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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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愤怒-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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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块儿,咱们会过得挺好的……

    不过,在这儿住得久了我会想家——你可不要误解啊,我不是想我爸。我想的是熟人、
庄稼、海滩,还想芦青河。我想咱们那块好地方……”

    李芒不吱声了。他也在想自己出生的地方。在那片土地上,爷爷死了,父亲死了,母亲
也死了。母亲曾经告诉过他:

    爷爷攒了一大笔钱,让年纪老大的父亲到青岛去念洋书。几年洋书念下来,父亲也就不
愿回来了。幸亏后来得了肺病,父亲怕死在外边,就带着几驮子书回到河边来,从此再也没
有离开,直到死了,葬在祖坟地里……李芒现在没有一个亲人了,可是他和小织一样,也深
深眷恋着那个地方。到底凭什么要剥夺他们生活在那儿的权利呢?他的几辈人不是都生在那
儿,最后又埋在了那儿吗?李芒紧紧地握着拳头,一声不吭。

    他想起了他和小织的同学、好朋友袁光。袁光三岁那年,父亲成了“反革命”,从城里
领着袁光和姐姐回乡下来了。袁光上初中时父亲死了,袁光一滴泪水也没有掉。为什么要哭
他呢?不就是因为他的缘故,袁光才受尽了歧视,也许连高中也不能上呢!后来初中毕业,
袁光真的回家下田了。他在全校学习是最好的,他对那些能够继续升学的同学羡慕死了。

    他和李芒一块儿到海滩上挖渠、修树、种花生,结下了很深的友谊。李芒后来上了高
中,就再也没有见到他。毕业第二年时,李芒过河去找袁光,找到了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
瘦的小老头模样的袁光。他的生活李芒完全想象得出来。他已经二十七八岁了,还没有娶上
媳妇……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河边的一块土豆地里,他担了两个大粪桶,右眼不知怎么肿胀得
睁不开了,只睁着一只眼睛跟李芒说话……

    如今袁光在做些什么呢?

    “给袁光写封信吧……”小织突然咕哝了一句。

    李芒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她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袁光呢?

    他感激地握着她的一双手,摇摇头说:“不,不能写。不能让河边的人知道我们现在在
哪里……”

    有一只漂亮的山鸡站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啼叫。李芒惊喜地指给小织看,小织刚转过
头去,它就飞走了……李芒却发现了它站立过的石头是雪白的、莹光闪亮的!他赶忙奔了过
去。

    他记起县城的楼房上、墙皮上就粘满了这种闪亮的白石子!一个念头在他的脑际飞快闪
过:可不可以满山找来这样的石块儿,碾成小碎块块卖给城里人盖楼房呢?

    “小织!”他一下子站起来,喊了她一声。

    六

    李芒这天果然起早去跟肖万昌要开会的通知看了。肖万昌正耐心地照着镜子刮脸,头也
不转地说:“通知就在桌子上,你看吧……”

    通知上果真只写了肖万昌一个人的名字。

    李芒说:“这是专业户代表会,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呢?

    我可是最早做黄烟专业户的。你开会时捎一句话给发通知的人,告诉他们不要故意漏掉
我李芒的名字!”

    脖子上的毛发很难对付,肖万昌这会儿刮得特别细心。他一下一下刮着,刮完了又用心
地抚摸了一会儿,转着脸庞照着镜子。他揩着刀片说:“我一准把话捎到就是了。”

    李芒转身走出了肖万昌的屋子。

    他想尽快离开这里。他觉得站在屋里和肖万昌说话的时候,正有一双沉沉的目光在一旁
望着。走出门来,后背上好像还负着这双目光。走着走着,他猛然回头去寻找,后边什么也
没有。他心里明白:这双眼睛是看不见的,这是玉德爷爷的一双眼睛啊!

    他很清楚地察觉到,玉德爷爷那双衰老的、有些混浊的眼睛此刻已经愤怒了。老人分明
在责备这个孙女婿,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双目光分明在怒斥说: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刚闭了
眼,你就要和我儿子分开干,你是个败家子!……李芒步子沉重地踏上了田埂,又望见了那
棵老柳树。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他在心里呼喊着:“玉德爷爷啊!我李芒今生不会忘了您
的恩德,小织也会永远记着您……如果我们有什么地方违背了您的意愿,那也是实在没有办
法的事。我们请求您老人家原谅,我们是您的孩子……”

    前边不远的烟垄里,小织正在做活。那翠绿的烟棵间,她的粉红衣服一闪一闪的。李芒
大着步子走过去,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她并没有发现李芒,只顾扳着冒杈。肥嫩的冒杈怎
么也扳不完,烟棵长得越壮,冒杈子越难对付。她的小巴掌握到冒杈上,就像攥住了一个小
麻雀似的。小麻雀紧紧地伏到烟杆上,她就灵巧地一扭把它给扭下来了。绿色的汁水染了她
的手背,她擦汗水的时候,额头就沾满了绿色。当她又一次抬头擦汗时,发现了李芒站在一
边,就有些羞涩地笑了一笑。她问:

    “犟汉子,到底看了通知吗?”

    李芒点点头。他蹲下来,用两手捂着额头,一声也不吭。

    小织推了他一下,他也没有抬头。

    “跟爸爸吵了吗?”

    他摇摇头。

    “你病了吗?”

    李芒还是摇头。停了一会儿,他咕哝说:“小织,我们把那棵老柳树伐了吧!”

    小织惊愕地望着他。

    “我一看见它,就想起玉德爷爷。好像他就是玉德爷爷似的,蹲在田里,喘着粗气……
咱老得在它的监视下做活儿……”李芒有些急促地说。

    小织慢慢地搓扭着手掌,望了一眼老柳树。她说:“想着爷爷也好!想着玉德爷爷,你
就不会硬跟爸爸闹着分开了。”

    李芒昂起头望着她说:“一定要分开。这是早晚的事情。”

    “你真是个犟汉!咱和爸爸联合了这几年,不是挺好的吗?

    你呀!”

    “挺好?肖万昌在烟田里腰也不弯一下,他让儿子腊子贩鱼挣钱去,这么大一片烟田,
全靠玉德爷爷和我们两个!

    ……”李芒的胸脯一起一伏,一双愤怒的眼睛紧盯着小织。他大声嚷起来:“这是欺侮
人!压榨人!……”

    小织的眼睛涌出泪花来,也迎着他嚷道:“可他是支书啊!

    他要为村里忙别的事情……我们家买化肥、柴油,卖烟叶这些事,不都是亏了他吗?李
芒,你该想想这些!……”

    “我全想过,一样一样全想过。你以为我要和他分手,光是因为他不做活吗?因为害怕
吃亏吗?不是!你也知道不是!

    要下决心分手,就得打谱不做这个专业户,狠下心做个穷光蛋!这个鬼联合本来就不该
有。我早跟你说过,分开是注定了的。我心底老喊:分开吧,快分开吧!……看看,你多么
不理解我啊!”

    李芒很痛苦地摇着头,又蹲下了。

    小织有些委屈地着着他,再也不做声了。

    他们一边有人粗粗地喘着气,抬头一望,原来早有一个人抱着膀子站在那儿,嘻嘻笑
着。

    他叫荒荒,是村里的一条“光棍儿”。这时他嬉笑着问:

    “小两口打架了?”他的一双眼睛诡秘地闪动着,松弛的皮肉在嘴角皱出两个大弧。

    “有事情吗,荒荒?”李芒问。

    荒荒把身上发黑的汗背心扯一扯说:“怎么没有事情?来就有事情。我是做代表来
了。”

    “什么代表?”

    “群众代表。”“到底干什么啊?”李芒不解了。

    荒荒挠一挠蓬乱的头发,所答非所问地说:“如今这个世道嘛,有本事的人都发家了。
发家嘛,咱不眼馋,谁叫人家有本事呢?不过,哼哼,发了横财、黑心财的,从理论上讲也
不算好事情……”

    李芒用心地听着,还是抓不住他的“要义”,只是觉得“从理论上讲”几个字用得可
笑。

    荒荒说了一会儿,见对方并未明了,就咳了一声说:“干脆直着说吧!我是代表大伙儿
跟你来谈判的!”

    李芒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小织。

    荒荒说:“今年的化肥分来不少,可是摊到各家各户就那么一点点。后来才知道肖万昌
书记给你们自己留了一手儿。俺是来跟你商量一下,借几百斤先用一用。”

    李芒有些吃惊:“荒荒,这许是误传吧?我们哪有那么多化肥?”

    小织也不解地望着荒荒。

    荒荒哈哈大笑:“是呀,这么多东西放在自己家多显眼!

    得找一个好地方,再封起来,哼,这样儿——明白了吧?”荒荒用手做成抹泥板的样
子,在空中抹了一下。

    李芒站了起来。

    荒荒像公鸡一样将头伸到李芒跟前,又奇怪地摇了一下说:“怎么,不知道?真不知道
你就跟上我去看看!嘿嘿,其实你心里早明白,你们是一家子人……”

    李芒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他的话,跟上他走了。

    在一座孤零零的老屋子跟前聚集了一帮子人。老屋子是一个老寡妇的,老寡妇死了,这
屋子就一直闲置着,如今重新砌了门,挂了一把很大的锁……荒荒得意地朝人们挤着眼,
说:“总算把‘驸马’请来了!”

    “驸马”两个字深深地刺疼了李芒。还没等他说什么,人群就哄笑起来。他们主动给李
芒和荒荒闪开一条通道。

    荒荒大摇大摆地走在通道上,头颅高昂,像个将军一样。

    他走到门口,用手敲了敲那把大锁说:“看见了吧?我跟你说的那些好东西都在这里边
了……”

    李芒端详着这座老屋。他透过缝隙往里看着,虽然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想肖万
昌完全做得出这种事情。他此刻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了。

    荒荒笑眯眯地对李芒说:“看见了吧?有人手里握的铁钎子有多长!用这东西撬门最好
使,不过要糟蹋一个锁扣子,不符合节约的方针……”

    人群又笑了。大家很欣赏荒荒的幽默。

    “所以说,还是请你回家取个钥匙来。钥匙这东西,又不伤和气,又不伤锁扣……”荒
荒说着话,扳着手指头,极力显得有条理。

    李芒很快打断他的话,面向大家说:“这是肖万昌一个人干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要撬
门,我赞成,我手里没有钥匙。”

    人们互相对看着。

    李芒对荒荒催促说:“撬吧!”

    七

    “我们要和他分开的事,也许他早就有预料。”李芒从大队部回来后,这样对小织说。

    小织问:“为什么?”

    “他这个人机灵得很,早就嗅出味儿来了,知道终有一天我会跟他分开。他偷偷积下了
那么多化肥,从来没跟我们说。

    今年秋天的化肥多么紧,他一个人就积下那么多。其实三分之一就足够他用的,他就这
么个贪婪性儿,不知道这是在积民怨!大伙儿要给他撬门……”

    “撬了吗?”

    “没有。他们怕肖万昌,知道他开会去了,就来找我,到时候就说是我同意了的。谁知
我赞成他们撬门,他们反倒害怕了……”

    小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荒荒当着大家的面跟我叫‘驸马’。说明群众早把他看成土皇帝了。你不让我跟他分
开,就是说还要我给他当‘驸马’!从大队部回来的路上我就想:一定把他们喊的话告诉
你……”

    李芒有些冲动地望着他的妻子,声音颤颤地说着。

    小织抬头望着大片的烟田,咬着嘴唇。她说:“我知道你还会说什么。你说出来的、没
说出来的,我全能明白。我知道他和咱不是一路的人,可我常想,咱和他积了这么多年的怨
气,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咱现在的日子不是已经过得挺好了吗?烟田的肥料不用咱操
心,烟叶从来都是卖高价钱,这些不全都靠他吗?将来孩子生下来,他能没有姥爷吗?李
芒!你是太倔了啊,你想得太多了、太细了!你就不会忍着点……”

    李芒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笨重的身子上。他说:“是啊,比起那几年到处流浪来,现
在怎么能说是过得不好?我们有了这么大一片地,又成了全县有名的专业户。可这是和当年
把我们逼跑的那个人联合的,是这样成了专业户的!你不觉得这种好日子里面也掺和了好多
屈辱吗?”

    肖万昌开会回来,很快知道了老屋门前闹的这场事。他让民兵连长请来那些人,和他们
一块儿站到老屋门前,微笑着问:“你们说这里面有多少化肥?”

    大家感到莫名其妙,没人作答。

    荒荒见肖万昌用眼盯他,就往人身后挤了挤。

    肖万昌说:“荒荒,你来估估,我看你是好眼力。”

    民兵连长在一边笑着。

    荒荒见肖万昌很和蔼,就朝身边的人扮个鬼脸,说:“少说也有一千斤!”

    “多说呢?”

    “两千斤!”

    肖万昌笑了。他把手按到荒荒的肩膀上说:“你还是没有估准——你估得太少!我这里
面存有化肥两吨,整整四千斤!”

    他说着,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支粉笔头儿,回身在铁门上写了:

    内存化肥两吨。

    人群里发出吸气声。

    肖万昌又说:“话不说不明,我今天就是跟大家说明一下情况的。不错,这里面的化肥
有上级分配的一份儿,那是保证重点专业户的,比大家也多不了多少,也不过几百斤。其他
的就是我自己找门路买来的了,与分配的公肥没有关系。有人说我偷着藏下来,一个‘偷’
字把我这个党支书说得挺窝囊。化肥又不是抢来的,不过是借这么一块地方放一放,偷着
藏?用不着吧!”

    没人吱一声。民兵连长还在笑。

    肖万昌停了一瞬,又接着说:“要搞化肥,这我支持!开动脑筋,前门后门(说实话,
我这些化肥不少就是走后门来的),都不妨搞搞看,都到了什么时候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事
事找保姆!我可做不了这么多人的‘保姆’。我听说有人带铁钎子搞化肥来了——这个法子
可使不得。撬门破锁犯法哩!我在这里劝大家一句:犯法的事还是不做的好!……”

    肖万昌说完,开朗地大笑起来,满脸堆上了和善的皱纹。

    荒荒用眼睛瞟着肖万昌,重新挤到人群里去了。

    “赶空儿我还要给大家传达一下会议上的精神哩……”肖万昌卷好一支喇叭烟吸着,眯
起了眼睛,“会上,张县长接见了全县的专业户代表,一个一个鼓励,拉着手问还有什么困
难?大家都笑着说没有困难。我们是老朋友了,‘文革’那年他在我家藏过好几个月,我可
从来不和他客气!我说:‘我自己倒是没有困难!俺村里还有个荒荒,快四十了没有娶上媳
妇,裤子后腚上老是破个洞,你管不管?’……”

    他大笑起来。

    有的人跟着笑起来;但更多的人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肖万昌离开大队部,到他的承包田里来了。他见李芒和小织在耘烟垄,就要过小织的耘
锄耘起来。他左右开弓,耘地的姿势很好看,但总也不能和李芒耘得一样快。他只好耘窄窄
的一溜儿,一边耘一边和李芒说话:“我看今年的烟长得比去年要好!一张烟叶子就是一块
钱的人民币……开会时见到烟厂的王会计,我跟他讲:秋后收烟可要瞪起眼睛来!

    ……”

    李芒打断他的话说:“今年的烟劲道大。这从烟叶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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