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迈著大步走出去了。想当年,这批货的第一个买主来西班牙采购时,大概也被这
些西班牙人气死过。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当天晚上十点多了,我正预备洗头,梅先生打电话来。
“美人,我要见见你,现在下楼来。”
咦,口气不好啊!还是不见他比较安全。“不行。头发是湿的,不能出来。”
“我说你下楼来。”他重重的重复了一句就将电话挂掉了。
三毛心里七上八下,没心换衣服,穿了破牛仔裤匆匆披了一件皮大衣跑下楼去
。梅先生一言不发,将我绑架一样拉进车内,开了五分钟又将我拉下车,拉进一家
咖啡馆。
我对他笑笑∶“不要老捉住我,又不跑。”
他对我皮笑肉不笑,轻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小混蛋,坐下来再跟你算
帐!”
我硬著头皮坐在他对面,他瞪著我,我一把抓起皮包就想逃∶“去洗手间,马
上回来。”脸上苦笑一下。
“不许去,坐下来。”他桌子底下用脚挡住我的去路。好吧!我叹了口气,丑
媳妇总要见公婆。
“你说吧!”三毛将头一仰。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生病?”
“我常常生病,你指哪一次?”
“不要装蒜,我问你,那次你生病,同住的全回家了,是谁冒了雪雨替你去买
药?你病不好,是谁带了医生去看你?你没有法子去菜场,是谁在千忙万忙里替你
送吃的?没钱用了,是谁在交通那么拥挤的时候丢了车子闯进银行替你去换美金?
等你病好了,是谁带你去吃海鲜?是谁……”
我听得笑起来。“好啦!好啦!全是你,梅先生。”
“我问你,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出卖朋友的事情,你自己去谈生意,丢掉我们
贸易行,如果那天不碰到我,你会知道有这一批货吗?你还要我这个朋友吗?”
“梅先生,台北也要赚一点,这么少的钱那么多人分,你让一步,我们也赚不
了太多。”
“你要进口台湾?”
“不是,朋友转卖日本。”
“如果谈成了这笔交易,你放心工厂直接出口给日本?你放心厂方和日本自己
联络?能不经过我公司?”
“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把握。
“你赚什么?”
“我赚这边西班牙厂佣金。”
“工厂赖你呢?”
“希望不要发生。”他越说我越没把握。
吃回头草的好马
那天回家又想了一夜,不行,还要跟台北朋友们商量一下。
一星期后回信来了
“三毛∶你实在笨得出人想像之外,当然不能给日方直接知道厂商。现在你快
找一家信得过的西班牙贸易商,工厂佣金给他们赚,我们此地叫日方直接开LAC给
西班牙,说我们是没什么好赚的,事实上那张LAC里包括我们台北赚的中间钱,你
怎么拿到这笔钱再汇来给我们,要看你三毛的本事了。要做得稳。不要给人吃掉。
我们急著等你的资料来,怎么那么慢。”
隔一日,三毛再去找梅先生。
“梅先生,这笔生意原来就是你的,我们再来合作吧!”
“浪子回头,好,知道你一个做不来的。我们去吃晚饭再谈。”
这顿饭吃得全没味道,胃隐隐作痛。三毛原是介绍生意,现在涎著脸扮吃回头
草的好马状,丢脸透了。
“梅先生,口头讲是不能算数的,何况你现在喝了酒。我要日本开出LAC,你
们收LAC出货就开支票给我。我告诉你台北该得的利润,我们私底下再去律师那里
公证一下这张支票和另签一张合约书,支票日期填出货第二日的,再怎么信不过你
,我也没法想了,同意吗?”
“好,一言为定。”
吃完饭帐单送上来了,我们两人对看一眼,都不肯去碰它。“梅,你是男士,
不要忘了风度。”他瞪了我一眼,慢吞吞的掏口袋付帐。
出了餐馆我说∶“好,再谈吧!我回去了。”梅先生不肯。
他说∶“谈得很好,我们去庆祝。”
“不庆祝,台北没卖,日本也没说妥,厂方资料不全,根本只是开始,你庆祝
什么?”
真想打他一个耳光
他将车一开开到夜总会去。好吧,舍命陪君子,只此一次。梅先生在夜总会里
并不跳舞,他一杯又一杯的喝著酒。
“梅,你喝酒为什么来这里喝?这里多贵你不是不知道。”
“好,不喝了,我们来跳舞。”
我看他已站不稳了,将他袖子一拉,他就跌在沙发上不动了,开始打起盹儿来
。我推推他,再也推不醒了。“梅,醒醒,我要回去了。”他张开一只眼睛看了我
一秒钟,又睡了。
我叫来茶房,站起来整整长裙。
“我先走了,这位先生醒的时候会付帐,如果打烊了他还不醒,你们随便处理
他好了。”茶房满脸窘态,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小姐,对不起,请你付帐,你看,我不能跟经理交代,对不起!”
三毛虽是穷人,面子可要得很。“好吧!不要紧,帐单拿给我。”一看帐单,
一张千元大钞不够,再付一张,找下来的钱只够给小费。回头看了一眼梅先生,装
醉装得像真的一样,恨不得打他一个耳光!
出了夜总会,一面散步一面找计程车,心里想,没关系,没关系,生意做成就
赚了。再一想,咦,不对吧,台北赚,工厂赚,现在佣金给梅先生公司赚,三毛呢
?没有人告诉我三毛赚什么,咦,不对劲啊。
这批生意拖了很久,日方感兴趣赶在春天之前卖,要看货,此地西班牙人睡睡
午觉,喝喝咖啡,慢吞吞,没有赚钱的精神,找梅公司去催,仍然没有什么下文。
三毛头发急白了快十分之一,被迫染了两次。台北一天一封信,我是看信就头痛,
这种不负责任的事也会出在三毛身上,实在是惭愧极了。平日教书、念书、看电影
、洗衣、做饭之外少得可怜的时间就是搞这批货。样品做好了,扣子十天不钉上,
气极真想不做了。
满天都是皮货
“陈小姐,千万不要生气,明天你去梅先生公司,什么都弄好了,这一次包装
重量都可以弄好了,明天一定。”工厂的秘书小姐说。
明天去公司,一看律师、会计师、梅的合伙人全在,我倒是吓了一跳。悄悄的
问秘书小姐∶“干嘛啊!都来齐了。”秘书小姐回答我∶“他们拆伙了,是上次那
批生意做坏的,他们怪来怪去,梅退股今天签字。”
我一听简直晴天霹雳。“我的货呢”这时梅先生出来了,他将公事包一提
,大衣一穿,跟我握握手∶“我们的生意,你跟艾先生再谈,我从现在起不再是本
公司负责人了。”
我进艾先生办公室,握握手,又开始了。
“艾先生,这笔生意认公司不认人,我们照过去谈妥的办”“当然,当然
,您肯帮忙,多谢多谢!”
以后快十天找不到艾先生,人呢?去南美跑生意了,谁负责公司?没有人,对
不起!真是怪事到处有,不及此地多。
每天睡觉之前,看看未复的台北来信,叹口气,将信推得远一点,服粒安眠药
睡觉。梦中漫天的皮货在飞,而我正坐在一件美丽的鹿皮披风上,向日本慢慢的驶
去明天才看得懂中文又过了十天左右,每天早晨、中午、下午总在打电话找工
厂,找艾先生,资料总是东缺西缺。世上有三毛这样的笨人吗?世上有西班牙人那
么偷懒的人吗?两者都不多见。
有这么一日,艾先生的秘书小姐打电话来给三毛,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卡门,是你啊,请等一下。”
我赶快跑到窗口去张望一下,那天太阳果然是西边出来的。
“好了,看过太阳了。什么事?卡门,你样品寄了没有?那张东西要再打一次
。”
“没有,明天一定寄出。陈小姐,我们这里有封中文信,看不懂,请你帮忙来
念一下好吗?”
“可以啦!今天脑筋不灵,明天才看得懂中文,明天一定,再见!再见!”
过了五分钟艾先生又打电话来了。“陈小姐,请你千万帮忙,我们不懂中文。
”
我听了他的电话心中倒是感触万分,平日去催事情,他总是三拖四拖,给他生
意做还看他那个脸色。他太太有一日看见我手上的台湾玉手镯,把玩了半天,三毛
做人一向海派,脱下来往她手腕上一套,送了。一批皮货被拖得那么久没对我说一
句好话,今天居然也懂得求人了。
“这样吧!我正在忙著煮饭,你送来怎么样?”
“我也走不开,还是你来吧!”
“不来,为了皮货,车费都跑掉银行的一半存款了。”
“陈小姐,我们平日难道不是朋友吗?”
“不太清楚,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问题。”
“好吧,告诉你,是跟皮货有关的信”三毛电话一丢,抓起大衣就跑,一
想厨房里还在煮饭,又跑回去关火。
跑进艾先生的办公室一面打招呼一面抓起桌上的信就看。
黄鹤楼上看翻船
“你念出来啊!”他催我。
“好,我念敬启者”“念西班牙文啊,唉,真要命!”我从来没有看
艾先生那么著急过。
“敬启者∶本公司透过西班牙经济文化中心介绍,向西班牙×××公司采购商
品之事……”三毛一面大声口译西班牙文,一面暗叫有趣,念到个中曲曲折折的经
过,三毛偷看了艾先生的窘态一眼,接著插了一句∶“哈,原来你们欠对方这些钱
,全不是你们告诉我的那么回事嘛!跟你们做生意也真辛苦,自己货不交,又要对
方的钱”我的心情简直是“黄鹤楼上看翻船”,幸灾乐祸,艾先生不理,做个
手势叫我译下去。“有关皮货部分,本公司已初步同意,如贵公司归还过去向
本公司所支取的××元美金的款项,本公司愿再开信用状……”
三毛译到此地声音越来越小,而艾先生兴奋得站起来,一拍桌子,大叫∶“真
的?真的?没有译错吗?他们还肯跟我们做生意吗?太好了,太好了”我有气
无力的瘫在椅子上∶“但愿是译错了。”他完全忘记我了,大声叫秘书∶“卡门,
卡门,赶快打电话告诉工厂”好吧!大江东去浪淘尽……手中抓著的信被我在
掌中捏得稀烂。从另外一间传过来卡门打电话的声音。
“是,是,真是好消息,我们也很高兴。陈小姐要的货?没关系,马上再做一
批给她,不会,她不会生气,中文信就是她给译的……”
精神虐待,我还会再“从”头来过吗?
一刀一刀刺死他
我慢慢的站起来,将捏成一团的信塞在艾先生的西装口袋里,再用手轻轻的替
他拍拍平。“你,好好保管这张宝贝”我用平平常常的语气对他讲这几句话,
眼睛却飞出小刀子,一刀一刀刺死他。
“陈小姐,你总得同情我,对方不要了,你自己说要,我当然想早些脱手,现
在他们又要了,我们欠人的钱,总得跟他们做,唉,你看,你生气了”“我不
在乎你跟谁做,照这封中文来信的内容看来,你们自己人将生意搞得一塌糊涂,现
在对方肯跟你再合作,是东方人的气量大,实在太抬举你了。”
“陈小姐,你马上再订货,价钱好商量,二十天给你,二十四小时空运大阪,
好吧?”
我拿起大衣、皮包,向他摇摇手∶“艾先生,狼来了的游戏不好玩。”
他呆掉了,气气的看著我。我慢慢的走出去,经过打字机,我在纸上敲了一个
M。(西班牙人懂我这M是指什么,我从来不讲粗话,但我会写。)雄心又起经过
这次生意之后,三毛心灰意懒。“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又过起半
嬉皮的日子了。上课,教书,看看电影,借邻居的狗散步,跟朋友去学生区唱歌喝
葡萄酒,再不然一本惠特曼的西班牙文译本《草叶集》,在床上看到深夜。
没有生意没有烦恼,但心中不知怎的有些怅然。生活里缺了些什么?
前一阵邮局送来包裹通知单,领回来一看,是读者寄来的精美手工艺,要这个
三毛服务站试试运气。我把玩著美丽的样品,做生意的雄心万丈又复活了,打电话
给另外一个朋友。
“马丁先生,我是三毛,您好,谢谢,我也很好。想见见你,是,有样品请您
看看,一起吃中饭吗,好,我现在就去您办公室”我一面插熨斗,一面去衣柜
里找衣服,心情又开朗起来。
出门时抱著样品的盒子,自言自语“来吧!小东西,我们再去试试运气。
啊!天凉好个秋啊”平沙漠漠夜带刀我们的三毛,走啊走的,走到撒哈拉去了
,她的朋友们总要说矣∶“嗨!三毛,好好的德文教授不干,何必呢!”
她留学过西班牙,在马德里大学毕业,美国伊利诺州的公务员也检定及格。
可是,她一直说∶我喜欢流浪。
我初抵沙漠时,十分希望做世界第一个横渡撒哈拉沙漠的女子探险家。这些事
情,在欧洲时每夜想得睡不著,因为,沙漠不是文明地带,过去旅行各国的经历,
在此地都不太用得上。想了快半年,还是决定来了再看情形。当然我不能完全没有
计划的来,总不能在飞机上,背个大水壶往沙漠里跳伞。我先到了西班牙属地,撒
哈拉沙漠的首都阿蕴。说它是首都,我实在难以承认,因为明明是大沙漠中的
一个小镇,三五条街,几家银行,几间铺子,倒是很有西部电影里小镇的荒凉景色
和气氛,一般首都的繁华,在此地是看不到的。
我租的房子在镇外,虽说是个破房子,租金却比欧洲一般水准高很多。没有家
具,我用当地人铺的草席,铺在地上,再买了一个床垫,放在另一间当作床,算暂
时安定下来了。水是有的,屋顶平台放个汽油桶,每天六时左右,市政府会接咸水
来,那是沙漠深井内,打出来的水,不知为什么很咸。洗脸、洗澡都得用它。平日
喝的水,要一瓶一瓶去买,大约二十台币左右一瓶。
初来时,日子是十分寂寥的,我不会说阿拉伯文,邻居偏偏全是撒哈拉的当地
人非洲人,他们妇女很少会说刻班牙文,倒是小孩子们能说呆通不通的西文。
我家的门口,开门出去是一条街,街的那一边,便是那无边无际的沙漠,平滑、柔
软、安详而神秘的一直延到天边,颜色是淡黄土色的,我想月球上的景色,跟此地
大约是差不多的。我很爱看日落时被染红了的沙漠,每日太阳下山时,总在天台坐
著直到天黑,心里却是不知怎的觉得寂寞极了。
一只手挥到红海
初来时,想休息一阵便去大漠中旅行,但是苦于不认识太多的人,只有每日往
镇上的警察局跑跑。(事实上,不跑也不行,警察局扣留了我的护照,老想赶我出
境。)我先找到了副局长,他是西班牙人。
“先生,我想去沙漠,但不知怎么去?你能帮助我吗?”
“沙漠?你不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