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坎握着李科长的手说:稀客,稀客,快请进。李科长说:知道门总忙,平时不敢打搅你。门坎说:你太客气,咱们也是多年的朋友,你这样就见外了。进了会客室,门总招呼秘书过来泡茶。秘书倒完茶,出去时顺手带上了门。门坎说:喝茶,这是台湾一个朋友送的,尝尝看,口感很好。老李喝了一口,他对茶没研究,觉得喝茶太麻烦,平时很少喝也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嘴里却说:不错。门坎看他不会喝茶,再谈茶就没意思,就问他近来可好,工作还顺利吧?
说到工作,老李就来精神了,他说:有件事要找你帮忙呢。门坎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就说:有什么事你直说,我能帮的绝不含糊。老李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喝了一口水,像是润了下嗓子,再用声音清了一下喉咙,这个动作门坎经常遭遇到,领导开会都喜欢这样,就像会功夫的人动手前要亮个架式。老李说:南村最近出了个风流人物,不知门总听说过没有?门坎说:不知李科长所指何人?老李说:我说的是汉风企业集团的总经理,市长秘书李娜。门坎一听,心下不由一惊,怎么老实巴交的老李同志也对她感兴趣了。这倒要听听。门坎说:这人商界和政界同时看好,势头旺得很,我当然听说了,只是不知李科长何以问起此事?老李说:门总,我跟你尽管打交道不多,却知道你的为人,实话跟你说吧。李娜来南村的手续是我经办的。她的档案疑点太多。我怀疑有人在造假。门坎说:你是说,李娜的档案是假的,不太可能吧?这干部档案可不容易造假。老李说:不光这档案是假的,连李娜的身份也值得怀疑。
门坎装做吓得跳起来,他跳起来又坐下去,说:对不起,这事可不能乱说。老李说:我知道你不信,说出去谁都不信,这中间一定有古怪,我正在调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门坎说:你不是要找我调查什么吧?老李说:正是。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相片,摆在茶几上。这是两张大一寸的黑白照片,一张有点发黄,另一张像刚晒出来。门坎几乎不用看就知道照片上那人是谁。老李指着照片说:门总你看,是一个人吗?门坎伸手想把照片拿起来看,给老李拦住了,他说:就这样看,这样才出效果。门坎心里很不以为然,对他这举动也看不过眼。可他不动声色,装做认真看了一下相片,说:像。老李说:像?我也觉得像,而且我敢肯定,绝对是一个人,可事实上这是两个人,一个叫李心兰,一个叫李娜。门坎说:看不出,是一母同胎吧。老李说:还不如说是一个人。
门坎呵呵笑了起来,他笑着说:老李,你把我搞糊涂了,一会儿是两个人,一会儿是一个人,两个人也吧,一个人也吧,我不管它。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要告诉我你的考证结果吧?老李说:当然不是,再说我的考证结果还没出来。今天找门总就是想进一步核实一下。听说门总跟李心兰交情不浅,而且外界传言李娜就是李心兰的化身,据说她是冲着你来的。门坎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新鲜,新鲜。这个世界总有人关心别人超过关心自己。老李呀,我是个生意人,对你们政界的事不关心,也轮不到我关心。我个人的私事呢,也不希望别人来关心。我约了个客人,改天我们再聊过。老李一看下了逐客令,他关心的事还没结果呢,赶紧说:门总,这件事对你也有好处呀。门坎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他转身对秘书喊:小王,帮我送送李科长。老李没有办法,只好告辞。他的脸上充满了无奈和尴尬。门坎在他身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门坎坐在沙发里,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在想着老李拿来的两张身份照。五年前的心兰看起来青春亮丽,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充满了无穷的魅力。她的脸蛋就像一轮明月,洁白、圆润,鲜嫩、无邪。那张脸如今只能在梦里追寻了。要他跟着去对付一个长了这么一张脸的人,尽管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他办不到。面对那样一张青春亮丽的笑脸,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四
从湖北传来了噩耗。小赵派去的两个人死了,死因是车祸。肇事车跑得没影了。出事地点很偏僻,车流量很小。肇事车跑了半小时才有一辆车经过,司机报了警。警察赶到时,发现车上一共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司机),全没了气,而且还给人打劫过,钱和证件全没了。司机很快就确定了身份,是当地的个体户。另外两个人身份不明。交警只好在报纸和电视上打招认广告。一直没人来认领,尸体却开始发臭,正准备火化,小赵来报案了。小赵看到自己的两个手下,悲从中来,忍不住嚎啕大哭。他一口咬定这是谋杀,要求警方立案调查。警察却只当是一般交通事故处理,拒绝进一步调查。
门坎收到信息,伤心之余,感到震惊。他宁愿相信这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他还宁愿相信小赵那也是一起普通的抢劫事件。只要事实没有浮出水面,这些都是可能的。关于李心兰以及李娜的所有传闻,在自己没有亲自证实前,他都不愿相信。他只相信自己的直感。
老李开始明目张胆地上告。他告市长以权谋私,弄虚作假,把三陪女安排进国家公务员队伍,大量蚕食国有资产。市政府已经正式下文开除老李的国家公职,理由是旷工三个月。公安局也在找他的麻烦,因为李娜状告老李对她强奸(未遂)。尽管后来因为证据不足没有治他的罪,公安却骚扰了他三个月,使他无法上班,个别领导因此对他打击报复,开除了他的公职。这些后来都成了他受到迫害的证据。
老李失去了公职,没地方好去,觉得很无聊。他觉得这些都是告状告出来的,是刘健吾送给他的礼物。他反正没事可干,就准备把告状作为自己的职业。这件事对当权者是个教训,如果有人告状,千万别开除他的公职,不仅不能开除,还要给他压担子,最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回家就只想睡觉,根本就没时间想告状的事。老李每天去纪委门口坐,要领导给他个说法。领导开始还对他很客气,在接待室里陪他坐,给他茶喝,听他倾诉,然后叫他回家,叫他相信组织。这件事不是不查,而是要时间,他告的毕竟不是一个普通人,也不是一件普通事。那是一个相当级别的领导呀,是领导就有失误,就有对立面,就有人要告他。我们总不能一有人告就停他的职吧,得调查清楚再说。老李觉得有理,他回家去等,可是等了很久,刘健吾还在位子上,李娜还是张狂得很。这时他又给刘健吾加了条罪,就是顶风违纪。纪委领导看到老李又来了,心里就不大高兴。原来还以为这老同志接受劝告,回到家里安享晚年了,没想到他是回家休假,如今休完了,天天来纪委报到。纪委的领导也忙得很,告状的又不是老李一个人,而且这老头也实在难缠得很,大家能避就避,实在避不了的,就只好坐下来再听老李读一回状纸。末了还是拿原来那套话哄他。
老李终于明白这里告不倒人,要上省里告。去省里可不容易,要转几次车,搭的又太贵。可把老李给难坏了。而且出师不利,差一点给车撞死。撞他的是一辆摩托车,突然从叉道里钻出来,对着老李迎面撞来,老李赶紧躲,还是给车把手扯住了衣服,摔了个仰八叉。那摩托佬撞了人,却没跑掉,兜了圈子回来看他死了没有。老李在地上躺了几分钟,活动了一下四肢,感觉身体还是自己的,这时他看到有个人伸长脖子正在上面看他,就一轱辘爬了起来。那个摩托佬看他没死,就对他说:老头儿,一把年纪了,好好在家呆着,别到处乱跑。说完一拧油门。老李一听见油门轰响,以为又要撞他,赶紧向路边躲。摩托佬却一扭头跑没影了。这件事把老李搞糊涂了,他搞不明白这是一个偶然事件,还是一个必然事件。但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容乐观,以后不能在人多车多的地方走,免得让人制造交通事故,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可走小路也是有问题,走半天见不到个人影,路过树林心里害怕,担心林子里跳出个人来,在后心捅几刀。路过池塘也提心吊胆,怕给人拎着后颈浸死在池塘里。真是这样,一时半会儿恐怕没人知道。老李想,这条老命不值钱,但要留着,如果老命没,告状也告不成了。老李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在家里写举报信好,他的文笔不错,字也写得好,正好派上用场。
几封举报信寄了上去,省里还真派了调查组下来,不过调查结果差点把老李气得吐血。他举报的那几件事大都查无实据。没有证据显示李娜是三陪女,而且李娜也不是国家公务员,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国家干部,市政府借用了三个月而已。这件事把老李气昏了,他跑去找检查组申诉,检查组把他的口述记录在案,同时要他提供证据,老李说证据就在组织部的档案柜里。于是大家一起去组织部翻档案,一翻档案,老李傻了眼,他要找的材料一份也没有。老李说:这事有古怪,一定是有人换了档案。看到大家都不相信,老李咬咬牙,把最后一招用上了。他说:我有份复印件,放在家里。
老李说完,一张老脸臊得通红,因为大家都知道,擅自复印组织部的档案是严重违纪行为,他虽然已被开除公职,但他认为那是冤假错案,迟早要给他平反,所以他还是一个国家干部,做了这件违纪的事,尽管出于公心,还是准备接受组织的处分。大家一听有复印件,于是一起往老李家里跑。到了老李家里,调查组的人全坐在厅里,老李也不给他们倒茶,独自进了卧室找证据。过了大半个小时,老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空着双手,满头大汗。老李说:我复印的档案给我老伴当破烂卖了。调查组的人听了,哭笑不得,对老李安慰几句,再鼓励几句,走了。调查组的人一走,老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老伴和儿子赶紧把他送医院,好在抢救及时,一条老命算是保住了,人却糊涂了,经常把老伴当成李娜,把儿子当成刘健吾,要跟他们算帐。
老李住在市一医。门坎有天去看望院长,顺便去看了看老李。院长说:你去不了,得我陪着去才行。原来来看老李的人不少,全是普通市民,有送花的,有送水果和滋补名的,还有送钱的。每来一帮人,老李就当上级领导汇报一次案情,说刘健吾如何腐败、堕落、假公济私。搞得医院和家属不得安宁。后来还有传言,说老李是给人害的,他本来没事,给人打了一针,就变傻了。好在只是传言,没人当回事,尤其是家属没当回事,否则够医院受的。医院只好把来探望的人全挡在外面。一是保证病人休息,二是确保病人安全。
老李坐在床上看电视,一看见门坎就跳下了床,拉着门坎的手说:青天大老爷呀,小民冤枉呀,你要为民作主呀。老李老伴一看又来,赶紧把老李往床上拉,同时说:行了行了,你今天告过状了。老李说:告过了吗?我怎么不记得了,看来我这脑子不管用了。
老李告状的事全城老百姓都知道了,大家都知道李娜是刘市长的情妇,都要争睹她的芳容,害得李娜出门要拿纱巾蒙面。她去找刘健吾,怕给人知道对市长影响不好,也常常蒙着面。好在不多久,南村大兴土木,街道拓宽,旧城区拆迁,大街上灰尘蔽日,女士们出门全蒙着纱巾。有个服装设计师还设计了一种蒙面装,脸庞全遮住了,就露出眼睛看路、鼻子呼气。穿起来酷得很,十分好销。有一天,门坎在街上看到一个蒙面女人,就想起了这个传闻,好在那女人身材太过丰满,不大像李娜,否则他真想上去看个清楚。那时他就想,争来争去,争成了这个结果。这是她想要的吗?
第十一章
一
清音陪徐兰在同济医院住院治疗。他们住的是一个特护房,也就是单人间,有专人侍候。徐兰每天喝三种外包装一样的黄色胶囊,吃医院调配的食物。清音在徐兰的大床旁边加了个小床。每天陪徐兰吃饭,聊天,看电视,一晃就过了半年。与入院时相比,病情似乎有所好转,蛋白由三个加变成了少许,红细胞也很少了。尽管仍有腰痛、疲劳的体征,毕竟是一个进步了。可老这样住着似乎也不是个办法,只怕有一天治好了肾病,又得了别的什么怪病。还有一点是特别想家,其实南村也不是她们的家,只能说是个长期落脚的地方,但毕竟是一个有家的感觉的地方。
她们提出了出院的要求。主治医生同意了,他还说:病治到这个程度,医院一般是让病人回家调养,再住下去也没意思。徐兰说:早讲呀,害得我们关这么长时间的禁闭。两人立即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唱着歌,真有一种劳改释放的感觉。一会儿护士来了,她已经替徐兰办了出院手续,徐兰带了半年的药,她也拎来了,装了一个小纸箱。清音说:天啦,就是吃饼干,半年也吃不了呀。徐兰,我真心疼你。徐兰说:真心疼我就帮我拎包。
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出了医院大门。在临街的一个小店前,她们把东西放下。徐兰守着,清音去叫出租。这是一个小城,离郑州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公共汽车很长时间才有一班,出租车也难得见到。清音站在路口等了半天,连小车的影子也没见到一个。清音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徐兰身边,说:忘了这儿是内地,有钱也未必大哂。徐兰说:怎么啦?清音说:找不到车呀。徐兰说:今天要是走不了,就得住旅店是吧。清音说:星级宾馆可能没有吧。
两人正聊着,走过来一个男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外衣上好像涂了厚厚一层油。清音看到他是从对面马路三轮车上走下来的。男人走到清音面前停下,先看了看地上的包裹,再看着清音。徐兰站在清音身边,觉得那人神情怪怪的,忍不住抓住清音的手臂。男人说:你们是要找车吧?清音说:是,回郑州。男人说:我帮你找。清音将信将疑地看着那人,觉得他不太像没事乱搅乎。清音说:你要多少钱?男人说:不要钱,为人民服务。男人说:找吧?清音说:找。男人走回去开三轮,他打着火,调转车头,顺着人行道向左边大马路开过去,后面留下一长溜黑烟。
十分钟不到,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是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清音说:还能坐上桑塔纳,运气不错呀。这时那个男人开着三轮车回来了,他把车停在对面马路上,坐在车上看着这边。清音问司机:去郑州多少钱?司机说:五百。清音说:五百,你简直是漫天要价。司机说:就五百,你去就去,不去算了。清音说:打表行不?司机说:不打表,表坏了。徐兰在旁边拉清音的手臂。清音知道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只要有车,多少钱都给,别再在这里呆了。清音说:五百就五百,打开车尾箱。司机帮着把东西拎上了车,两人坐进去,车立即开动了。
清音看着两边的树木,发现树叶全黄了,一些树叶已经飘落在地。她们来的时候四望全是一片绿色,转眼已经入秋了。清音要司机直接把车开到机场,不用进市区,只用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去广州还有一班机,清音赶紧去买票,接着办登机手续。然后两人坐在候机室休息。徐兰靠在清音肩上,对着她耳朵轻声说:现在还有人学雷锋?清音听了愣了一下,后来明白是说那个三轮车司机,她说:不一定,可能是做好人好事,也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