈禧的脸——因为这可是大禁书呀,都说有讽喻朝廷“大厦将倾”之意。听着听着,大学士周颐夏也惶惶然瞅起了慈禧。
师爷故意鼓足勇气,咳了一声,他方才住口,抬头望望,诧异地问道:“师爷啊,他们是些什么人?竟然到了我这里,还不……”
话还没说完,师爷就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一把将书打掉道:“太后皇上驾到……快过来,快过来,你这县令,还不赶紧给老佛爷叩头,给皇上叩头,给朝廷大官们请安……”
看上去,那人是个白面书生,三十来岁,温文尔雅,如果没见他偷读《石头记》,谁都相信这人是位孔孟圣徒。
见师爷这般激动,他身子震了一下,快步上前,刚跪下去,就被慈禧唤起,问道:“这么说,你就是河沿县令?”
“县令?是……是的……”他在回答时,似乎不很坚决,回避了慈禧的目光,说道:“下官该死,请太后赎罪,下官真不知道太后会亲临此地……”
他在说话时,身旁的荣禄却盯着他,想起了一桩往事——“记得有些年头了……我还在吏部供职,好像山西有个叫河沿县的,匪寇猖獗,没人敢来任职。恰巧有一位候缺的举子,可怜兮兮,送来五百银圆……我好像就点了他的卯,让他速速去补缺赴任……”
想到这儿,他擦擦眼睛,又端详一番,觉得这人眼生得很,搞不清楚当初送银子的是不是此人,就问道:“你果然就叫马文么?”
那白裤白衫的人一愣,与师爷对了下眼。师爷急忙上前,点头说道:“马县令呀,这一位,正是当朝军机大臣兼直隶总督荣禄大人,他在问你话呢,还不赶紧……”
“哦哦……”那人的情绪从恐慌中转了回来,忙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正是马文,正是马文……”
荣禄还想证实一下什么,但觉得这不是地方,万一叫老佛爷知道自己受贿,可不得了,便点头说道:“马知县,我听说在这国难当头之时,你竟疏于政务。但进了县城一看,你这儿的确风平浪静,是怎么回事呀?”
他说道:“回大人,黄河沿沿,从来匪寇成患。为了防匪,我们修建了城池,既不许洋人在此造筑教堂,也不叫义和团开坛骚扰,所以显得平静冷清。”
“这就对了,”慈禧说道:“治理天下,要有长远眼光,就应该不偏不倚。”
师爷回道:“谢太后老佛爷夸奖。”忙转移话题道:“太后和皇上鞍马劳顿,请随小的来驿馆歇息吧。”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一班人马安排下来。
2 河沿城池不大,驿馆却修建在一个偌大的湖面之上。这湖叫做西湖,正值盛夏,湖面的荷叶上,珍珠般的水珠滚来滚去,鲜艳的荷花顶出水面,争奇斗妍。
“这地方挺美嘛,”慈禧高兴起来,说道:“就我站在这九曲桥上,往那边看,就像在咱颐和园子的昆明湖呀,哈哈哈哈……真是个好地方,我可是乐不思京了。”
她身旁的马知县赶紧说道:“让太后见笑了,一洼小水,无景无致,太后能够亲临,真是三生有幸啊!”
慈禧来了兴致,执意要这马知县陪自己游玩,说道:“哪里的话?多半年了,颐和园子也没有去过,再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景致啊!”
师爷忙前忙后,将光绪皇帝、荣禄、载漪、周颐夏等大人安排停当,一路小跑,来到九曲桥上,气喘吁吁向马知县报告道:“皆都安排妥当了,太后和皇上各安排在了上院,起居活动还算方便。”
马知县习惯性地抱拳道:“师爷,一切全仗你了!”
慈禧对这个动作颇感疑惑,问道:“怎么?你这朝廷命官,用的是江湖礼仪?”
师爷急忙说道:“我们远天远地,拜过把子……不好意思,让太后见笑了……见笑了……”
李莲英扶着慈禧,来到一座假山旁边道:“老佛爷,这儿清凉,又有大柳树,歇歇脚吧?”
慈禧刚坐下,一股凉意,果然从石头上传遍她全身。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她若有所思地道:“马知县,听上党知府林什么来着反映,说有好几次要提拔你,为何不去高就?”
马文说道:“回太后,下官自小身体虚弱,宜静不宜动……再则……”说着,竟“咔咔”地咳嗽起来,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来。
师爷上前说道:“河沿是个小县,管理着黄河各个河滩,居住分散,事情复杂,能够管好,就已经殚精竭虑哩……”
“的确是的,”马知县停了咳嗽,擦擦嘴道:“师爷说得是实情。我马文何德何能?能得到皇上的信任,把一县的百姓交给我,每天战战兢兢,唯恐处理不好,并且素来我体弱多病,加之才疏学浅,哪里还敢指望提升呀?”
听到这儿,慈禧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皇家大队在河沿县一住就是三天,尽管风声一天比一天紧急,但慈禧老佛爷始终没有下达开拔的命令。
荣禄、载漪、周颐夏等人,天天陪着光绪,在西湖里泛舟游玩。
画舫里,光绪面前的案几上,摆满了晋南的土特产:有万荣的蒸发糕、稷山的大红枣、万荣的面花、闻喜的煮饼、平陆的苹果……
光绪自小生在宫中,见到临猗的大锅盔,稀罕的不得了,对周颐夏说道:“晋南人真了不得啊,这个饼子如是车轮一般大小。”
伺候在一旁的师爷赶紧说:“这便是黄河一绝。当年韩信的部队,南征北战,备的就是这种干粮,十天半月也不出霉,香得很哩。”
光绪吃了一口,觉得的确香酥,就说道:“其实最让朕喜欢的,莫过于闻喜的煮饼,又香又甜,真是点心中的珍品。”
师爷赶紧解说道:“这闻喜煮饼,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材料精选上好的精面、猪油、白糖、蜂蜜、花生、杏仁,外加有名的上下白土特产白玉芝麻……”
“是啊是啊,”大学士周颐夏说道:“过去只在《中华食膳》中记载着闻喜煮饼,这次有幸品尝,果然名不虚传!”
师爷道:“既然皇上如此喜爱闻喜煮饼,起驾时可以多带些的。”
荣禄和载漪却整日里犯愁,总是躲着光绪密商大事。
因为从京城传来的密报,德国元帅瓦德西带领了十万联军,不仅焚烧了圆明园,而且从直隶官道一路追过来,扬言要“生擒大清国慈禧太后”。
载漪直跺脚,叫道:“这光绪,还有心享乐呀……现在可不是歌舞升平的时候,多待一天就多一份危险啊!”
荣禄说道:“你急,我比你还急呢!”
“我看他心术不正,”载漪瞥了正在吃三晋特产的光绪一眼,恶狠狠地道:“他是要在这儿等列强联军过来,把我们这些人皆杀掉呀……”又不无神秘地说:“荣禄大人,知道么?这回西行,太后老佛爷给我一道密旨,要我时时监视光绪的动向,便宜行事!”
荣禄吃了一惊,故装糊涂说道:“载漪大人呀,你这话我不明白是何意思?”
载漪做了个杀头的动作道:“必要的时候,我就宰了他,以免留下后患!”
荣禄听后直摇头说道:“载漪大人呀,你可不能为你儿子登位而假公济私呀……”接着一字一顿严肃地说:“实话告诉你,此番西行,太后授我特权,包括你载漪大人在内的所有人,只要谁敢轻举妄动,我都有先斩后奏之权!”
听了荣禄的话,载漪愣了;而荣禄听了太后给载漪的密旨,也愣起了神,四只眼睛对在一起良久不分,然后仰头大笑:“哈哈哈哈……果然太后英明……哈哈哈哈……”
笑毕,俩人商议了一阵。
荣禄说:“情况如此危急,不然就把袁世凯调往直隶,来抵抗洋人。”
载漪说道:“你是直隶总督,又是军机大臣,我赞同你的想法,咱们赶紧去讨太后示下吧。”
俩人胡乱跟光绪打了个招呼,乘着一艘小船,急匆匆向湖心亭驰去。
小亭子里,慈禧一边品茗,一边欣赏盛开的荷花,好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李莲英等一群太监,侍立在两旁。她的侧面,也有一张案几,摆些瓜果李桃,那位白衫白裤的马文知县,正襟危坐,正与慈禧谈笑风生。
“难得出宫一趟,”慈禧看见荣禄和载漪过来,说道:“为何不好好游玩?到我这来干什么?”
马文知县“呼”地站起道:“下官给两位大人请安。”
荣禄对这位知县并不信任,说道:“你且陪皇上去吧,我们有重要军机要向太后禀报。”
“就用这船过去,”载漪也挥挥手,说道:“你看看皇上那边还有什么吩咐?”
“别介、别介,”慈禧却摆摆手道:“他不是外人,你们有什么话,就只管说好了。”
“喳!”荣禄和载漪对视一下,将衣衫拉展,神色紧张地报告了当下的形势。
荣禄惶惶然说:“瓦德西的十万大军皆都是洋枪洋炮,前一阵子在廊坊,义和团和人家交手,打死人家不过百十人,而义和团却死了上千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载漪也说道:“太后,目前在咱大清国,无论是义和团还是政府军队,就没有几支洋枪炮,根本无法抵挡瓦德西的列强联军……臣刚与荣禄大人商议过,是否要调……”
慈禧打断他的话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两天都在嘀咕,着急想要离开这里,并想要把袁世凯调过来,是不是这样?”
荣禄赶紧说道:“太后英明,太后英明。”
慈禧站了起来,指着湖里的画舫,说道:“我人老了,眼睛花了,你们看,掌舵的是何人?”
荣禄和载漪回头望了望,回道:“正是河沿县的那位师爷。”
慈禧说道:“对啊,朝廷得向地方学学——每临大事,要有静气。正所谓,‘任凭风浪起,稳操钓鱼船’……”说完,在李莲英的扶持下,走下台阶,对马文道:“你刚才说得很好,走吧,这就领我去开开眼。”
马文在前面引路,慈禧对正莫名其妙的荣禄和载漪发话道:“愣那儿干什么?你俩也随我去看看……”
这俩人只觉得河沿知县神神秘秘,不知道他要带太后去看什么,只好惟命是从,跟在了慈禧的身后。
一行人走过九曲桥时,慈禧将手中的食物洒向水面,就见一群红红的鱼儿争抢起来,“劈里啪啦”地翻腾,惹得慈禧开怀大笑:“哈哈哈哈……真有趣,真有趣!瞧这儿,居然藏着这么一湖好水,哈哈哈哈……”
马文急忙说:“太后过奖,”复又指着水面说:“太后,这就是我刚说的黄河红尾巴大鲤鱼。”
慈禧笑道:“果然好看,果然有灵性,哈哈哈哈……”
一行人到了岸边,顺着柳堤往前走,拐了一个弯儿,进入一道不起眼的门子,就见后面是一个演兵的校场,靠墙摆着几排兵器架,刀枪剑戟,应有尽有。场院中央,几十条汉子,皆穿着白色灯笼大裤,龙腾虎跃,正在练武。
荣禄看着这个情形,说道:“真是一门隔开两重天呀!那边绿水轻舟,一派文静;这边却耍拳弄棒,杀气森森……不可思议,真不可思议啊!”
载漪也疑惑不解道:“的确如此!真没想到,这个院子居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慈禧侧了侧身,对他们说道:“我明白了,怪不得天下大乱,这座城池如此安静,县官用不着升堂理事,街上也安谧平和,既没有洋人传教,也没有土匪袭扰……如若全国各地,有一百个这样的城池,事情何以发展到如此地步?”
荣禄和载漪点头道:“是啊是啊,这河沿县的确不简单……”
马文正欲谦虚一番,慈禧已先开了口,说道:“叫你的县勇停了操练,这就过来吧。”
“喳!”马文手臂在空中一挥,“呼”地打了个尖利的口哨,那些正在蹲裆的、对练的、摔跤的、翻腾的……一条条汉子霎时集中起来。
领头的光着上身,胸毛发达,满脸横肉,虬髯乍起,赤着大脚,“当当当”地跑向马文,气喘吁吁抱拳道:“县勇人马,集合完毕,静候指示。”
马文也双拳紧抱,说道:“你这县勇头儿,还不下跪?慈禧太后和两位大人就在眼前。”
那县勇头儿睁着圆眼,望了望慈禧,又扫视朝廷大官和一群太监,瓮声瓮气道:“我哪知道那些。”便跪下去,很生硬地说了声:“太后吉祥……大人安康……”
慈禧抬抬手道:“壮士,起来吧。”
县勇头儿“噌”地跃起,对慈禧抱拳道:“谢太后!”
荣禄、载漪看得直摇脑袋。载漪小声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行礼全是江湖侠士那一套,而举止则如匪寇一般。”
荣禄也说:“该不会是这县打着剿匪名义,而养……”他住了口,不敢往下深想了。
慈禧很有兴致地瞅着那大汉的胳膊,说道:“这龙刺的有味道,为何不刺只凤凰啊?”
大汉一脸的茫然,望了望马文,不知该如何回答。
马文立即说道:“这好办!有太后这句话,日后,我叫他们身上皆刺上凤凰就是了。”
“一句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