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铝杆儿镀金钢笔。她那两只柔软的、可爱的、未被粗重的东西磨损过的手掌不时去翻动
一下纸页,李芒把她弄乱的纸页再理整齐。他总是微微含笑,表现了一个男子的沉着和自
信。他和她很少说话,因为有些更细微的东西,有些还嫌模糊的感觉,语言反而说不清。他
们两人都自觉地在一种氛围里大致沉默着。夜色真美好,月亮姗姗来迟了。窗外不安分的鸟
儿叫一声,风懒懒地摇动着树梢。他们疲倦时走出屋来,伸一伸腰,踩一踩湿漉漉的青草。
小织脑后那两个弯弯的毛刷刷在月色里显得特别可笑,揪一下多好,可是没人敢揪。它就那
么骄傲地摇摆、颤动吧!它就那么高高地翘着吧!暂时没有人理睬,没有人去过问……这里
是一所学校,就处在村子的西北角上,离村子有半里之遥。校舍在一片稀疏的树林里,夜晚
有一个老人在睡觉。此刻老人早就睡着了。
他们走出屋子时,听到的是校舍四周各种奇奇怪怪的夜之声息。虫鸣、蛇走、刺猬咳
嗽,一个大乌鸦在远处落下。村子里狗吠了,小孩子在哭泣,有位老人悲伤地号啕,这声音
真正打破了一片寂静,使月色也变得凄凉了……他们这时候就默默地望向那黑赳赳的村子,
猜测着,忧虑着,用目光寻问:又是谁家的老人遭到了不幸?在这样的夜晚里,在这样的月
色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啊……
老人的哭声越来越大了,狗吠得更急了。他们终于听出是那个老寡妇在哭。两个人都长
叹起来。……老寡妇只守着一个傻女过活。傻女疯起来的时候就满街乱跑,老寡妇就不吃不
喝地跟上她。有一回老寡妇追傻女追到一片蓖麻林里,出来的时候也变傻了:抓扯着自己的
头发嚷叫着,说治保主任在蓖麻林里糟蹋傻女了,不一会儿又说是民兵连长。她说的那个治
保主任死了快两年了,这显然是疯话。大家寻到蓖麻林里,什么也没有看到,都说老寡妇是
疯了……
她从那开始就常常抓着自己的头发哭喊了。
两个年轻人站在惨白的月色里,觉得一阵阵发冷……
李芒说:“我记得傻女上小学时一点也不傻。她是后来才傻的……”小织回忆着,点点
头,“大概是十四五岁时……”
两个人再不说话,往前走着。李芒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眼望着远处的树影说:“有一
回傻女在巷子口遇到我,笑着,一点也看不出傻来。这样站了一会儿,她突然尖声大叫起
来,用手去扯自己的头发,转身就跑了。我正发怔,觉得后面有什么人,回头一看,见民兵
连长在我身后站着!原来傻女是看见他了……”
小织惊讶地望着李芒。
“你看,傻女见了民兵连长就疯!……”
宣传队排练时,村里的好多人都要迎着琴声赶来观望。民兵连长也背着枪赶来了,他还
兼任着治保主任。他笑眯眯地看着好多人伏在明亮的窗前住里张望,第二天就禁止了“随随
便便看排练”。他一个人来,有时也陪伴支书肖万昌。当肖万昌不来的时候,他就找一个角
落坐下,长久地盯着小织。肖万昌如果来到这里,总是显得十分庄重。他不声不响地坐下,
先点燃一支烟。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活动在这里,他显得十分得意。在这里,他的脸上流露得
最多的神情,就是一个支书的威严和一个父亲的慈爱。偶尔他也站起来,问一下文艺节目中
的某个问题,那时人们就会知道,支书关心的主要是政治,他要在政治上把关的。这时候民
兵连长坐在他的背后,微笑着,不时地递给支书一支烟或是小声地解释几句什么。支书点着
头,显出十分满意的样子。民兵连长跟支书说完话,就专心地研究几个女演员了。他看得最
多的是小织,但偶尔也警觉地扫一眼李芒。
有一次民兵连长一个人来了。他站到小织的身后看她弹琴,突然脸上消失了微笑。小织
只顾弹着,当她黑亮的、柔软的头发落到琴上时,她就甩一甩头。她想不到他站那么近,有
几根发丝碰了他的脸。他的脸有些灰黄,有着三十多岁的人不该有的深皱。他有些惊讶地张
开了嘴巴,露出了被烟草染黑的牙齿,发出一声很难听到的呵气声。他伸手搓了一下脸,嫌
热似的退开一步说:“小织会弹!”……临走时他对小织说:“明天,不一定排练了,李芒
要去队部开个会。”
“开什么会?”小织冷冷地问。
“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开会还行?这是治保会的制度。”
从此,李芒就常常被叫到民兵连部开会了。这里集中了二三十个年轻人,民兵连长和他
们对坐着,一个人吸烟微笑。
他说:“先学习‘老三篇’吧,待会儿再谈。”他有时也请肖万昌来讲讲话。肖万昌常
讲的就是:“重在政治表现。到底是不是可以教育好,就看你们自己了。*H?”他走后民兵
连长就发挥起来,有时扳着手指告诉他们哪个国才是“第三世界”。
他讲累了就直眼瞅着一个女青年,嘴里又发出不易听见的呵气声。李芒在一边暗暗想:
民兵连长的腮帮上,就短那么狠狠的一拳头!
他从民兵连部出来,再晚也要到学校那儿看一看。这种带有侮辱意味的会,使他沮丧极
了。好比一个急需新鲜空气的人被强迫关进一间发霉的屋子里一样,一经解放,就马上奔到
旷敞的原野了。他急于听一听那儿的歌声,那儿的欢笑。
那儿有歌声吗?
太晚了,没有歌声了。只有一个人在树下等他归来,这就是小织。
十
她在等待一个不幸的人,因而常常显得急躁和焦虑。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温柔多情,这
样的容易体贴别人。她的眼睛特别看不得苦难,却偏偏生在一个有很多苦难的时代里。如果
她不是肖万昌的女儿,不是这方土地上一个权威人物的骨肉,她很可能在等待别人的时候就
遭到了罪恶的袭击。她站在那儿,比起身旁粗大的梧桐树来,越发显得弱小了。月亮出来
后,照着她的旧军衣,照着她亭亭的身姿。她周身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一种青春的、让人爱恋
的气息。秋天了,她已经在衣服里边加了一件秋衫,她对气候变化特别敏感。劳动还没有去
磨损她,她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闪动着好看的睫毛,有些惊讶。她慢慢就不会惊讶了,慢
慢就看到她等待着的这个人有多么不幸,以后的夜晚会变得多么凄冷。
李芒多么感激她啊。每当他从民兵连部出来,踏上通往学校的小路时,他就急于看到那
个站在树下的身影了。排练的时候,他又被渐渐地溶解在歌声里了。李芒后来发觉大家唱歌
的时候,常常要寻空儿看他一眼,那目光里多少掺杂了一些同情和怜悯。这就使他特别受不
了。他有时故意放高了声音歌唱,每一个动作也用力一些,来向伙伴们证明,他是多么不在
乎去开那个会。可是这样一来他的动作常常就变得过于夸张了、不自然了。小织禁不住要问
他:“李芒,你的手,就是表现打锤子的动作,还要扬那么高吗?”李芒的脸马上红起来
了……
后来,小织在父亲面前为李芒求情,请他不要再让李芒去开那种倒霉的会了。肖万昌吸
着烟,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不时地看一眼女儿。他说:“你可得跟李芒离远一些。他是
什么人你该知道,你好像对他不错……”小织的脸红了。她想说点什么,可父亲的眼睛一动
不动地盯着她:“你自己揣摩吧。你不是个笨孩子,我知道你不会自己去毁自己……”肖万
昌的语气严厉起来。她抬头看了看,见他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铁青。小织有些吃惊。她
想争辩什么,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噙着泪水离开了。
李芒仍旧要去开会,民兵连长仍旧来看排练。当李芒缓缓地离开宣传队,朝着大队部走
去的时候,小织总要呆呆地目送他远去。小织想他那沉重的步履,是被难以负起的重压拖累
的。
李芒越来越消瘦了,嗓子也常常嘶哑。他决心离开宣传队,跟小织告别说:“小
织!……你不知道、不知道我一次次被叫走时,我想些什么……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戴的那条
红领巾,鲜红鲜红的……可是……”李芒说着,眼里涌出了泪水……
小织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摇动着说:“我明白!我知道!
李芒……”
小织决心要让李芒留在宣传队里,留在这个暂时用歌声编织起篱笆的小花园里,无论如
何也要让他留下!宣传队的伙伴们无数次地安慰他、劝阻他,紧紧地拥抱起他来……
李芒后来终于留下来了,所有的伙伴都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大家兴奋极了。
这天晚上,他们没有排练以往的节目,而是各自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歌子,不停地唱起
来。多么痛快!多么舒畅!就好像欢迎一个从远方归来的好朋友似的,大家围着李芒,眼睛
里闪着比往日更明亮的光泽。也巧得很,这晚上李芒和小织的同学袁光从河西找他们玩来
了!这使李芒和小织十分高兴。三个同学见面了,彼此都激动起来。袁光白天在生产队里劳
动,只有夜晚才有时间出来玩。他大概很久没有经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了,看着大家唱歌,满
脸通红,鼻尖上渗出了愉快的小汗珠。袁光的头发又长又乱,这使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了。后来他小声告诉:他要早些赶回去了,因为他出来时找治保会请过假……他说这话时,
见李芒垂下了头,也就闭上了嘴巴,站起身来。
李芒和小织去送袁光了。
一天的星星。他们踏上海滩,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里。他们默默地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
里。一天的星星。友谊分别记在三个人的心底,他们仰脸看那星星。夜露有时洒在他们的眼
睛里……袁光踏上了芦青河的小桥,向两个好朋友无声地笑了。
袁光走了,月亮升起来了。他们又踏着月光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里……白白的沙子在脚
下嚓嚓响着,无数的叶片在四周闪动着绿色。小织的泛白的军衣上沾着露滴,她的两个毛刷
刷辫也沾上露滴了。她的前面几尺远的地方,走着高高细细的李芒。在这月色苍茫的大海滩
上,她跟上李芒往前走去,就像跟在了一位兄长的身后,心里那么温煦和安逸。她很羡慕李
芒那挺拔的、青春勃发的身姿,也羡慕他那透着男性的力度、男性的自信的宽厚的臂膀。她
呼唤他:“李芒!你走那么快,你走得真快呀……”
她的声音慢慢弱下来,“真快呀”三个字几乎要听不清了。
李芒于是就放慢了脚步。他像是极不习惯于这种行走的速度似的,只得走走停停。小织
简直就不像赶路了,她的步子十分缓慢,一双大大的眼睛四下里观望着。后来,她就倚着一
棵青杨树站住了。李芒也走回到树下来。他听见了她的均匀的呼吸,看了着她那个很严肃的
样子,觉得她多么好、又多么可笑啊。李芒没有吱声。
“李芒,我不会老呆在宣传队里的……”小织说。
李芒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你想想,我爸爸会让我呆在村里吗?不用多久,他就会把我弄到哪个工厂、机关里去
了……”小织轻声说。
“他一定会。”李芒说。
“我就那样走了吗?”
“可不是就那样走了!”
“就那样离开宣传队了吗?”
“可不是就那样……离开了!”李芒的声音变得很粗重。
小织垂下了头,两个小毛刷刷往上仰着、微微颤着。李芒看了看它,心中有些闷热。他
又把目光移向黄蒙蒙的前方了……小织仰起脸来问:“你喜欢一个人呆在这片海滩上吗?”
李芒笑着:“你喜欢一个人呆在海滩上。”
小织又问:“你喜欢有一个人和你一块儿呆在海滩上吗?”
李芒笑着:“你喜欢有个人和你一块儿站着。”
“你把铅球推那么远……什么胳膊!”小织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有些冲动地猛击了一下青杨树,青杨树周身震动。几滴露水落下来,有只鸟儿也飞
了。他大口地呼吸着,他觉得身上很燥。这个夜晚明亮、安静,没有一点风。远处的林木高
高簇起,月色下看去像一道山崖。他此刻倒真想让前边有座起伏的山岭,他们一起攀登上
去。他看看小织:她就站在身边,那么娇小的一个姑娘。她是依偎在这棵大树上了,用那个
很小的小巴掌抚摸着光滑冰凉的树皮。她比他小那么多,他看她需要低下头来呢。他抿了抿
嘴角,轻轻地咳了一声。他想唱一支歌儿,他突然觉得大海滩上的林木、沙土、夜飞的鸟
儿、小蚂蚱、飘飘落下的叶片、溅起的露水……一切的一切,都深化在他要唱的这支歌里
了。没有什么痛苦了,没有什么焦虑了,没有什么不安了。眼前的树木仿佛退远了,又慢慢
消逝在远方,化作一片朦胧的月色。大海滩像被一层雪粉轻轻覆盖,反射出淡淡的光来;大
海滩毛绒绒的,粉丹丹的,热烘烘的。大海滩像个红眼儿白毛的小兔子了!你想去捕捉它,
把它举在手上。哦哦,一天的星星!星星用热切的眼睛望着海滩上的一切,眨着,又睁得老
大,雪亮亮的眼睛啊。星星眼里的世界会是这样的吧:只有一个温柔的大海滩,只有一棵大
树,只有两个人。两个人隔着一棵树。红眼睛的小兔子,小兔子伸出通红的小舌头去舔闪着
露珠的树叶儿。它喝足了水,就睡着了。它的鼾声那么轻微、均匀。它紧紧依偎着一棵高大
的青杨树……李芒的心噗噗地跳起来,他把手压到了身后去,轻声呼唤:“小织!小织你一
声也不吭……你睡着了么?小织……”
“我没有睡着。李芒,李芒……”
“我们离开青杨树吧,我们往前走吧!”
他们走去了。微微的风吹起来了,吹来一种淡淡的香味。
慢慢的,林木更稀疏了,开阔的草地袒露出来了。月光在平展展的草的尖叶上滚动跳
荡,小野菊特别显眼。离开草叶一寸高的地方好像有什么在飞速流动,看得人眼睛发花。他
们仔细看了看,看出是闪亮的甜草叶儿在风中扫动,月光在上面走来又走去,真像是流动着
什么!李芒说:“小织,你看,我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似的……多好的一片小草原!”
小织重复着他的话:“多好的一片小草原!”……踏在了小草原上,野菊的香味变得扑鼻
了。他们在这片开阔的草地上坐下来了。小织小心地捏了捏李芒支在地上的一只胳膊说:
“像铁一样……”李芒就用这只胳膊把她揽到身边说:“像铁一样……”小织呼吸的声音又
粗又急,发出一种哭泣似的声音,挣脱着,奋力挣脱。因为“像铁一样”,她终于挣脱不
掉,于是就把头伏到他的宽厚的胸脯上了。他试图将她的头扶起来,可是怎么也不能。他抱
着她,唯一的担心就是怕她笑自己那颗咚咚乱跳的心。他终于可以去攥她脑后的两个毛刷刷
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他发觉她的头发很滑,很滑很滑的。他声音颤颤地说;“一切的
一切,什么,所有的什么东西,我都不怕了……小织,啊啊!小织……我听不见你喘气了。
哦哦,你真要睡过去了……小织,你没有睡过去啊,你的眼睛睁这么大。你看见什么了?你
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