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后一辆汽车从公司开走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清音站在花丛边看着汽车一辆一辆的开出来,她看了一下午。公司发展到现在的规模经历了漫长的三年时间,三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三年的时间给汽车一车一车地拖走了。
星河一直没有露面。那天他铁青着脸离开了公司,他离开前对清音说,烂摊子就给你收拾吧。他真是说到做到。星河每天都在喝酒,喝得烂醉如泥,然后或者自己爬回来,或者给别人抬回来,或者就在马路上睡到天亮。星河说:酒真是个好东西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然后啪的一声,酒鬼摔在地上了。一开始还有人去扶他一把,后来谁也懒得多事,他爱睡大街就让他睡吧。清音忙完公司的污七八糟的收尾工作,窝了一肚子火,委屈得直想大哭一场,回家还得侍候这个酒鬼,洗衣服,清洗呕吐物,煲中药给他醒酒。好像前世欠了他的。
清音从公司出来时,看见文娟背着红色的背包站在大门口。文娟穿着白色的亚麻长裙,不错眼地盯着她看。清音说表妹。文娟说我要走了。清音说走吧,你走了我也走。文娟背着红色的背包在宽阔的马路边沿走着,文娟柔弱匀称的身材在清音心里拖下了很长的影子。
前天文娟还在马路边卖家当,她把三年来用过的东西,除了回家的必需品,全部清理到一个平板车上,叫老乡帮忙拖到开发区的马路上卖。她叫卖了一个上午,东西倒是卖出了不少,钱却没收回几张。她晒出了一身黑油,前胸后背的衣服全贴在身上,三围尽现,惹得一些下流痞围住她转圈,问她胸围卖不卖,内衣卖不卖。文娟说:问你妈去。说完赶紧收摊,后来还是一个老乡帮忙,找了一个垃圾佬来,全当垃圾收走了。文娟看到她用过的东西跟一些人类的分泌物挤在一起,心里难受了好几天,她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花点钱寄到山区去,也算是做件善事。她是铁了心要回家了。文娟在马路上叫卖时,清音正在公司里跟人谈判。客户追债,银行催还贷,星河一筹莫展,整天以酒浇心。清音听着文娟的叫卖声,心烦意乱,她说:算了算了,把公司卖了。她最后连价也懒得讲了。
回到怡园,天完全黑下来了,清音极力嗅着紫萝兰的清香,心情慢慢好了起来。这片园子是唯一的安慰。台湾草、紫萝兰都是她一手种的。怡园不大,也就半亩地。站在公司大楼上看怡园,两层楼的房子就像小孩码起来的积木。可这堆积木她跟星河码了三年啦,眼看着这堆积木就要轰然坍下,而公司那堆积木已经砸成了稀泥。她忍不住要像三岁的小孩一样嚎啕大哭,但她哭不出来。如果积木码到了它注定要倒的高度,她就认了,她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它给人不经意地一拔,就轰然倒下了,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她还想到了怡园这个不成家的家,如果说公司还算是依法成立,受到法律保护,按照市场经济规则运行的话,那她这个家则既不合法又没有游戏规则,维系这个家的仅仅是各人心里叫良心的那个东西。
星河回来的时候,清音双手抱着浑圆的肩膀坐在门口的水泥地上胡思乱想,夜晚的凉气透过单薄的衣服,冷得她直抖。星河说你怎么坐在这儿,清音说我没有钥匙。星河把她抱了起来,用宽阔的胸脯摩擦清音的身子。他说:我真该死。星河把清音一直抱进了睡房,他把她扔在床上,整个人跟着压了上去。清音说:神经病,起来,我要做饭。说着把星河推开。她爬起来穿上一件休闲服,系上围裙。清音走进厨房时听到星河一声长叹,这种声音在近些日子不断重复,她已经习以为常,至于这一声跟以前的那一声声有多少细微的差别,她听不出来,也没有心机去听。
清音做饭很利索,味道也好,她读书时有几个男生吃了她做的饭菜就开始动她的心思,有两个人还发誓非她不娶。当然她丰满的身材,高大的身架,甜润的脸蛋,成熟的笑容,还有开朗的性格都让人梦牵魂绕。
公司鼎盛的时候他们请了一个保姆,怡园的一切全由保姆包了,他们回来就吃,吃了就睡,那时总是睡不够。即使这样,清音还是忍不住要跑进厨房小试牛刀。保姆吃了她做的菜,一个劲地叹息,她说她做了几十年的菜,就是学不会这个手艺。清音说,这不是手艺,是爱好,你把它当手艺来学,一辈子也别想学会。
晚餐只做了两道菜,因为冰箱里的东西全掏空了,清音再大的本事也奈何不了无米之炊。两个菜也没吃完,白酒却喝了三瓶。两人都有点晕晕乎乎的。清音酒一喝到这个程度就想睡觉,她头一靠上枕头就迷迷糊糊的,像做梦。星河这个时候就特别来状态,他要不停地折腾。他先亲了一下清音的脸,然后是一个长吻。尽管喝了酒,酒味很浓,清音吐出的气息仍然清新甜蜜。
第二天起来已经十点了,星河还在沉沉地睡。清音爬起来穿好衣服,轻轻走进洗澡间。她冲了一下身子,然后坐在镜子前,拿着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心想从今以后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了。
清音这天早晨换了件雪白的亚麻长裙,乌黑发亮的头发挽在脑后用淡紫色的丝巾扎了个结。换衣服时她想起了文娟走时也是穿的这种裙子,感到心里空悠悠的。和表妹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的那些日子又在眼前一晃而过。公司关闭那天,表妹文娟不由自主地哭了,她柔弱的身子在哭泣中一抖一抖的。清音说,表妹你怎么办?表妹说,我要回家,她说我要回家。我妹妹初中要毕业了。清音最见不得文娟哭,她到广东就从来没哭过,尽管很多时候想哭想得要命。她不像表妹那样想家,家对于她来说似乎不存在了,爸和妈没日没夜地吵架,哥哥们嫂子们拼命要她寄钱回去。
清音经常想,表妹比她好,表妹至少有个牵肠挂肚的妹妹。于是跟文娟到邮局寄钱的那些日子又如烟似梦地涌到了眼前。文娟在附言上写: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别像姐姐一样没出息。文娟说,表姐你也留句话吧。清音说,不留。她什么也不想留。文娟每次往家里寄钱都去约一下清音,清音说,不寄,恶狠狠地说,不寄。说不寄还是去寄了,寄过后又想哭,哭不出来。清音想着这些往事走到了公司门口。她在开发区饭堂买了早点。回到怡园,星河还在睡。清音着手煮牛奶,顺手把脏衣服扔在洗衣机里。洗衣机嗡嗡响起来时,星河醒了,他躺在床上盯着清音发呆。
二
三年前的清音看起来比现在亮丽得多。那时她喜欢穿迷你衣服,修长的大腿和胳膊光润洁白,毫不掩饰地张扬着,一路走过,无数目光像下雨一样落在她身上。已经十几年了,她一直是众人目光追逐的对象,她已经习惯了。在学校里,男生宠她男老师宠她。到了单位,男同事宠她男领导宠她。男人看她的目光都一个样。一开始她还把自己遮起来,后来她想,天这么热,捂出一身痱子太不值了,倒不如穿得清清爽爽落个心身愉快。那时她主管公司销售,负责国内市场。她最怕在食堂吃饭。公司高层十几个人总是挤在小餐厅里吃围餐,她觉得吴健雄的目光像只苍蝇一样在她身上飞来飞去,当她把目光抬起来时,他就看她身边的徐兰。清音知道他不会这样看徐兰,徐兰已经跟了他几年了,他熟悉她的每一处肌肤,甚至超过他本身。
有一天,清音对徐兰说:可不可以不在饭堂吃饭?我想在外面吃些面条、水饺。徐兰说:我叫饭堂给你煮。清音叹了口气,她说:你一点也看不出来吗?你的老情人恨不得把我连皮带肉地吞了。徐兰说:他有这么恨你?然后她啊了一声,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接着说:他就是这德性,我不是早对你讲过了,你就当是只苍蝇,挥手赶赶不就行了。不过话说回来,你长得这么漂亮,穿得又暴露,别说男人,连我都想看多几眼,大家都有爱美之心,你就当自己是个风景,谁爱看就看吧。清音说:你倒是想得开,可惜我不是风景,我是个人,要是给人像看猴似的,我受得了哇?
徐兰初到大陆时,面对她的是三间孤零零的厂房。人生地不熟,面对偌大的开发区,稀稀拉拉的建筑,几乎看不到人影,她禁不住清泪长流。她把自己安顿下来,开始寻找各种关系办理各种手续。这时清音走进了她的视线。那天她已经在市政府里转得头昏脑胀。她跑了几个部门,一件事也没办成,后来她走进了清音的办公室。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只是记得有人告诉她这个部门一定要找。这个部门叫外经委。
清音接待了徐兰。一开始她不知道她是台湾人,也不知道她是来投资的,她以为她是哪个公司的业务员,大概来咨询什么。她长得一般,气质却很不错。清音说:请坐,你有什么事?徐兰说:是这样,我是来开发区办厂的。我找过海关,有个姓江的主任接待了我,她给我写了十几个单位,叫我一家家的找,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要找你们办什么手续。清音一听就明白了,她看了她的资料,发现她连企业注册手续都没办好。清音问:徐小姐,你来大陆多久了?徐兰说:一个月。清音说:你一个月都在白跑?徐兰说:是吗?她不相信自己在白跑。她说:这里办事真难。清音说: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看在你是第一个来这里投资的女老板的份上,我帮你。你住在哪里?徐兰说:住在迎宾馆。清音说:你留下电话,房号,三天之内我帮你把手续办完。
第四天上午,清音去迎宾馆找徐兰。徐兰在咖啡厅等清音,她远远看到清音走进来,就站起来迎了出去。她说:看到你真好,这几天我心里火烧火燎的。
服务员过来问她们要喝点什么,她们叫了两份咖啡。两人边喝边聊。清音问:你怎么会到南村来开厂?看你人生地不熟的。徐兰说:我来过一次,觉得这儿很美,我有个同事老家在这儿,他老提起这儿,还说,我如果把厂办起来了,他就过来帮忙。清音说:就这样?徐兰说:就这样。清音笑了。徐兰说:你觉得好笑?清音笑得止不住。她还没见过这样的投资者。别人都是由人介绍来的,或者由政府招商引资引过来的,还没有这样无头苍蝇一样瞎撞的。别的投资者要讲条件,有的条件苛刻得政府或者合作方几乎想放弃引资。
徐兰听了清音的介绍,十分吃惊。她说:那我的优惠措施还有没有?清音说:当然有,政府有政策,该优惠的还是得优惠。徐兰吁了口气。
后来她们常在迎宾馆喝茶。工厂还没开工,徐兰有大把空闲时间。清音在办公室也是忙一阵闲一阵,徐兰一有空就打电话给清音,如果她正好没事,两人就在迎宾馆碰头。有一天。徐兰从口袋里拿出个红色的方盒,递给清音。她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清音说:这是什么?她打开盒子,是一枚钻戒。清音说:我不能收。徐兰说:你一定要收下,我还有件事要恳求你答应,如果你不收,我就不讲。清音说:这是两件不同的事。徐兰说:这不是一枚普通的戒指,你对比一下我手上的这枚,你会发现一模一样。这对戒指是我妈咪为我和姊姊十八岁生日订做的,姊姊那年不幸遇了车祸。这几年我一直把这枚戒指带在身上,我渴望找一个像姊姊那样爱我的人,让她接受我。清音姐,如果你不嫌弃,我希望你接受这份小小的心意,同时也接受我。清音说:可是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她还想说,你别急,你再等等,说不定能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可她看见徐兰已经泪流满面。她伤心或者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抽泣着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能用时间来衡量我们的感情?我跟我的同事处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跟你在一起的这种感觉,从来没有。
她说的是感情,她说我们的感情,清音呆了。清音稀里糊涂就把那只钻戒拿了出来,戴到跟她相同的指位上。事后她才想明白,她这样做并不表示她接受了她和她的戒指,只是想止住她的抽泣,让她平静下来。她愿意跟她做好姐妹,可以比亲姐妹还亲,但她不可能替代她姊姊的位置,永远不能。但她一旦把戒指戴上了手,在徐兰心目中就表示她已经答应了她,她不可以再反悔。
徐兰破涕为笑。她把脸上的泪擦了,然后补了下妆。脸上立即恢复了灿烂的笑容。清音又看呆了,几秒钟前她还是阴雨连天,转眼就云开日出,变得也太快了。徐兰说:有件正经事我现在才敢跟你讲,我想你把工辞了,跟我干,我不知道你在政府工作有多少收入,但我相信我的回报一定比你现在多。清音说:这可是一件严肃的事,我得好好想一想,可不敢轻易答应你。徐兰说:我开出的条件好诱人呢,分一半身家给你,职务嘛,你是总经理,我是董事长。清音说:你逼我也逼得太紧了,好像一天要把我的一生都改变过来。徐兰说:去日无多呀,以六十年计,我们已经过了三分之一多。清音说:一个月答复你。我得叫秘密警察去考察你和你的家族。徐兰说:我给你时间考虑,头半年你可以白天在单位上班,晚上来帮我,我准许你搞第二职业。清音说:你想让我两头不靠岸,把我逼上绝路。徐兰说:说得多难听,我们是姐妹,我怎么会害你。
三
清音在马路上漫不经心地走着,在她身边是涌动的车流,在她周围是巨大的城市森林。她立足的地方两年前还是一片农田,社会的发展一日千里,可她却还在原地踏步。她是一个女人,如果用女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她就应该在现在的单位里按部就班地工作,然后找一个好老公,相夫教子,过着恬淡、平静、普通人的生活。至于升官发财,那是男人的事,大家都是这样说的。一个男人,如果干了十年八年,既没升官,又没发财,事业一无所成,就会被人视为窝囊废,无用之人。但从来没有谁这样要求女人。清音没有压力,她在单位也算是混得不错的。可她不愿意过这种今天就能看到五十年后的日子。她渴望充满激情的工作和生活,一直在渴望。徐兰给了她一个契机,如果不及时抓住,她就得继续等待。
清音回到自己的单身公寓时天已经黑尽了。她住的地方是一个住宅小区,环境优美。这套公寓花光了她工作第一年的全部收入。她不愿意住集体宿舍,大学四年她已经住怕了,大家住在一起有很多乐趣,但也有很多纠缠不清的事,那种环境里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大家都可以窥视你,把你隐藏得很深的秘密拔出来曝光。买这种单身公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办一个人的入户手续。她帮她的小侄子入了城市户口。大学四年是小哥哥供的,为了保证她读书,他三十岁才结婚,那时她已经工作了。他结婚时连房子都没有,在大哥家借了一间房,蜜月度完,他就带着小嫂出外打工。她工作后开始有了些钱,曾经对她不闻不问的几个哥嫂不时向她伸手,只有付出最多也最穷的小哥从没向她要一分钱,她主动给的他都帮她存进了银行。小哥的付出不要任何回报。她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小侄子身上,她要把他带在身边,供他读书,把他培养成才。
小哥没有答应。小哥说:人的命都是上天注定的,该干什么他就要干什么,如果石头有城市人的命,他迟早会做成城里人,如果他只是一个乡下人,你再怎么帮他,他还是得回来爬土。清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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