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哀叫着,迷惑地看着小腊子和那条又粗又长的棍子。它终于明白了这里面暗藏杀机!
小腊子呼叫着,它却再也不回来了。肖万昌站在一边吸烟,这时责备地看了儿子一眼。
他把烟蒂踩灭,然后高高扬起右手喊道:“大花!”他微笑着,和蔼、亲切,像有什么事情
要恳求大花。他呼唤着:“来呀!来呀!好大花!……”大花还在冤屈地哭着。它仇恨地望
着腊子,有些警惕地弓着身子,慢慢向肖万昌走来……肖万昌用手抚摸着它的头颅,给它擦
去眼角的一点眼屎,又刮了一下它那黑亮可笑的鼻子……他的右手插进衣兜里,一丝丝地掏
出一条尼龙绳。大花看到了绳子,警觉地“呜——”了一声。肖万昌立刻抖索着绳子,在它
眼前晃来晃去,嘴里接着也哼起来:“割上了二尺红头绳呀,给我大花扎起来呀,哎咳咳—
—”他哼着,慢慢给大花捆扎起来。捆了腿,捆了脖子,捆了腰。大花舔着他的手。到后来
他把大花推倒了,恶狠狠地喊了一声:“小腊子,动手吧!……”
中午时分,狗肉就熟了。
肖万昌和小腊子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石桌旁,将酒斟好。父亲在喝酒之前微笑着看了一会
儿子。儿子伸手去取他的杯子,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这是最令人讨厌的事情!肖万昌恼怒地看了一眼院门。他端坐了一刻,并没有动。门板
继续响。很有节奏,力度适当,不像是村里人,也不像是邻村的支书们。他拍打了一下手
掌,去开门了。
进来的是李芒。
肖万昌像是高兴极了,请李芒快吃狗肉。蒜泥!葱片!酱盅!小腊子!大家全在一块儿
了!中午的太阳被大梧桐遮住了!李芒说已经吃过饭了,他摇摇头,又摇摇头,坐到石桌一
侧的一个大草墩子上。
李芒当然是有事情来的。可是他看着这对父子吃狗肉,竟然暗暗惊讶起来,一时也忘了
说他的事情了。
肖万昌和腊子吃起来了。肖万昌将腿、臀部分让给儿子。
他专吃蹄子、肋骨和脖根、脑袋。一条很细的脖骨,他横着端起来,像吹口琴一样放到
嘴上,咬着、吮着,轻轻移动:骨节处一个个凸起,他像对待不同的音阶一样,不断停顿,
停顿,细细地吸、磨,用牙齿揉动,又突然迅速地推开,滑到另一个骨节上:由粗到细地来
一遍,再由细到粗地来一遍;有时这条软软的骨头在嘴里滑动,有时是一下一下跳跃;剩下
脖根的一块红肉,却丝毫未动,由于整条脖骨的肉都快光了,它就显得特别肥硕诱人了。这
时候,也是最后了,它终于被塞进嘴巴里:轻轻地旋转,旋转,拉出来就是光洁的一条净骨
了!……狗的脑壳肉被他用两个手指剥光了,露出白圆的骨头。他笑眯眯地把它往石桌上方
推一推,然后取过一个早就备好的方铁块儿,“啪”地敲开了。他把开裂的脑骨捧起来,又
用三根指头捏住一转,像欣赏一个裂嘴的石榴。他先取一块里面的东西品了一下,然后迎着
太阳细细地看着,两眼放出尖尖的、有些骇人的光亮。他立刻把它放到石桌上,用手去抠、
去抹、去摇晃震荡,到了他认为可以吃了的时候,他就把嘴对在了上面,接着眼睛也眯了起
来。这样低着头约有三四分钟,才将两手伸出来捧住那个光光的骨壳儿,慢慢地仰起、仰
起,轻轻地转动他的头颅。最后狗的脑壳放到了石桌上,终于是空空的了。脑壳儿很像一个
被取了仁儿的核桃,那些很曲折很细微的沟沟道道由于被取走了核儿而变得光洁起来。他盯
了一眼空脑壳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芒看着他吃东西,真是惊讶。他第一次见肖万昌吃一个动物。
肖万昌揩着手,把身子转向李芒。李芒也记起了他要来做些什么,这时就说:
“我是来和你商量个事情的。”
“唔唔。”肖万昌又用心卷他的烟了。
“烟田太忙了,我和小织做不完。小织也不应该做那么多了。腊子和你要到烟田里做
活。”
“我的公事太多,这个你知道。腊子过去在电厂里上班,他恋着贩鱼才回来的,你只当
作他还在电厂就是了。”
“你的公事多,不过你也别忘了,你还和另一户人家联合承包了一块烟田呢!”
肖万昌点点头:“我和我闺女家承包的。”
李芒把腿叉开,一下下磕着烟灰说:“你闺女单立门户了。
她现在过得也很富裕,用不着给谁去做长工。他们松闲了,只要高兴,大白天还可以躺
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个你还不明白么?”
肖万昌看了腊子一眼,像自语般地回答说:“明白了。”
十四
荒荒离开了他的土地,他的土地并没有荒芜。冒杈被及时扳掉,肥水也上得很足。这片
烟苗由瘦小泛黄变为肥胖油绿了。每天的一大早,都有一个人在田里弯腰忙着,露水把他的
周身都打湿了。人们都站在田埂上向这方张望,满脸的迷惑……没有人明白这是为什么:荒
荒砍了这个人的烟棵,这个人反过来倒要替荒荒做活!
肖万昌扛着锄头来到大柳树下,四下里张望着。当他看到李芒在荒荒的田里做活时,嘴
里发出了“咦”的一声。他放下锄头,就到荒荒的地里去了。
这是个很清明的早晨。太阳就要出来了,东方一片桔红。
河边上度过了一个水气充盈的夜晚,所有的烟棵上都挂满了晶莹的露珠。露珠上映着朝
霞的颜色,有的甩进土里,有的甩到种烟人的身上。李芒的眼睫毛上、眉毛上,都落着露
珠。
他那么专心地看着烟棵,每个烟叶根部冒出的小杈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肖万昌就站
在烟垄的另一边,李芒却没有留意。肖万昌在一声不吭地端详着他。
李芒的前额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两颊却还像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那样放着光泽。他的眼
角上,如果仔细些看,也会看出几条皱褶。也许有什么可怕的智谋藏在那双深陷的眼底!
这双眼睛总是闪着沉着的、机警的光芒。那几条皱纹表明了他的成熟、老练。他的手,
指头长而有力,巴掌是阔大的、结实的;每一个关节都那么灵活、有力量。这双手向烟杈子
伸去时,又稳又轻,指顶儿颤也不颤,似乎是慢条斯理地伸了过去,只轻轻地一抹,那肥胖
的杈子就折到泥土上去了。他的脚轻易不动一下,除了非迈出不可,它总是坚实地踏在地
上。地上留下的脚印又深又大,有一个青蛙跌进去,蹦了两下才跃出来。整个的他都显出一
种自信、忍耐、不轻易冲动的和非常执拗的个性。他的沉默使人感觉到他的矜持和傲慢、他
的男子汉的庄重和深厚。一个人站在五六米以内来注视他,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射线击中一
般,肉体的某一部分会微微震颤,引起一种无可名状的威慑感……
肖万昌看着他,几乎是在这一瞬间修正完成了原有的设想。他一直在这个归来的大汉
(他内心里很少想到这是自己的女婿)身上试探着、寻找着什么东西。他觉得这个大汉归来
之后,变得陌生了。很清楚,他不那么容易制服了(实际上他从来也未被真正地制服过)。
但肖万昌决不退却,就像老虎生来就是食肉动物一样,他生来就是要制服别人的。他在寻找
时机,寻找角度。也许是他自己太犹豫了、太软弱了,他倒越来越感觉到了对方凌厉的攻
势、咄咄逼人的锋芒。他仍在犹豫,仍在彷徨,他曾经彻夜不眠。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像一头巨兽雄踞在一座山岭上一样,在这片土地上从容而得意地生息了几十年。他微
笑着,梳理着一丝不乱的背头,心中却在盘算,是否迎击过去,迅速地咬住对方的咽喉,撕
扭到一起?他仍在犹豫,仍在彷徨。他似乎感到那种硬性撕扭有多么危险……这会儿他端详
着李芒,一个信念更加坚定了。
他喊了李芒一声。
李芒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肖万昌,然后舒展了一下身子。
他取出大烟斗,见对方亮出一块卷烟纸,就顺手捏过去一撮烟末。
两个人吸着烟。
肖万昌头也不抬地说:“芒子!我老在找个机会,跟你好好说些事情……”
引起李芒注意的,只有“芒子”两个字。他仰头看了看肖万昌,发觉“岳父大人”的眼
睛那么慈祥。他不言语,长长地吸一口烟。
“我有很多话跟你、跟织子说。说什么呢?直截了当讲吧:
说说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你可能打断我的话:说这是两家子。不错,两家子,户口本
子上这么写着。可是,我在心里始终是看成一家子的……”
肖万昌眯了眯眼,顿住了话头。他睁大眼睛重新盯着李芒,提高了声音说:“这里我要
解释一下‘始终’两个字——从什么时候‘始终’了呢?从你和织子结婚那天起吗?不!那
样说是骗人喽。那时候我恨你,恨到骨头。我‘左’得厉害,那个时代就是这样!我能不恨
你吗?……可是从你和织子打东北回来、特别是联合承包烟田以后,我确实是把你们当成家
里人了……”
李芒大约觉得烟的味道很好,微微含笑,轻轻地咂着。
“想想吧,本是一家子人,其中你两个却逃到东北去了!
我当然后悔不迭。我的岁数也这么大了,我的老伴早过世了,我盼个安定日子、团圆家
庭。老父亲也刚刚过世了。老人家心里也这么想的,所以他才做着主,把我们两家子的地合
到一块儿种。如果我有什么薄情的地方,我也对不住老人!我也常常盘算烟田的事情,是盘
算卖个好价钱,想法子让它水足肥足。我从来不算计你吃亏我吃亏!我倒是常想:芒子不容
易啊!芒子照管这么大一片烟田!有时你的话伤了我(比如你说什么‘不做长工’、要开会
通知看……),我就想:芒子年轻哩!火气旺哩!芒子做活累得心焦!……我想得心里发
热。就是这样!这样!*H!……”
肖万昌被烟呛住了,大咳起来。他用手捶打胸部,使劲地弓着腰。
李芒收起了烟斗。他蹲在离肖万昌很近的地方,把手捏在下巴上:说:
“你到底是个大度的人。”
肖万昌叹息着摇摇头:“唉唉,上了年纪的人了。”
“我没上年纪。我这个人记仇。”
肖万昌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
“我老记着过去的事情。”
“我说过嘛,那个时代!”
李芒摇摇头。他拧起了眉毛,用尖利利的眼睛盯住肖万昌。他突然问:“傻女到底是怎
么傻的?还有蓖麻林里的事,你当时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肖万昌一愣,大声接应:“我怎么知道!你问到哪里去了?”
李芒用更大的声音说道:“你是支书!你管辖的这个村里出了家破人亡的事情,你有责
任!”
肖万昌磨动着牙齿,痛苦地摇着头。
李芒又说:“傻女不能白疯,老寡妇死了也合不上眼!这个事没有完结,全村人都会记
着傻女……傻女还会找到!”
肖万昌一声不吭。
李芒大口呼吸着,又问:“我再问你,废氨水库墙壁上那些血印子是怎么来的?里面关
过多少人?你一个农村支书有什么权关这些人?”
肖万昌抖着手掌,仍在摇头。
李芒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脚下的泥土说:“我还要问你,荒荒和民兵连长哪个该抓?今
天你总该清楚民兵连长了,为什么还要大家白白养着他?还有集体办的那些工副业,承包额
为什么那么低?……我早就要寻机会问问你,看看你怎么回答。如果有时间我还会问得更
多。”
肖万昌苦笑着,痛苦不堪的样子。
李芒重新蹲下吸他的大烟斗了。他盯着脚下的泥土,自语般地咕哝道:“我是个记仇的
人。我不光记着那个‘时代’,我还记着一些人……”
肖万昌茫然地站起身来,重新咳嗽起来。他四下里张望着,突然惊呼道:
“咦!荒荒……放回来了!”
十五
李芒惊异地站起来。他看到荒荒了!
荒荒顺着一条田埂,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他几乎没有抬头,只顾低头走着。直到走近自
己的地边上,他才抬起头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肖万昌和李芒,立刻停住了脚步。这样呆立了
足有二三分钟,这才缓缓地走到田里来。
“荒荒!”李芒呼喊着他。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老远就冲着肖万昌笑起来:“嘿嘿,嘿嘿嘿……”他笑着,站到
了两个人之间,把手插到了蓬乱的头发里。他有些结巴地叫着:“肖、肖书记!李芒、芒兄
弟!
嘿嘿嘿……”
“放回来了?”肖万昌问。
荒荒点点头:“宽大回来了……”
“年纪轻轻,要务正。今后可要吸取教训,老实守法……
*H?”
“那可是对……荒荒不敢了!”荒荒说。
李芒端详着他,一直没有吱声。这时问了句:“他们打你了吧?”
“打?打我?……”荒荒看一眼肖万昌,又看一眼李芒,反复看着,很像摇头。
“打人了么?”肖万昌声音粗粗地问道。
荒荒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没打没打!主要是‘触及灵魂’——这里!”他说着,用
手一捅脑壳。
肖万昌满意地看着荒荒,说一声“嗯”,深深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李芒,走出了荒荒的烟
田……
李芒久久地盯着肖万昌的背影。他发觉这个往日总是挺得很直的后背,今天仿佛是驼下
去一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上面……他把目光转向荒荒。他心中正暗暗惊讶:这个荒
荒变得那么规矩!这个荒荒一下子失去了挥镰大汉的雄姿!他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绝
不相信那个胖子会轻松地让这个人出来。
荒荒说:“芒兄弟,你不知道,咱可见了些世面。”
“什么世面?”
“海边所里的人都有小盒子枪……我也要来玩了玩,一扳机子,‘啪、啪、
啪!’……”
这真是谎话。李芒老想笑。
“还有‘电棍’。朝你一指,你就倒!朝什么一指,什么都倒!……”
“朝大烟囱一指,它也倒么?”李芒插了一句。
“也会倒。”荒荒坚定不移地说道。
李芒苦笑着,低下了头,停了一瞬,他突然抬起头说:
“荒荒!做人得讲点骨气,得给咱庄里人长脸。你哩?我听人讲,那些人揍你,你给人
家磕了头!……”
荒荒的大眼虎生生地瞪圆了,大叫着:“胡扯!他们揍我,我给了他们一脚!那么多人
揪我的头发,打耳光子,我没吭一声!哼!……”
李芒想:到底说实话了。他轻轻捋了一下荒荒的裤管,看到一条条血印子从大腿处爬下
来……他的手颤抖了。荒荒想挣脱他,但后来索性蹲下来。他对李芒小声说:“这都是外
伤。
内伤你看得见?我全身的骨头都疼……你可不要告诉肖书记!
民兵连长好几次去所里,说是想我了,去看看我,一凑近了就用烟头触我的皮肉!……
嗬咦,你千万莫跟别人说:他们告诉我,外人知道了打人的事,就再抓我进去!千万莫说
啊!
你知道了,那可是你自己用手扒拉裤子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