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五点多钟,天还没亮,我房内安东尼把我叫醒了,只听见它的笼子有人在
抓住拖,它在叫在跳,那声音凄惨极了。
我跳下床来,在黑暗里看不见东西,光脚伏在地上摸,我找不到它的笼子,我
急坏了,“安东尼,天啊,安东尼,你在哪里?”那时我看到一个猫影子唰一下从
开著的天窗里跳出去,再开灯看安东尼,它的笼子已被拖得反过来了,他僵在里面
,浑身羽毛被抓得乱七八糟。我全身都软了,慢慢蹲下去,打开笼子把它捧在手里
,发觉它居然还是活著的,一只脚断掉了。一个清早,我只穿著一件夏天的睡袍在
忙著包扎安东尼,弄到九点多钟,他吃了第一口小米,我才放心的把自己丢到床上
去休息了一下。十点多钟我给家中写信“爸爸、妈妈∶我搬出宿舍了,带著一
只鸟回到劳拉小姐的公寓来。”我写的时候,安东尼一直很安静的望著我,我向它
笑笑,用西班牙语对它说∶“早安,小家伙,没事了,我试试把你送到没有猫的地
方去,不要害怕。”
“马大”有个日本同学启子,跟我一星期同上两天课,她有家在此地,平日还
算不错的朋友,打电话去试试她吧。
“喂,启子,我是艾珂,有事找你。”
“什么事?”一听她声音就知她怕了,我一泄气,但还是不放弃煽动她。
“我有只鸟,麻烦你养半个月怎么样?他会唱歌,我答应你天天来喂它。”
“艾珂,我不知道,我不喜欢鸟,让我想一想,对不起,明天再说吧。”
放下电话,咬咬嘴唇,不行,我不放心安东尼留下来,那只恶猫无孔不入,半
个月下来不被吃掉吓也被吓死了。突然想到那个奥国同学,他们男生宿舍不关门,
去试一下他吧,找到他时已是下午了。电话里我还没说话,他就讲了“哎唷,
艾珂,太阳西边出了,你会打电话来,什么事?”我听出他很高兴,又觉有点希望
了。
“我搬出宿舍了,要在城内住半个月。”
“真的,那太好了,没有舍监管你,我们去跳舞。”
“不要开玩笑,彼德,我找你有事。”
“喂,艾珂,电话里讲不清楚,我来接你吃饭,见面再谈好不好?”
“彼德,你先听我讲,我不跟你出去,我要你替我养只鸟,开学我请你喝咖啡
。”
“什么,你要我养鸟?不干不干,艾珂,怎么不找点好事给我做,喂,你住哪
里嘛,我们去跳舞怎么样?”
我啪一下挂断了电话,不跟他讲了。心里闷闷的,穿上大衣去寄家信,临走时
看见安东尼的笼子,它正望著我,十分害怕留下来的样子,我心一软,把它提了起
来,一面对它说著∶“安东尼,不要担心,我天天守著你,上街带你一起,也不找
人养了。”
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太阳照在石砌的街上,我正走过一棵一棵发芽的树,人就
无由的高兴起来。安东尼虽然断了脚了,包著我做的夹板,但也叫了几声表示它也
很快乐。走了约十分钟,街上的人都看我,小孩更指著我叫“看呵,看呵,一个中
国女孩提了一只鸟。”我起初还不在意,后来看的人多了,我心里喃喃自语∶“看
什么,奇怪什么,咱们中国人一向是提了鸟笼逛大街的。”后来自己受不了,带了
安东尼回公寓去。由那一天起,我早晚守著安东尼,喂它水,替它换绷带,给它听
音乐,到了晚上严严的关上所有的窗户,再把笼子放在床旁边。白天除了跟朋友打
打电话之外足不出户,只每天早晨买牛奶面包时带了它一起去,那只猫整天在窗坍
张牙舞爪也无法乘虚而入,五六天下来,劳拉小姐很不赞成的向我摇摇头。
“艾珂,你瘦了,人也闷坏了,何必为了一只鸟那么操心呢!我姐姐住楼下,
我们把安东尼送去养怎么样,你夜里好安心睡觉。”
“我不要,安东尼对我很重要,脚伤又没好,不放心交给别人,你不用担心,
好在只有几天了。”
几天日夜守著安东尼之后,它对我慢慢产生了新的意义,它不再只是一只宿舍
的“福星”了,它是我的朋友,在我背井离乡的日子里第一次对其他的另一个生命
付出如此的关爱。每天早晨我醒来,看见安东尼的笼子平安的放在我床边,一夜在
梦中都担心著的猫爪和死亡就离得远远的了。我照例给它换水,喂小米,然后开著
窗,我写信念书,他在阳光下唱歌,日子过得再平静不过了。我常对他说“安
东尼,我很快乐,我情愿守著你不出去,艾珂说什么你懂吗?安东尼,你懂吗?”
过了半个月,宿舍又开了,我告别了劳拉小姐回到大学城内来,艾鸟拉替我把箱子
提上楼,我把安东尼往她手上一递,人往床上一躺,口里喊著,“天呵,让我睡一
觉吧,我十五天没好好睡过。”话还没说完,人已经睡著了。
以后我有了好去处,功课不顺利了,想家了,跟女孩子们不开心了,我总往厨
房外的大树下去找安东尼,在笼边喂它吃吃米,跟他玩一阵,心情佾自然然的好起
来了。
前几星期马德里突然炎热起来,我在阁楼上念书,听见楼下院子里吱吱喳喳的
全是人声,探头一看,几个女孩子正打开了笼子把安东尼赶出去,它不走,她们把
它一丢,安东尼只好飞了。我一口气冲下去,抓住一个女孩就推了她一把,脸胀红
得几乎哭了,口里嚷著∶“你们什么意思,怎么不先问问我就放了。”
“又不是你的鸟,春天来了不让它离开么?”
“他脚断过,飞得不好。”我找不出适当的理由来,转身跑上楼,在室里竟大
滴大滴的落下泪来。
前几天热得宿舍游泳池都放水了,大家在后院穿著泳衣晒太阳玩水,我对失去
安东尼也不再伤心了。春天来了,放它自由是应该的事。那天夜晚我尚在图书室念
书,窗坍突然刮起大风,接著闪电又来,雷雨一下子笼罩了整个的夜,玻璃窗上开
始有人丢小石子似的响起来,两分钟后越来越响,我怕了,去坐在念书的伊娃旁边
,她望著窗坍对我说∶“艾珂,那是冰雹,你以前没看过?”我摇摇头,心里突然
反常的忧闷起来,我提早去睡了,没有再念书。
第二天早晨,风雨过去了,我爬过宿舍左旁的矮墙走隔壁废园的小径去学院,
那条路不近,却有意思些。当我经过那个玫瑰棚时,我脚下踢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再仔细一看,它竟然是一只满身泥浆的死鸟,我吓了一跳,人直觉的叫起来“
安东尼,是你,是你,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叫著,又对自己喊著,“快看他
的脚。”一翻过它缩著的脚来,我左手的书本松了,人全蹲在花丛里再也站不起来
安东尼,我的安东尼,我们害死你了,安东尼。我伏在一根枯木上,手里握著
它冰冷的身体,眼泪无声流满了面颊。我的安东尼,我曾在你为生命挣扎的时候帮
助过你,而昨夜当你在风雨里被击打时,我却没有做你及时的援手,我甚至没有听
见你的叫声这是春天,我却觉得再度的孤零寒冷起来。空气里弥漫著玫瑰的花
香,阳光静静的照著废园,远处有人走过,几个女孩子的声音很清晰的传过来
“春天了,艾珂正在花丛里发呆呢。”安东尼,我再也没有春天了,昨夜风雨来时
,春天已经过去了。
赴欧旅途见闻录
绕了一圈地球,又回到欧洲来,换了语文,再看见熟悉的街景,美丽的女孩子
,久违了的白桦树,大大的西班牙文招牌,坐在地下车里进城办事,晒著秋天的太
阳,在露天咖啡座上看著来来往往的行人,觉得在台湾那些日子像是做了一场梦
又感觉到现在正可能也在梦中,也许有一天梦醒了正好睡在台北家里我自己的床上
。
人生是一场大梦,多年来,无论我在马德里,在巴黎,在柏林,在芝加哥,或
在台北,醒来时总有三五秒钟要想,我是谁,我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总得想
一下才能明白过来,哦!原来是在这儿呵真不知是蝴蝶梦我,还是我梦蝴蝶,
颠颠倒倒,半生也就如此过去了。
离开台北之前,舍不下朋友们,白天忙著办事,夜里十点钟以后总在Amig
o跟一大群朋友坐著,舍不得离去,我还记得离台最后一晚,许多好友由Amig
o转移阵地,大批涌到家里,与父亲、弟弟打撞球、乒乓球大闹到深夜的盛况,使
我一想起来依然筋疲力尽也留恋不已。当时的心情,回到欧洲就像是放逐了一样。
其实,再度出国一直是我的心愿,我是一个浪子,我喜欢这个花花世界。随著年岁
的增长,越觉得生命的短促,就因为它是那么的短暂,我们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
了。回台三年,我有过许多幸福的日子,也遭遇到许多不可言喻的伤痛和挫折,过
去几年国外的教育养成了我刚强而不柔弱的个性。我想在我身心都慢慢在恢复的情
况下,我该有勇气再度离开亲人,面对自己绝对的孤独,出外去建立新的生活了。
我决定来西班牙,事实上还是一个浪漫的选择而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比较我过去
所到过、住过的几个国家,我心里对西班牙总有一份特别的挚爱,近乎乡愁的感情
将我拉了回来。事实上,七年前离家的我尚是个孩子,我这次再出来,所要找寻的
已不是学生王子似的生活了。
这次出国不像上次紧张,行李弄了只两小时,留下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房间给父
母去头痛。台北机场送我的朋友不多,(亲戚仍是一大堆呵!)这表示我们已经进
步了,大家都忙,送往迎来这一套已经不兴了。上机前几乎流泪,不敢回头看父亲
和弟弟们,仰仰头也就过去了。
再临香港
我的母亲舍不得我,千送万送加上小阿姨一同飞到香港。
香港方面,外公、外婆、姨父、姨母、加上妹妹们又是一大群,家族大团聚,
每日大吃海鲜,所以本人流浪的第一站虽不动人但仍是豪华的。(这怎么叫流浪呢
?)香港我一共来过四次。我虽是个红尘中的俗人,但是它的空气污染我仍是不喜
欢,我在香港一向不自在,说圻是中国吧,它不是,说圻是外国吧,它又不像,每
次上街都有人陪著,这种事我很不惯,因我喜欢一个人东逛西逛,比较自由自在,
有个人陪著真觉得碍手碍脚。虽说香港抢案多,但是我的想法是“要抢钱给他钱,
要抢命给他命”,这样豁出去,到那儿都没有牵挂了。广东话难如登天,我觉得被
封闭了,大概语文也是一个问题。
香港是东方的珍珠,我到现在仍认为它是不愧如此被称呼的。了不起的中国人
,弹丸之地发展得如此繁华。二十世纪七○年代的今天,几乎所有经济大国跟它都
有贸易上的来往,当然它也占尽了地理上位置上的优势。虽然它的出品在价格上比
台湾是贵了一点,但仍是大有可为的。这些事暂不向读者报道,这篇东西是本人的
流浪记,将来再报道其他经济上的动向。
海底隧道建成之后,我已来过两次,请不要误会本人在跑单帮,香港太近了,
一个周末就可来去,虽然不远,但总有离家流浪之感。隧道我不很感兴趣,我仍喜
欢坐渡轮过海,坐在船上看看两岸的高楼大厦,半山美丽的建筑,吹吹海风,还没
等晕船人已到了,实在是过瘾极了。
买了一家怪公司的包机票
且说坐飞机吧,我买了一家怪公司Laker航空的包机票,预备在香港起飞
到伦敦再换机去马德里,到香港一看机票目的地写的是Gatwick机场,打电
话去问,才知我要换BEA航空公司去马德里的机场,是英国另外一个Heath
row机场,两地相隔大约一小时车程。
当时心里不禁有点生气,坐长途飞机已是很累人的事,再要提了大批行李去另
一机场,在精神上实在不划算。不过转过来想,如果能临时申请七十二小时过境,
我也不先急著去西班牙了,干脆先到伦敦,找个小旅馆住下,逛它三天三夜再走。
后来证明我的如意算盘打错啦。
这次登机不像台北那么悠哉了,大包机,几百人坐一架,机场的混乱、闷热、
拥挤,使我忘了在一旁默默流泪的母亲和年迈的外祖父。坐飞机不知多少次了,数
这一次最奇怪,全是清一色的中国人,但手里拿的护照只有我是台湾的。匆忙去出
境处,香港亲友挤在栏杆外望著我。
不要望吧,望穿了我也是要分离的。移民的人问我填了离港的表格没有,我说
没有,讲话时声音都哽住了。挤出队伍去填表,回头再看了母亲一眼,再看了一次
,然后硬下心去再也不回头了,泪是流不尽的,拿起手提袋,我仰著头向登机口走
去。就那样,我再度离开了东方。
在我来说,旅行真正的快乐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它的过程。遇见不同的人,
遭遇到奇奇怪怪的事,克服种种的困难,听听不同的语言,在我都是很大的快乐。
虽说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更何况世界不止是一沙一花,世界是多少多少奇妙
的现象累积起来的。我看,我听,我的阅历就更丰富了。
换了三次座位
飞机上我换了三次座位,有的兄妹想坐在一起,我换了又来了一家人,我又
换了又来了一群学生想坐一起,我又换了。好在我一个人,机上大搬家也不麻烦
。(奇怪的是我看见好几个年轻人单身旅行,别人商量换座位,他们就是不答应,
这种事我很不明白。)予人方便,无损丝毫,何乐不为呢?
机上有一个李老太太,坐在我前排右边,我本来没有注意到她,后来她经过我
去洗手间,空中小姐叫∶“坐下来!坐下来!”她听不懂,又走,我拉拉她,告诉
她∶要降落加油了,你先坐下。”她用宁波话回答我∶“听不懂。”我这才发现她
不会国语,不会广东话,更别说英文了,她只会我家乡土话。
(拿的是香港居留证。)遇见我,她如见救星,这一下宁波话哗啦啦全倒出来
了。
她给我看机票,原来她要换机去德国投奔女儿女婿,我一看她也是两个不同机
场的票,去德国那张机票还是没划时间的,本想不去管她了,但是看看她的神情一
如我的母亲,我忍不下心来,所以对她说∶“你不要怕,我也是宁波人,我也要去
换机,你跟住我好了。”她说∶“你去跟旁边的人说,你换过来陪我好吗?”我想
这次不能再换了,换来换去全机的人都要认识我了。
大约六十八岁
飞机飞了二十一小时,昏天黑地,吃吃睡睡,跟四周的人讲讲话,逗逗前座的
小孩,倒也不觉无聊。清晨六点多,我们抵达英国Gatwick机场,下了飞机
排队等验黄皮书。我拿了两件大衣,一个很重的手提袋,又得填自己的表格,又得
填李老太太的。(奇怪的是她没有出生年月日,她说矣不记得了,居留证上写著“
大约六十八岁”,怪哉!)两百多个人排队,可恨的是只有一个人在验黄皮书,我
们等了很久,等完了又去排入境处的移民局,我去找到一个移民官,对他说∶“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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