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具的习惯,每天总是如此的来去著。我们教室在五楼天台的角上,是个多风的地
方。教室中只有几个同学已经先到了,我进门,摊开笔记,靠在椅子上发愣,今日
培会来找我么?他知道我在这儿,他知道我们彼此想念著。培,你这样不来看我,
我什么都做不出来,培,是否该我去找你呢,培,你不会来了,你不会来了,你看
,我日日在等待中度日四周的窗杠开著,雨做了重重的帘子,那么灰重的掩压
了世界,我们如此渴望著想看一看帘外的晴空,它总冷漠的不肯理睬我们的盼望。
而一个个希望是如此无助的被否定掉了,除了无止境的等待之外,你发现没有什么
其他的办法再见阳光。
李日和常彦一起走进来,那时已是快考试了,李日是个一进教室就喜欢找人吹
牛的家伙。他照例慢慢的踱进来,手中除了一枝原子笔之外什么也没带。
“卡帕,你怎么穿这种怪鞋子?”卡帕是日本作家芥川的小说《河童》的发音
,在雨季开始时我就被叫成这个名字了。
“没鞋了,无论皮鞋球鞋全湿了,不对么?”
“带子太少。远看吓了我一跳,以为你干脆打赤足来上学了。”李日一面看著
我的鞋,一面又做出一副夸张的怪脸来。
“我喜欢这种式样,这是一双快乐的鞋子。”
“在这种他妈的天气下你还能谈快乐?”
“我不知道快不快乐,李日,不要问我。”
“傻子,李日怕你考试紧张,跟你乱扯的。”常彦在一旁说。
“不紧张,不愉快倒是真的,每次考试就像是一种屈辱,你说你会了,别人不
相信,偏拿张白纸要你来证明。”我说著说著人就激动起来。
“卡怕,有那么严重么?”常彦很费思索的注视著我。
“他妈的,我乱说的,才不严重。”说著粗话我自己就先笑起来了。
这是一种没有来由的倦怠,你如何向人去解释这个时分的心情呢,今晨培也没
有来找,而日复一日的等待就只有使得自己更沉落下去。今晨的我就是如此的撑不
住了,我生活在一种对大小事情都过分执著的谬误中,因此我无法在其中得著慰藉
和亮光了。好在这心情已非一日,那是被连串空泛的琐事堆积在心底的一个沙丘,
禁不住连日的雨水一冲,便在心里乱七八糟的奔流起来。
这是一场不难的考试,我们只消对几个哲学学派提出一些评论,再写些自己的
见解,写两千字左右就可通过。事实上回答这些问题仍旧是我很喜欢的一件工作,
想不出刚才为什么要那么有意无意的牵挂著它。仔细的答完了卷子,看看四周的同
学,李日正拉著身旁埋头疾书的常彦想要商量,常彦小声说了一点,李日就马上脸
色发光的下笔如飞起来,我在一旁看了不禁失笑,李日的快乐一向是来得极容易的
。此时的我心中想念著培,心中浮出一些失望后的怅然,四周除了雨声之外再听不
出什么声音来。我合上了卷子,将脚放在前面同学的椅子上轻轻的摇晃著,那个年
轻的讲师踱过来。
“是不是做完了?做完就交吧。”
“这种题目做不完的,不过字数倒够了。”
他听了笑起来,慢慢的踱开去。
我想不出要做什么,我永远学不会如何去重复审视自己的卷子,对这件事我没
有一分钟的耐心。雨落得异常的无聊,我便在考卷后面乱涂著森林中的柯莱蒂
(注),雨中的柯莱蒂,你的太阳在那里那样涂著并没有多大意思,我知道,
我只是在拖延时间,盼望著教室门口有培的身影来接我,就如以前千百次一样。十
五分钟过去了,我交了卷子去站在外面的天台上,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整天都没
课了,我们已在考期终考了。整幢的大楼被罩在雨中,无边的空虚交错的撑架在四
周,对面雨中的宿舍全开著窗,平日那些专喜欢向女孩们呼叫戏谑的男孩们一个也
不见,只有工程中没有被拆掉的竹架子在一个个无声的窗口竖立著。雨下了千万年
,我再想不起那些经历过的万里晴空,想不起我干燥清洁的鞋子,想不起我如何用
快乐的步子踏在阳光上行走。夏季没有带著阳光来临,却带给我们如许难捱的一个
季候。教室内陆续有人在交卷,那讲师踱出来了。他站著看了一会雨。
“考完了就可以回去了,我们这门课算结束了。在等谁吗?”
“没有,就回去了。”我轻轻的回答了一声,站在雨中思索著。我等待你也不
是一日了,培,我等了有多久了,请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分开了
,我总等著你来接我一块下山回去。
这时我看见李日和维欣一起出来。维欣是前一星期才回校来的,极度神经衰弱
,维欣回乡去了快一个月。
“考得怎么样?”我问维欣,平日维欣住在台北姑母家中,有时我们会一起下
山。
“六十分总有的,大概没问题。”维欣是个忧郁的孩子,年龄比我们小,样子
却始终是落落寡欢的。
“卡帕,你准是在等那个戏剧系的小子,要不然甘心站在雨里面发神经。”李
日一面跳水塘一面在喊著。
“你不许叫他小子。”
“好,叫导演,喂,培导演,卡帕在想你。”李日大喊起来。我慌了。
“李日,你不要乱来。”维欣大笑著拉他。
“卡帕,你站在教室外面淋雨,我看了奇怪得不得了,差一点写不出来。”李
日是最喜欢说话的家伙。
“算了,你写不出来,你一看常彦的就写出来了。”
“冤枉,我发誓我自己也念了书的。”李日又可爱又生气的脸嚷成一团了,这
个人永远不知忧愁是什么。
这时维欣在凝望著雨沉默著。
“维欣,你暑假做什么,又不当兵。”我问他。
“我回乡去。”
“转系吧,不要念这门了,你身体不好。”
“卡帕,我实在什么系都不要念,我只想回乡去守著我的果园,自由自在的做
个乡下人。”
“书本原来是多余的。”
“算了,算了,维欣,算你倒楣,谁要你是长子,你那老头啊总以为送你
念大学是对得起祖宗,结果你偏闷出病来了。”李日在一旁乱说乱说的,维欣始终
性情很好的看著他,眼光中却浮出一层奇怪的神情来。
我踏了一脚水去洒李日,阻止他说下一句,此时维欣已悄悄的往楼梯口走去,
李日还毫不觉得的在踏水塘。
“维欣,等等我们。李日,快点,你知道他身体不好,偏要去激他。”我悄悄
的拉著李日跟在维欣身后下去。
下楼梯时我知道今日我又碰不著培了,我正在一步一步下楼,我正经过你教室
的门口,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是这样的想念著你,培,我们不要再闹了,既
然我们那么爱著,为什么在这样近在眼前的环境中都不见面。
李日下楼时在唱著歌。
“我知道有一条叫做日光的大道,你在那儿叫著我的小名呵,妈妈,我在向你
赶去,我正走在十里外的麦田上……”
“喂,卡帕,这歌是不是那戏剧系的小子编出来的?告诉他,李日爱极了。”
这儿没有麦田,没有阳光,没有快乐的流浪,我们正走在雨湿的季节里,我们也从
来没有边唱著歌,边向一个快乐的地方赶去,我们从来没有过,尤其在最近的一段
时分里,快乐一直离我们很远。
到楼下了,雨中的校园显得很寥落,我们一块儿站在门口,望著雨水出神,这
时李日也不闹了,像傻子似的呆望著雨。它又比早晨上山时大多了。
“这不是那温暖的雨。”维欣慢慢的说。
“等待阳光吧,除了等待之外怎么发愁都是无用的。”我回头对他鼓励的笑了
笑,自己却笑得要落泪。
“算了,别等什么了,我们一块儿跑到雨里去,要拚命跑到车站,卡帕,你来
不来。”李日说著人就要跑出去了。
“我们不跑,要就走过去,要走得很泰然的回去,就像没有下雨这等事一样。
”
“走就走,卡帕,有时你太认真了,你是不是认为在大雨里跑著就算被雨击倒
了,傻子。”
“我已没有多少尊严了,给我一点小小的骄傲吧。”
“卡帕,你暑假做什么?”维欣在问我。
“我不知道,别想它吧,那日子不来,我永远无法对它做出什么恳切的设想来
,我真不知道。”
历年来暑假都是连著阳光的,你如何能够面对著这大雨去思想一个假期,虽然
它下星期就要来临了,我觉得一丝茫然。风来了,雨打进门檐下,我的头发和两肩
又开始承受了新来的雨水,地上流过来的水弄温了凉鞋,脚下升起了一阵缓缓的凉
意。水聚在我脚下,落在我身上,这是六月的雨,一样寒冷得有若早春。
雨下了那么多日,它没有弄湿过我,是我心底在雨季,我自己弄湿了自己。
“我们走吧,等什么呢。”维欣在催了。
“不等什么,我们走吧。”
我,李日,维欣,在这初夏的早晨,慢慢走进雨中,我再度完全开放的将自己
交给雨水,没有东西能够拦阻它们。雨点很重的落在我全身每一个地方,我已没有
别的意识,只知道这是雨,这是雨,我正走在它里面。我们并排走著,到了小树那
儿它就下得更大了,维欣始终低著头,一无抗拒的任著雨水击打著。李日口中含了
一支不知是否燃著的新乐园,每走一步就挥著双手赶雨,口中含糊而起劲的骂著,
他妈的,他妈的,那样子看不出是对雨的欢呼还是咒诅。我们好似走了好久,我好
似有生以来就如此长久的在大雨中走著,车站永远不会到了。我觉得四周,满溢的
已不止是雨水,我好似行走在一条河里。我湿得眼睛都张不开了,做个手势叫李日
替我拿书,一面用手擦著脸,这时候我哭了,我不知道这永恒空虚的时光要何时才
能过去,我就那样一无抗拒的被卷在雨里,我漂浮在一条河上,一条沉静的大河,
我开始无助的浮沉起来,我慌张得很,口中喊著,培,快来救我,快点,我要沉下
去了,培,我要浸死了。
李日在一旁拚命推我,维欣站在一边脸都白了,全身是湿的。“卡帕,怎么喊
起来了,你要吓死我们,快点走吧,你不能再淋了,你没什么吧?”
“李日,我好的,只是雨太大了。”
我跟著他们加快了步子,维欣居然还有一条干的手帕借我擦脸,我们走在公路
,车站马上要看到了,这时候我注视著眼前的雨水,心里想著,下吧,下吧,随便
你下到那一天,你总要过去的,这种日子总有停住的一天,大地要再度绚丽光彩起
来,经过了无尽的雨水之后。我再不要做一个河童了,我不会永远这样沉在河底的
,雨季终将过去。总有一日,我要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早晨醒来,那时我要躺在床上
,静静的听听窗坍如洗的鸟声,那是多么安适而又快乐的一种苏醒。到时候,我早
晨起来,对著镜子,我会再度看见阳光驻留在我的脸上,我会一遍遍的告诉自己,
雨季过了,雨季将不再来,我会觉得,在那一日早晨,当我出门的时候,我会穿著
那双清洁干燥的黄球鞋,踏上一条充满日光的大道,那时候,我会说,看这阳光,
雨季将不再来。
注∶柯莱蒂(clytze),希腊神话山泽女神,恋太阳神阿波罗,后变为
向日葵。
一个星期一的早晨
当我开始爬树时,太阳并没有照耀得那么凶猛,整个树林是新鲜而又清凉的,
刚一进来的时候几乎使我忘了这已是接近夏天的一个早晨了。阳光透过树上的叶子
照在我脸上,我觉得睁不开眼睛,便换了一个姿势躲开太阳。
这时的帕柯正在我躺著的树干下,她坐在一大堆枯叶上,旁边放著她那漂亮的
粗麻编的大手袋,脚旁散著几张报纸。这是帕柯的老习惯,无论到那儿,总有几张
当天的或过时的报纸跟著她,而帕柯时常有意无意的翻动著,一方面又不经意的摆
出一幅异乡人的无聊样子来。现在我伏在树上看著她,她就怪快乐的样子,又伸手
去翻起报纸来。
我在树上可以看见那河,那是一条冲得怪急的小河,一块块的卵石被水冲得又
清洁又光滑,去年这个时候,我总喜欢跟帕柯在石头上跨来跨去。小河在纱帽山跟
学校交接的那个山谷里流著。我渡水时老是又叫又喊的,总幻想著纱帽山的蛇全在
河里,而帕柯从不怕蛇,也从不喊叫,她每到河边总将书一放,就一声不响的涉到
对岸的大相思树下去。太阳照耀著整个河床,我们累了就会躺在大石上晒一下,再
收拾东西一块走公路去吃冰,然后等车回家。有时辛堤和奥肯也会一块儿去,但我
看得出,只有帕柯和我是真正快快乐乐的在水里走来走去。这样的情形并没有很多
次,后来帕柯要预备转学考试,就停掉了这种放学后的回家方式。
辛堤今天破例想自己去涉起水来,他在带著土黄色的卵石上走著,肩上还背了
照相机。天很热,辛堤的白衬衫外面却套了一件今年流行的男孩背心,那种格子的
花样显得古怪而轻浮。我看看帕柯,她也正在看下面的河,于是我就对辛堤嚷起来
。
“辛堤,不要那样子走来走去了,你不是还有一堂课,快回去上,我跟帕柯在
这儿等你。”
“卡诺,不要催我吧,如今的帕柯已不是从前每天来上学的她了,让我留在这
儿,明早帕柯就再不会来了。”
辛堤仰著头朝我喊著,这时候阳光照在他单纯的脸上,显得他气色很好,水花
在他脚边溅起,在阳光里亮得像透明的碎钻石,我看著这情景就异常的欢悦起来。
帕柯在树下走来走去,一会儿她走过来,用手绕著我躺著的树干,摇晃著身体,一
面又仰头在看树顶的天空。
“卡诺,离开这儿已经一年多了,今早我坐车上山觉得什么都没有变过,连心
情都是一样的,要不是辛堤这会儿背著我的相机,我真会觉得我们正是下课了,来
这林子玩的,我没有离开过。”
“柏柯,你早就离开了,你离去已不止一年了,今早在车站见你时,我就知道
你真的走了有好久了,要不然再见你时不会有那样令人惊异的欢悦。”
今天的帕柯穿得异常的好看,绸衬衫的领子很软的搭在颈上,裙子也系得好好
的,还破例的用了皮带,一双咖啡色的凉鞋踏在枯叶上,看起来很调和,头发直直
的披在肩上,又光滑又柔软。整个的帕柯给这普通的星期一早晨带来了假日的气息
,我觉得反而不对劲起来。
“帕柯,你全身都不对劲,除了那几张报纸之外,你显得那么陌生。”
“卡诺,你这样说我似乎要笑起来,你知道么,早晨我起来时就一直告诉自己
,今天的我不是去新 ,今天是回华冈去,我就迷惑起来,觉得昨天才上山去过,
那地方对我并不意味著什么,我去也不是去做什么,整个心境就是那样的,我不喜
欢那种不在乎的样子,就让自己换了一件新衣服,好告诉自己,今天是不同的。卡
诺,你看我,我这做作的人。”
“帕柯,不要在意那种没有来由的心情吧,毕竟回来的快乐有时是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