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没法儿跟谁告别,没法儿跟老爷爷告别!他们抹去了泪花,转过几条村巷,就隐没在一
片夜色里了。
在村边上,他们久久地呆立着。
整个村落死死地沉睡着,只偶尔有狗吠一声。天空有淡淡的云,星星忽闪忽隐。冷风从
不远的海上吹来,吹起了他们的衣角。
他们踏上了河桥。过河,入林,开始了不为人知的逃亡。
他们要走几百里,再折向南,入山。
十二
李芒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几句话:“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他吸着大烟
斗,一双手在诗集上摩挲着,显出很有兴味的样子。直接的、表面的意思他是明白的,他只
是害怕还有什么寓意,什么象征等等。他知道那些诗人的狡猾,知道诗人就是些善于埋藏东
西的人。他吸着烟,看着这一行一行的、印得很规矩的文字,常常感到一阵阵惊讶。他品着
烟,咀嚼着诗行,总能从里边掘出什么新鲜东西来。在南山和东北的时候,他试着写过一些
东西,都写得很糟。但他也养成了读东西的兴趣。他每逢在生活中遇到难题,每逢激动起
来,就习惯于翻开一本诗集、一本书。这能使他平静下来。更奇怪的是有时这书也能给他一
些新奇的想法,使他这样做而不那样做。
小织伏在一边的缝纫机上做针线,她有些黄瘦了。这主要是因为她到了一个特别时期,
她坐在那儿真有些笨呢!也可能李芒的执拗使她吃了些苦头,她几天来老要劝阻,说服她的
丈夫。
这个家已经是很温暖、很幸福的了。几乎不缺任何东西,电视机、录音机、电冰箱……
什么都有。特别安慰着她、使她自豪的是,他们家比别的家多了一个大书架子,这当然是因
为有李芒的缘故。此刻的李芒坐在桌子旁,一声不吭地读他的书,慢吞吞地吐着烟。桔黄色
的台灯光圈罩在他的身上,他屈起身子,一条腿放到了椅子上。这个家真是很安逸了呢……
自从和父亲联合做了专业户以后,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父亲做了好多别人没有力量做的事
情,比如黄烟的收购、追肥、浇水,有他也就有了诸多的方便。如果他们这个联合的黄烟专
业户破裂了,那么在她和李芒这方面,肯定立即就会招来好多不便。也许他们再也不可能有
这样安逸的日子了。他们需要为烟田去苦苦奔波了,也许最终还需要去经受失败的打击……
她很担心。她寻思事情从来就比李芒缜密。她担心的是经济上的损失;但最担心的,似
乎还不是这些。她不赞成和父亲决裂,还有别的原因。到底因为些什么,她自己也讲不清,
比如,因为他是父亲,等等。她自己也讲不清。她只是觉得处在她这样位置上的人,今天有
责任去阻止丈夫……有时候,面对一个慷慨陈词或者咄咄逼人的李芒,她也有些胆怯了。她
又开始担心另一些事情:我错了吗?是我在害李芒、害这个家吗?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李芒握着大烟斗,咕哝着离开了桌子。
“不发一言。”李芒走过来,看着小织说。
小织把连在针上的线剪断,抬头微笑着着他。
“荒荒抓走已经三天了。”李芒突然说道。
小织眨着她黑亮的眼睛,好像说:三天了吗?
“三天了,也没有什么动静。”
小织点点头。
“大伙把荒荒忘了。”
“大家都在忙烟田,顾不上他了。”
“他算个什么。光棍汉,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死了。”
小织咬了咬嘴唇。
“所以就把他抓起来!用铐子铐住!”
“他们会打他吗?”小织担心地问。
“不打他太便宜了。他也很壮,打得皮开肉绽也没事。”
“那些人多狠啊……”小织难过地望了望窗外。
“最狠的还要算你爸爸,他抓荒荒不用自己动手。”
小织垂下了头。
“看看那个民兵连长吧!老是笑眯眯地把人往那条又深又窄的冻土沟里推……他如今还
是跟在你爸爸身后。”
“爸爸跟他是不一样的……”小织说。
“怎么能一样呢?像一个大扁瓜:肖万昌是瓤,民兵连长是皮……”
小织的脸不知怎么有些红了。她说:“……你真会比喻。”
“反正这样说你就明白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荒荒也真的犯法了……”
“是啊。把一个人硬往山涧里逼,他掉下去了,怨谁呢?
是他自己一脚踩空了!”
小织不说话了。
“荒荒为化肥的事情来找咱,他说是‘做代表来了’。他不知道他砍烟田,也是做代表
来了!”
小织有些不解地看了李芒一眼。
“他代表了好多人的一种情绪!”
“你是说大家都仇视……他?!”
“是仇视。”
“仇视……”“能不仇视他吗?他把人住狠里治,又叫人说不出什么。
好多法儿都是使绝了的,像集体办那些工副业,篷布厂、小橡胶厂,都承包给他身边那
几个人了。承包额定那么低,谁承包谁发大财!这些人就得供养他,是他让他们发财的,这
些工厂简直成了肖万昌几个人的‘钱柜子’了……像这样的事有多少!谁心里都明白,都有
一笔帐,可不敢说。荒荒是个不知深浅的人,就站出来动了镰刀,结果给逮起来了……”
小织吸了一口冷气。
“他给逮起来了,”李芒继续说着,在屋里踱着步子,“倒没有人出来说话了。他们都
弯下腰,钻到烟垄里去做活了……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李芒说着激动起来,使劲地搓起了手
掌。他感叹着,突然坐在了小织的身边,握起了小织的手,有些急促地叫着:
“小织!……”
小织仰脸倾听着。
“我……唉!我有好多好多的话、好多好多的想法要跟你说。可这都是一眨眼的工夫涌
出来的一些念头,又说不清。也不光是为了说服你,你用不着拿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是要急
着告诉你一些想法……我闲下来时就想好多事情,好多好多。
我在想我们的日子、我自己的日子,想我们从河边到南山、到东北、再到河边这一段弯
弯扭扭的路。我想人有时候也真是奇怪:转了一圈儿又回来了!……离开河边时,我们是穷
光蛋;回到河边后,我们成了全县有名的专业户,有了这点儿家当,有了个暖烘烘的小家
庭。离开河边时,我刚刚从那条黑森森的冻土沟里爬出来,后脊梁上还有民兵连长用烟头触
上的痕子。再回到河边后,我身上的皮脱了几层,烟疤也快长得没有了……”
李芒说着,眼睛里慢慢闪射出了冷峻的光芒。他痛苦地摇着头,慢慢松开了妻子的小手
掌。
“我帮荒荒去扳冒杈了,我不歇气地做了一天,比在自己的地里卖力气多了。也怪,我
倒觉得荒荒的地才是自己的地,用力地做呀,汗水把全身衣服都洗透了!更怪的是,我还有
一种赎罪的滋味儿……”
小织惊诧地看了丈夫一眼。
“真有这种滋味儿。……从荒荒的地里出来,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棵老柳树!它一动
不动,我没看见一片树叶在飘动。我又想到了玉德爷爷……树的那一边儿是肖万昌的地,这
一边儿是我们的责任田,老柳树的根就扎在这两块地里。老柳树的根一准很长很长了,就像
又粗又长的缝衣线一样,硬是把两片地缝到一起去了,缝得好牢绷。我闭上眼睛想这树根的
模样儿,我差不多看到它穿在土里的样子。很多条根,上上下下、长长短短地扎在土里;可
是这些根开始变了颜色,慢慢松脱、抓不住泥土了;……我是说,这些‘缝衣线’快要断开
了。它一准要断开。我从荒荒地里出来时,第一眼看到老柳树时就想了这些……”
“缝衣线断开了,缝在一起的布就要裂开了……”小织喃喃地说。
“世上没有不断的缝衣线,没有……”李芒看了妻子一眼,转身到桌子跟前吸烟去了。
他转动着那个大烟斗,又自语似的咕哝道:“‘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
言’!”……
十三
腊子贩鱼挣了一笔好钱。他驾着轻骑跑回家来,想好好松闲一番。肖万昌那张不露声色
的脸上有了明显的笑容,他一连两天没有出门,和他的小腊子一块儿玩。
他很喜欢小腊子。吃饭的时候,他常引诱小腊子喝上一盅酒,并亲自为之斟酒:两个手
指捏住精巧的小酒壶,在空中扬一道弧线,那细细的酒流儿跌到杯子里,正好刚刚满平!
这个手艺是他几十年的工夫练出来的,就在这个四尺长、三尺宽的小方桌上,他和县
长、公社书记、派出所长、场长、厂长、银行会计、退休干部、经理、警察、矿长、捕捞
员、船老大、养蜂人、工程师、说古书的、省里来的巡视员、要饭的、武装部的、码头客运
班长、耍把戏的、税务员、县委组织部长以及部长的亲家、烧砖专业户……各色各样人物喝
过酒。他没有老婆了,可是他就会做一手好菜。烧鲅鱼、海参汤、焖海狗鳝、鲍鱼,这是海
味儿。他还能采来田埂上、沟渠里、野地里的小蓟、马齿苋、灰菜、苦苦菜、地瓜叶、榆树
串、洋槐花,或放进开水里烫一烫用佐料拌成凉菜;或做成饭团、饼馅、包子馅。吃的人都
很高兴,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赞不绝口。喝的酒也很杂,红、白颜色的,黄色的,黑色
的;茅台喝完,空瓶儿用来盛酱油;如果是很便宜的瓜干酒,他一定在里面泡上桔子皮、何
首乌、枸杞豆、沙参等等,做成药酒。药酒无价。……他真正为之牵肠挂肚的人,实在只有
腊子一个。在雨天里,如果他一个人睡在炕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有着说不出的孤
寂感。他想象着腊子在雨天的夜晚里会做些什么:此刻他大概躺在渔铺里,身上盖着一块帆
布睡着了吧?但愿不是跑在通往南山的路上,轻骑和身上都溅满了稀泥浆……他有时也会想
起小织。想起她的时候,他就极力去想些别的,来赶跑她的影子。因为她的背后,总是有着
另一个影子;老婆子死去之后,这座屋就显得空荡荡的了。后来这屋子又改建了,添了耳
房,造了厨房和卫生间,地面上改为水磨石地板;去年,天花板又改为泡沫压塑的。他去城
里张县长家串门之后,回来又在门前的水泥台基上放了一个棕垫子。一切很好,开始好起来
了。腊子住在耳房里,录音机的声音被他放得很大,不断发出一种“嗡咚嗡咚”的声音。有
时录音机里放出女人的尖叫声,他这时就会站在门口,吸上一支喇叭烟,用手梳理一下光滑
的背头。腊子在女人的尖叫声里弓着腰走出来,斜叼着一支烟,看也不看父亲,到耳房与正
房之间的夹道里去了。那里有他的金鱼缸,缸里漂着水草、水葫芦。有时民兵连长也钻到耳
房里,腊子出来时,他就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什么,两个人显得很繁忙的样子……肖万昌很
惬意,他这时候总是感到充实而满足。这时候也才明白:腊子活活像他,太像他了!这才是
他喜欢的主要原因呢!
几年来,肖万昌已经学会了放松自己。他无论在外面多么紧张,脚一踏上这座房子的台
阶,立刻就会舒一口气。他脱去外衣,在椅子上或是沙发上坐下来,开始慢悠悠地吸烟、呷
热茶了。有时他叼着烟、拿着水杯就走出屋子来,给院子里的几盆花松松土,施施肥。花肥
不是什么鸡蛋壳子、豆渣渣之类,而是装在塑料袋子里的一些灰色粉末,袋子上的彩色商标
十分漂亮。他做着活儿,有时轻轻地咳一声。院子里很静,没有人来找他。村里人都知道支
书有个习惯,特别厌恶有人上门来找,他办事情,要求到大队部里说去……邻村的一些支部
书记有时来这里拜访他。他们的穿着常常使他觉得可笑。他笑他们不下雨也穿上长筒胶靴,
并且将裤脚掖进筒子里去。他知道墨黑锃亮的胶皮子对他们产生了吸引力。他笑他们戴一个
黄帽子,这么不伦不类。黄帽子早时兴过了,他们就不知道。他们之中有人披着衣服,这衣
服一定是新的,并且叉着腰走进门来,用两个胳膊的拐肘将衣服撑起来——他特别笑这个姿
势。他们留下来吃饭,喊着说:“大鱼!大肉!
老肖啊,就看你舍不舍得了!”肖万昌微笑着,不置可否。他挽着衣袖,到厨房里去
了。他们很快就跟进去,看他做饭。他端出一盆活着的小泥鳅,一块很大的鲜嫩豆腐。他把
它们一块儿放进锅里,让一群泥鳅在锅底的水中尽情游戏——他们看傻了眼,互相瞅着、伸
着舌头。肖万昌在灶里放了一把火,锅里的小泥鳅乱窜起来。水的边缘上冒白气了,泥鳅往
锅底里聚拢、散开,然后疯狂地扭动,一会儿就全扎进那块豆腐里了……豆腐炖熟了,切成
片片,每个片片上都有灰点儿,那是小泥鳅的横断面儿!肖万昌烧了一个很漂亮的汤菜!他
说:
“这叫泥鳅拱豆腐!”……他可瞧不起这些客人。他见过大世面。他到省城里开过会,
跟大干部们握过手,同桌吃过饭。他什么没有见过。他们有说不出的崇拜他,有什么事情也
愿意跟他谈。他说:“唔唔,我可当不了这么多村的书记啊……”
他吸着烟,轻轻地咳。他们觉得他咳的声音也很有讲究……
眼下,这座屋子里只有他和小腊子,他有说不出的高兴。
做了几十年的村干部,养成了吃狗肉的习惯。这几年没有狗了,他也暂时把它的滋味忘
却了。有一天他突然想起那个美味来,竟然是火烧火燎的急躁起来。民兵连长从邻村弄来一
条叫“大花”的肥狗,他就养到了院子里。今天,他要和腊子一块儿享受这个美味了。他十
分愉快。
宰狗是个难题。肖万昌决定亲自动手,可是小腊子偏要“过过瘾”。大花在院里呆了几
天,已经和肖万昌有些熟了,它开始用舌头舔新主人的手了。肖万昌常常取一块馒头抛起
来,看着它跳起来用嘴巴接住。它的胖胖的前爪又白又圆,很笨的样子。肖万昌有一次试着
按它几下,觉得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它友好而愉快地抬动着,故意送到他的面前来让他
按。
他却在它上面磕下一截儿红色的烟火,大花尖叫着蹦开了,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
今儿早上,腊子决心将大花乱棍打死。他看过一个武打片,很赏识上面一个黑汉的棍术。他
将棍子立在身侧,先朝大花推一下手掌,然后就舞将起来。大花原认为腊子是要跟它游戏,
高兴地叫着,将两腿按到地上,跃动、展扑,有时腾空而起,从腊子的耳畔蹿过,顺便咬一
下腊子的胳膊。但它并不真咬,只是轻轻一含,给他留下一个可笑的、杏子大小的湿印子。
它得到的是愉快,一展技艺的愉快。它的勇敢和敏捷第一次让这所院落的主人知晓,两个人
暗暗吃惊……可是腊子一棍子击中了它的后腿,那么狠、那么痛,它尖叫一声,跛着腿跳开
了,哀叫着,迷惑地看着小腊子和那条又粗又长的棍子。它终于明白了这里面暗藏杀机!
小腊子呼叫着,它却再也不回来了。肖万昌站在一边吸烟,这时责备地看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