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什么,所有的什么东西,我都不怕了……小织,啊啊!小织……我听不见你喘气了。
哦哦,你真要睡过去了……小织,你没有睡过去啊,你的眼睛睁这么大。你看见什么了?你
知道吗?你听见吗?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小织,啊啊!我又听不见
你喘气了。哦哦,哦……小织!”
小织的头埋在他的胸脯上。她闭着眼睛,一片黑色没有边缘。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似
乎也听不到李芒在说些什么。
一股热流从她的心房流出来,涌遍了全身。她觉得她是伏在一片黑色的、温暖的波涛上
了,正随着海的浪涌漂去了。海浪抚摸着她,把她的毛刷刷辫拆开了,把她黑色的头发溶化
进水流里去。远处的浪涛巨雷般轰响,震动着她的心,她勇敢地向着那雷鸣泳去。阳光在黑
色的波涌上闪耀,金色的水珠跳荡起来。一片大海变绿了,翠绿翠绿,波涛也在平息,渐渐
的,大海又像绿丝绒那样光滑了,细小的皱褶活动着,变幻着。她在这绿丝绒上惬意地、尽
情地舒展,她玩得都有些眩晕了!……突然她又听到雷鸣似的浪涛在轰响了,她好奇地将头
埋下去、埋下去。她听得更清晰了:“轰——隆!轰——隆!……”她用手去抚摸,后来,
她的手就被更大的一双手给捉住了……
李芒捉着她的手,一动不动地握着。他昂起头来,默默地注视着前方。
那还是茫茫的月色,还是丛林,黑赳赳的丛林……小织问:“李芒,你怎么了?你在想
什么呀?”
李芒喃喃地:“我在想我自己、想傻女和袁光……”
小织沉默了。停了不知多长时间,小织才轻声问:“我们该回去了吧?”
李芒点点头:“该回去了!”
十一
严寒来到了。芦青河又结了白色的冰层。后来冰层加厚,过河不一定走小桥了,可以大
摇大摆地从冰上踏过,一些来不及收获的蒲苇就冻在冰里半截,寒风又把它们从冰面上斩为
两段。
每年最寒冷的时候,学大寨总要掀起一个高潮。为了造田,“跟荒滩要粮”,需要砍掉
大海滩上一片片林木,然后将白沙子下面丈把深的黑泥翻上来:这叫“大翻”。大翻是当时
最苦的活儿了,人们要翻一个冬春,脚上一直穿着生猪皮包裹茅草做成的鞋子。几乎每年都
有人在大翻中受伤,不是被塌下的土块砸坏了腰腿,就是被锹镐碰伤了哪儿;也有人被崩下
的冻土块埋住,永远不再活过来……这年的“大翻队”又成立了,李芒理所当然地被派到大
翻队里。
他的手掌很快就挤出几个血泡。后来血泡没有了,磨出了一层铁样的老皮。他从来没有
被碰伤过,一双灵活的眼睛警觉得很,总是一次次化险为夷。民兵连长做了“大翻总指
挥”,他掮着枪,将一个琥珀色烟嘴咬在嘴角上,在丈把深的泥沟岸上笑眯眯地走着,见了
沟下的李芒,就蹲下来欣赏一会儿。
李芒默默地瞥他一眼,咬了咬牙关。
民兵连长笑着:“喂!伙计,上来喝口水吧?”
他明明知道李芒上不来:只有统一休息时才放下长木梯让大家爬上来,平时大小便也都
在下边了,要喝水,也是随便找个水洼子伏上去……他是逗着李芒玩儿。
这天晚上,民兵连长又来宣传队里看排练了。他就站在一边看小织弹琴,有时还眯起眼
睛倾听。有一次他被一阵特别委婉的琴声引得睁开了眼睛,接着就紧紧地咬住了烟嘴。他看
到小织一边弹琴,一边看着李芒,那目光热烈中透出无限的柔情!他的烟嘴越咬越紧,后来
就是这么硬咬着走出屋去……
第二天早上,李芒很早就来到大翻工地上。工地上没有人,李芒正想找个背风的泥堆歇
一会儿,突然从泥堆后面跑出一个老婆婆来。原来是老寡妇,她正从翻开的泥沙中寻找铲断
的树根,准备做烧柴……李芒就帮她找起来,一会儿就弄了一大捆。
老寡妇坐在柴捆上,像是一时不想走了,眼神僵直地望着他。望了一会儿,她竟然朝着
他的脸伸出手来。李芒的心“咚咚”跳着,但没有逃开,而是往前走了一步。她终于能够摸
到他的脸了,就一下一下地抚摸起来。李芒看着她的有了笑意的眼睛,看着她的头发,不知
怎么想起了傻女和蓖麻林。
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突然想起要弄明白蓖麻林里的秘密!
他像自语似的,喃喃地说道:“蓖麻林……蓖麻林……”
老寡妇的手像被什么烫了似的,从李芒的脸上倏地抽回来,大声呼喊起死去的治保主任
和民兵连长的小名来,竟然呼个不停……人慢慢多了,围了上来。
李芒和老寡妇被围在中间。他十分后悔,不该提蓖麻林……老寡妇喊着,比划着,突然
向外冲过去。大家一看,原来民兵连长就站在人群后面,不知怎么就被她发现了。民兵连长
跳着,慌慌张张地跑着,躲闪着追上来的老寡妇……
大家喝起彩来,一边大笑,一边给老寡妇加油……
上工的时候,民兵连长阴着脸,一直蹲在李芒的那一段沟岸上。他徐徐地吐着烟雾,看
着下面的李芒整得满脸泥浆……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咯啷”一声将烟嘴咬住了。他笑着对
李芒说:“你到东边那条沟里翻去,你的个子高。”说完就让人放了木梯。
李芒踏上岸来。他端详了一会儿东边这条沟,立即惊得怔住了!
这是一条特别狭深的沟,往下看黑森森的。沟的一边已经弯曲了。弯曲来自巨大的挤压
力:离边沿一米多远处,已隐约可辨有条断裂痕了。不难判断,这条冻土沟在一二小时内、
也许更早一些,就会坍塌掉!如果不是他发觉了,那么用不了多一会儿就会被活活理掉!他
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仰面望了望蓝蓝的天空……
这一天,小织刚踏进家门,肖万昌就用冷冷的目光盯住她。这样过了有五分钟,小织觉
得自己的手有些颤。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说说你和李芒的事吧。”小织猛地抬起头来,
咬了咬嘴唇。“说说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又粗又硬。小织还是不吱声。肖万昌等待了一
会儿,声音又软下来:“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是父亲的心尖肉……我
交个底给你吧:你要找上李芒,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你自己思量去吧!”他说着,终于火
气又涌上来,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小织还是第一回见到父亲激动成这
样,她又一次感到了惊讶,但更多的是气愤。一种受辱的感觉从心底泛起,她有好多话,但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转身跑出了屋去……
李芒更频繁地被叫去开会了。
宣传队很快就被迫解散了。但小织仍像过去一样,站在树下默默地等他归来。李芒从民
兵连部出来,总是急急地奔向学校了。他是奔向一束阳光去了……在路边的这棵树下,他们
谈了那么多。当李芒告诉了她冻土沟的事情时,她惊恐得好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听不到老寡妇的哭声了。后来才知道是傻女突然失踪,老寡妇
病倒了。不久,她就死了。
她死的那天晚上,老屋门前围了很多的人。不懂事的孩子哈哈笑着,打闹着。邻居的几
个老婆婆偷偷地在角落里烧纸,弓着腰在地上画着什么。她们的背影使几个围看的妇女哭起
来,哭声越来越大,后来男人们也哭起来了。
哭声惊天动地!李芒和小织睁着泪眼,惊讶地看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一块
儿哭泣……
他们再也看不下去,从老屋门前离开了。李芒反反复复地想着不久前在大翻工地上,老
寡妇追逐民兵连长的事;想起傻女见到民兵连长时的那一声尖叫……他走着走着突然站住
了。
他说:“民兵连长一准跟傻女的事有关……蓖麻林,老寡妇喊的蓖麻林不是疯话!”
“那治保主任呢?他死了好几年了!”
“……”李芒答不上来。他说:“老寡妇死了,蓖麻林里的秘密也给带走了。要找到傻
女就好了。这一家子人惨极了,等于被推到了那条冻土沟里……”
“傻女不知道还活着没有?她一个人跑到哪儿去了?”小织哀叹着,嗓子哽住了。
李芒说:“我有时真不知道这一辈子怎么活到底。肯定很难,到处都是那条冻土沟。我
有时想:真不如像傻女一样跑走,跑得没有影儿,跑到天边上去!傻女一点也不傻呀!”
小织用她小小的巴掌握起李芒的手,轻轻地摩擦着。她小声呼唤着:“李芒!……”
李芒望着天上的星星,又低下头来着小织那滑润的头发……他说:“那天晚上坐在草地
上,你记得我说过一句话吗?
我说过‘我今后什么也不怕了’,这是真的。我到现在也这样想。可是,你能跟着我
吗?这样我也把你领到那条沟边上了,这不是更惨吗?……”
“李芒!李芒!……”小织连声叫喊着,用手俺住了他的嘴巴……
他们一起向前走去……
在小路边上,多了一截干朽的木桩,立在那儿,黑森森的怪吓人。当李芒和小织试着走
近它时,它的顶部突然闪亮了一个红点儿——原来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儿吸烟!小织惊叫
了一声,攥住李芒的手就跑。他们跑开一段路之后站住了,听着身后的声音:那个人在咳
嗽。
第二天晚上,李芒又被叫去开会了。当他走出民兵连部,走到那棵树下、走到小织身边
时,突然从一旁的树丛里蹦出三个持枪的人来。还没容李芒和小织叫出声来,就有两个大白
布套子分别把他们套住了。一个人呼喊着:“抓流氓抓流氓!
小地主崽儿耍流氓!哦号!……”
李芒马上听出是民兵连长的声音。他极力想撑破这个袋子,可是怎么也不能。他在袋子
中闻到一股香味儿,接着用手摸到了一截粉丝。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是被装在一个装龙口粉丝
用的大帆布包里!他们可真会想坏点子啊!……民兵连长又喊开了:“绳子缠上,绳子缠
上!”话音刚落,李芒觉得有五六道绳子勒上布袋,并渐渐勒紧,有一条绳子正勒过他的咽
喉,他感到一降窒息,脑海中立刻闪过那条即将坍塌的冻土沟的影子……他呼叫着,奋力挣
扎,尽量让绳子的位置离开咽喉远一点。他同时也听到小织反抗的声音,听到民兵连长的嬉
笑:“嘿嘿,小织呀,莫害怕,我是你大哥,大哥把你抱回家去……唉哟,有一百
斤?……”小织怒斥着、叫骂着,但这声音和民兵连长的嬉笑掺在一起,渐渐远了……
李芒被几个民兵轮换扛到了一个地方,接着被抛到了一个又深又硬的坑里。他的头被重
重地磕了一下,立即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身上的套子已经被解开了,原来他被抛在了一个废弃不用的水泥氨水库里!
一股残存的氨味儿直刺他的脑门,身前身后、墙壁上,留着一些唾液和血痕,这里不知关过
多少人呢!……小木门响着,接着民兵连长和肖万昌走了进来。李芒盯着这两个人,一声不
吭。
肖万昌的头发有些乱,满脸倦意。他吸着烟,咳了几声。
李芒突然想起了那个夜晚小路边上的半截朽木桩,想起了那几声咳嗽。这咳的声音是一
样的。
“……看来治安工作真要抓一抓喽。*H?”肖万昌在和民兵连长说话。
民兵连长笑眯眯地指了指李芒:“这不捕获了么?”
李芒冷笑着:“你们比法西斯还有办法。可你们扼杀不了我们的爱情!”
肖万昌由于气闷而喘息起来,用手指着李芒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个小地主崽子
大白天做梦!你挠痒挠到我头上来了……好,好,你等着吧!”他骂着,咳着,身子摇晃得
很厉害。停了一会儿,他的火气才消下来,对民兵连长交待了几句,急匆匆地离开了。
送走肖万昌,民兵连长就转了回来。他一进门就狞笑着嚷:“芒兄弟口福不浅啊,我就
没有这口福。你这回就是死了也值了。肖支书到底有钱,把个闺女养这么白嫩……”
没容他住口,李芒就给了他的下颌骨那儿一拳。这一拳打得没有节制,使民兵连长的头
先往一旁猛地一甩,接着整个身子也倒下来……
小织一直躺在玉德爷爷的怀里。
她从被裹绑着送回家来以后,一直没有流泪。她听着父亲的斥骂,紧紧地咬着嘴唇。她
第一次知道父亲也会这样凶狠地骂人。肖万昌在屋里暴跳着,大嚷大叫:“你要和他好得
成,除非把我杀了!你干脆死了这条心,我早跟你说过!……
李芒那小子也活得不耐烦,看我这回怎么把他送到公安局里去!臭流氓!”
玉德爷爷抱紧孙女,一边怒喝着儿子:“出去!你给我出去!没完了?”……肖万昌走
了,他还是紧紧地抱着孙女。
玉德爷爷就是这样把她抱大的。小织的母亲死得早,玉德爷爷就老是把小织带在身边
了。今天的小织已经完全是个大姑娘了,他抱起她来还像过去一样妥帖自然。小织没有流
泪,他却用粗粗的手掌擦了几下她的眼睛。肖万昌出去之后,他哈着气对小织说:
“孩子哟哟!咱可不能跟李家结亲!你还小,不醒事,你不知道,过去河边上这些地全
是他们李家的。我这胳膊,看见这块疤了吧?就是李家的狗咬的……”
玉德爷爷挽起了衣袖,让孙女看他胳膊上的疤了。
小织摇着头说:“爷爷,李芒的爷爷、父亲不是全死了吗?
他不是个孤儿吗?”
“不能跟李家结亲……”玉德爷爷摇着头。
“爷爷,李芒不是个好孩子吗?你不是也夸过他吗?”
玉德爷爷点着头:“那倒是。”
“爷爷!”小织从老人的怀里挣脱出来,执拗地说,“我就和李芒好了,他到哪儿我跟
到哪儿,我一辈子都和他在一块儿了。硬把我们分开,我会活不下去!……”
老人摇着头,叹着气,重新把小织紧紧地抱在怀里。
“爷爷,我们快去救出李芒吧!他们要把他送到公安局,现在不知怎么折磨他呢,那个
民兵连长比狼还狠!……爷爷!”
玉德爷爷默不作声,一双深陷的眼睛望着漆黑的窗户。
起风了,街上的树木发出尖利的叫声。小织恳求着爷爷,这时突然从老人怀里跳下来
说:“你听啊爷爷!你听!他们在抽他,打他,他在喊——你听啊!你的心比石头还
硬……”
老人打开窗户,倾听着。还是只有风声。
“爷爷!快走啊爷爷……”小织摇晃着他。
玉德爷爷的胡子抖了抖,沉着嗓子喝了一声:“织子!
……”小织坐了下来。老人轻轻地关了窗户,又从屋角找来一根铁钎,掖在了宽大的衣
襟下边,然后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刚过午夜,玉德爷爷就醒来了。他扯上孙女的手往外走去。他们撬开了氨水库的小木
门。李芒已经被打昏几次了,搀出门来,当看清了来的是玉德爷爷的时候,立刻给老人跪下
了。
李芒决定连夜逃走。当小织告诉要和他一块儿离开这里时,他的一汪泪水再也忍不住
了!没法儿跟谁告别,没法儿跟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