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跨过去,就想抱起她。李娜说:没事,是经血,我不小心摔倒了。李娜把湿漉漉的卫生巾拣了起来,扔在垃圾桶里。她说:我爬起来洗手,洗着洗着就忍不住哭了。我真是可笑。门坎发现水龙头下面正响着哗哗的流水声,地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水。门坎说:对不起,水龙头坏了,没修。李娜说:是我对不起你,把你的地方弄脏了。我想洗一洗,你帮我找套衣服好吗?这就是李娜的口吻,洗澡是没有商量的,找套衣服却可以商量。门坎真是哭笑不得。到哪儿去给她找衣服。这是办公室,不是家。卧室只是午休的,不是晚上睡觉的。就算晚上在这里睡,谁又想到要在这里备衣服呢。李娜说:找不到替换衣服,我就罚你上我家去拿,或者去商店去买,不行,没洗过的衣服我不穿。门坎记得这话心兰说过,说过好多遍。门坎以前是买回了衣服就穿,穿脏了再洗。心兰知道后就批评他,她说那些衣服别看包装很好,实际上很脏,有些衣服还带菌。她以前在服装厂做,最清楚这些衣服的来历了。门坎想想也有道理。他后来买的衣服都是洗了才敢穿。门坎一想起来就发现心兰在他的生活里无时不在。
李娜说:看着我干吗?你总不能让我穿着湿衣服回家吧,我是经期。门坎从衣柜里找了张毛巾被,他自认为很干净的。他把毛巾被挂在浴室的挂勾上,对李娜说:给你穿的。然后他轻轻地带上了浴室的门。
门坎拿了李娜的钥匙。李娜的宿舍在翠华园,三室一厅的房子。这地方他经常来,很多南村的头面人物在这儿买了房。这里环境优美,治安也好,是南村最好的楼盘之一。门坎把车停在门口的马路边,自己走了进去。他寻找门牌号码时,突然想起了心兰,心兰当时住在竹家庄,那是农民房,也是三室一厅。心兰觉得住在那里十分舒服。门坎跟她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居然没想到给她买套房子。门坎自言自语说:你他妈真操蛋。
李娜的住房在五楼,那是一个靠南的单元,三面透光,离马路很远,看来她是怕炒,她应该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可也希望找一个安静的环境。门坎爬上五楼,拿出钥匙开了房间。推开门进去,他吓了一跳。天啦,像遇上兵患了。地上到处是书籍和纸张。门坎说:他妈的混蛋,有这样搜的吗?他发现要不踩着地上的东西顺利走进李娜的睡房是不可能的,可他不愿意踩那些东西。他只好先蹲下身,为自己扫一条道。李娜的心情一定糟得不可收拾,看样子她不准备打扫自己的房间了。门坎在李娜的房间坐了十来分钟,他有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设身处地地为李娜体会一下周遭的环境?还是想延长一下与李娜见面的时间?后来他进了李娜的卧房,打开了靠墙的四门衣柜。然后他就呆了,一边衣柜里挂的是裙子,连衣裙、套裙、超短裙,全是心兰穿过的那种款式和颜色,柜子下面放的是衬衣,折得整整齐齐的。他打开另一边柜门,那里挂满了睡衣和内衣,各种颜色和款式,全是心兰穿过的。心兰那时就喜欢买衣服,她对吃和住不太讲穷,就喜欢买时装,如果没跟门坎在一起,她就在逛商店。难得的是她对时装的眼光十分合门坎的胃口,她无论穿哪件衣服。在门坎眼里都美丽异常。问题是心兰死了,活着的是李娜,这是李娜的衣服。这是李娜的一切,那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
门坎从衣柜里随便抓了两套衣服,哪一件衣服他都喜欢,不用挑捡。挑两套让李娜有个挑择的机会。他把两件衣服折好放在床上,然后去饭厅的杂物间找袋子。他拎着袋子并没有马上出门,而是在套房里四处走了一遍。大概不会再进来了,如果这个人跟心兰有点关系的话,这次就当是参观了。门坎走到楼梯出口时,有两个穿着西装的人走了过来,分左右站在门坎的身边。左边那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过了塑的卡片,在门坎眼前晃了晃。门坎尽管没看清楚,但知道那是一张合法的真实的证件。他很顺从地把袋子交到人家手里。右边那人立即对他进行搜身,口袋里的东西全摸了出来,放在一边的阶梯上。当确信门坎只是拿了两件衣服时,两人同时说:门总,对不起。我们是执行公务,身不由己。门坎心想,原来认识呀,还以为把我当成了同案犯。他自嘲地笑了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走过去开车。刚在车上坐下,听见其中一人说:那女人厉害呀,连冤家对头都给她跑腿了。门坎听了,心里不由一震。他还没有想到这可能是李娜的一个小小的伎俩。不过就算真的是她的一个计谋,他还是愿意替她跑这么一回。
三
李娜在门坎的床上睡着了。她用毛巾被把自己裹起来,仰面躺在门坎一米八的大床上。长长的头发披散在床头,乌黑油亮。她的睡相很安详,一点也不像重案在身的人。在门坎眼里,躺在床上的只是一个青春妙龄的弱质女人,她一无长物。门坎突然生出了无限的怜惜之情,没来由地想保护她。就像保护心兰一样。就像保护文娟一样。这个女人终于累了,当她发现自己很累的时候,她竟然找不到可以栖身的地方,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然入睡的地方。她只好走到自己的对头家里,不做任何乞求,不经他同意,先让自己进入梦乡。她知道那是一个会让自己从容入睡的人,他不会把她从梦中惊醒。
门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本来是不喜欢叹气的人。报上说,经常叹气对身体有好处,可他不叹气,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环境,他都不叹气。奇怪的是今天他不停地叹气,他知道是为李娜叹的。他们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人,他的运气好,遇上贵人,算是中了个大彩,李娜运气也不错,她也中了个大彩,但跟着中了个负彩。就算她中了负彩,她也能找到地方安然入睡,而且有人愿意为她提供这么一个地方。如果是自己中了负彩,自己去哪里找这么一个地方?
门坎把电话线拔了,把手机也关了。他告诉秘书不要来打搅他。然后他泡了壶极品高山茶。坐在会客室里品茶看书。前些天他在书店买了本《狗年月》,一直没空看。他突然想起有些日子没去找张伟源了,也没向他推荐好书了。回头得去找找他,不为别的,就为了当年的友谊。门坎静下心来认真地看书,他平时总是忙,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有空打开书本,很多书都是在睡前看完的。门坎把《狗年月》看了三分之一,李娜拉开了办公室的门,问他衣服拿来了没有。她仍然把自己包在毛巾被里,但这时把肩膀和半个乳房露了出来,乳沟在毛巾被下显得深不可测。光着半个上身的李娜看起来比心兰丰满一些。门坎把书合上,站起身从沙发上拿起装衣服的袋子,给她递了过去。李娜说:谢谢。她接过袋子,把里面的门拉上了。
里面响起了穿衣服的声音。门坎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心兰以前都是在他面前穿衣服,从不避忌。她每次洗了澡,总是用大浴巾把自己围起来,坐在床沿上,让他拿着毛巾给她擦头发。她每天都要洗头,她说不洗头不舒服,就像广东人不洗澡不舒服一样。门坎给她擦头时,她就轻声哼着歌。门坎最喜欢听心兰唱台语歌,真是一首比一首好听。门坎老是爱听她唱《车站》,她却爱唱《金包银》、《爱人跟人走》。还有一首歌她唱得特别好,歌名叫爱你一万年,她经常哼给门坎听。门坎说,一听到这首歌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心兰哼着歌,门坎擦着头,头发慢慢干了。心兰这才把大浴巾解下来,穿衣服,在宿舍她喜欢穿丝绸衣服。那都是一些比较轻巧的时装,不是露胳膊就是露肚脐,长度最多盖过屁股。这种打扮简直就是存心想引诱门坎。好在门坎的定力不错,要不然的话,一天不知道要跟她搞多少次呢。
李娜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在沙发上坐下。门坎说:喝杯茶吧?李娜说:不好意思,我实在太困了,坐在床上等你,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门坎说:没关系,这张床本来就是给人休息的。你休息好了吗?休息好了我们去吃饭。李娜说:谢谢,我一天没吃东西呢。
门坎去车库开车,他把车开出来时,看见李娜站在公司大门口的圆形石柱上,她穿了件红色的衣服,与后面乳白色的石柱形成鲜明的对比。巨大的石柱下面她显得很是弱小,给人孤独无援的感觉。门坎竟然有点心痛的感觉。看到门坎的车开了出来,李娜三步并做两步跑了下去。她这个样子跟心兰十分相似。门坎说:想吃什么?李娜说:让我选么?我想吃过桥米线。
玉兰村有家云南过桥米线店,比较正宗。门坎经常带心兰去吃,这家店还算干净,大概是心兰的肠胃比较娇气,有时吃了回去就拉稀。门坎吃了却没事。心兰就说肯定是她那个碗没洗干净,死活不承认她的肠胃不争气。关于过桥米线做个美好的传说,说的是夫妻恩爱的故事。加上这个吃法比较新鲜,味道也的确不错,小店的生意很好。来这里吃的大多是小两口,或是情人,增加了这种吃法的浪漫情调。
两人在靠里面的位置坐下。服务员给他们送上茶具。每人要了一个过桥米线和一个汽锅鸡。两人聊了会天,菜就上来了。门坎先给李娜把米线浸在滚汤里,用碟子把大瓷碗盖上,然后给自己弄。李娜静静地看着,享受着男人的殷情。汽锅鸡跟着上来了,门坎几口就喝完了,几块鸡骨也落在盘子里。李娜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汤。她看到门坎吃完了,就把鸡肉捞了出来,放在门坎的碗里。放下后才说:哎哟,你不嫌吧?门坎深信她那是下意识的动作,不由得呆了。心兰当初都是只喝汤不吃肉的,鸡肉全是他包了。
等李娜喝完汤,门坎差不多把米线吃完了。李娜揭开盖子,对门坎说:我吃不了,给一点你吧?心兰在这个时候总是不出声,分一半给他。门坎把碗推了过去,李娜用筷子小心地挑着米线,好容易才分了一小半过来。门坎说:够了,你一天没吃饭,吃多一点。这餐饭吃了一个小时。吃完了李娜才说:早知道这么快吃完,就不来这里吃了。门坎说:可以再找个地方继续嘛。李娜说:我们去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在市中心,是家西餐厅。格调比较高雅。但价钱也比别的西餐厅贵一倍有多。去那儿的都是有钱人和情侣。一到正餐的时候,车位全满了,但去的人还是很多。门坎到的时候,还没过正餐时间,找不到车位,只好兜过两条街,然后走回来。
咨客长得很像巩莉,客人都叫她小巩莉。据说很多客人是冲着她来的。门坎每次来时她都笑得格外灿烂,让门坎起了一种得到垂青的感觉。据说有些有钱人想包她,她没答应,宁愿每天在门口站十二个小时。不管是不是真的,门坎听到这种传闻,就对她心生好感,见到她时都回她一个笑脸。
他们找了个靠边的座位。门坎的为人一向比较低调。他在南村也算是头面人物,但普通市民并不认识他。认识李娜的人倒是不少,她的上镜率高,经常在一些大型活动中抛头露面。门坎和李娜一坐下,就有一些人扭头看她们,然后窃窃私语。门坎知道是在议论李娜。这些天,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汉风企业,很多人在推测这件事有多大,会牵涉多少人。刘健吾的位子还稳不稳,如果不稳,谁会接替他。听说他儿子逃走了,国际巡警正在追捕。很多细节讲得头头是道,像亲历一样。服务小姐过来招呼他们,问他们要点什么。门坎让李娜先叫,她点了个三色雪糕,门坎叫她再叫,她说够了。门坎点了份奶茶,然后叫了个果盘、一份开心果、一份水煮花生。
服务员全是清一色的青春少女,衣服不光红得鲜艳,还很薄,很透明,身体的一半露在外面,给客人的视觉刺激很强烈。这是台湾佬爱搞的小伎俩,门坎估计这家西餐厅是台湾人开的。靠窗的那桌客人在摇骰子喝酒,一些客人在打牌,大多数客人在聊天。门坎不知道跟李娜聊什么,他们只能就所见所闻发些感慨,谈话不能深入,也没法深入。在冷场的时候,门坎就把目光投向大厅里的客人,看她们的音容笑貌言行举止。李娜就低头用小匙子挑着雪糕,轻轻塞进樱桃小嘴里。她吃雪糕的样子倒是像极了心兰。还有她抬头时那一瞬间,眉毛轻轻往上一扬,也是与心兰如出一辙。门坎不敢看她那些细小的举止,看一次心痛一次。李娜吃完了雪糕,招手叫服务员过来。她说:上啤酒,纯生,先来一打。门坎一听吓了一跳。喝这么多,想一醉方休呀。他说:先来半打,不够再叫。李娜说:呿,我一个人就喝半打了,来一打。服务员一会儿把啤酒送了上来,两人也不要杯子,拧开盖子就这么对着瓶口喝上了。两人也不说话,喝闷酒,喝完了满上,说:来,干。这样喝法很容易醉,门坎后来就讲了几个笑话。全是怕老婆的,李娜听了笑得一塌糊涂,笑完了喝得更猛。
喝酒喝到深夜一点多,客人已经走得稀稀落落了,就剩下门坎这一桌和对面角落那一桌了。李娜似乎还不想走。西餐厅是一点钟关门,但一般不赶客人走。门坎说:走吧,人家要关门了。李娜说:再找个地方喝,去歌厅。门坎一听歌厅就怕,自从心兰走后他就不再去歌厅了,他只是偶尔去桑拿。有客人要去歌厅,他就让别人陪。门坎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李娜说:我不回家,我不回那地方。我要把那套房卖了,卖给你吧。不行,卖给别人。门坎说:不回家也行,但要离开这里。李娜走起来有点晃悠悠的,她是喝高了。门坎只好扶着她,一手抓住她的手提包。李娜一旦有了依靠,整个人就靠在门坎的胳膊上,门坎觉得她很沉重。小巩莉替他开了门,还问他要不要帮忙。门坎摇头表示不用。小巩莉就说:欢迎再来。门坎心想你这地方还是不来的好,来一回醉一回。心兰以前也爱来这儿,常常喝醉。为此门坎骂过她很多次。他就想不明白,天天在歌厅喝酒,好容易不用去歌厅了,应该休息一下才对,可是来酒吧也喝,来西餐厅也喝。喝酒似乎已经是一种瘾,不喝不知道怎么打法日子。门坎后来对娱乐场所的女人没有什么好感,就因为她们身上太多坏习惯,太多职业坏习惯。
门坎把李娜扶上车,把车发动了,问李娜去哪儿。李娜把头靠在座椅背上,不停地吁气。双手放在胸口,好像胸口痛得没法忍受。她说:去哪儿都行,只要不回我的家。心兰也有抚胸的习惯,她说心口痛。有时吃完饭就会这样,有时做完爱也会这样。门坎带她去检查过,去过省城和北京的大医院,但没有发现什么问题。门坎把车开到了丽晶,那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总统套房。门坎有时在那儿休息。那张大床除了自己,就是文娟睡过。跟心兰同居的时候,丽晶还没有峻工。丽昌开业的时候,心兰已经走了。当时门坎有太多遗憾,觉得心兰跟自己在一起,付出的多,享受的少。这也是他对心兰念念不忘的一个原因。丽晶的这间总统套房有一半是为心兰准备的。心兰租的房子安全方面没有太大的问题,可老有保安骚扰,深夜有人去查房。门坎有一晚在那里留宿,保安又去查房,因为门坎在,心兰没敢开门,保安差点把门砸了,后来倒是没砸门,却把门锁住。这几个保安自然给门坎清理掉了。但那地方给门坎的感觉很不好。他知道无论在哪儿给心兰买房,都会有治安问题。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