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德爷爷再也不愿离开他们了,成天在田里帮他们打冒杈、整烟地垄子。
一天晚上,老人突然提出说:“万昌的地和这块界临,怎么不合起来种烟呢?一家人还
分来分去吗?”
李芒坚决地摇头说:“不!爷爷,不能合!”
“什么不能!你知道为合这地,我跟儿子费了多少口舌。
‘家不和,外人欺’,孩子,一家子做片大烟田多美气!我从年轻时就盼着自家有这么
大的一片地啊……”老人说得很严厉,也很动感情。
李芒还是摇着头。他有多少话要跟老人说啊。但他相信什么都说不清楚。他只是预感到
跟肖万昌的真正合作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前途的……他摇着头。
老爷爷火了!他骂着:“小冤家!还得我给你两个跪下吗?
你和万昌还能再吵么?一家子人还能再分开么?……”老人气得全身都颤抖了。小织赶
紧扶住了他,说:“爷爷!爷爷决定吧,我们都听爷爷的!”
十八
小织几乎一夜未眠。李芒在大柳树下的那一番话,几乎使她不安了一天。夜里,她恍恍
惚惚的,一会儿在海滩的那片小草原上,一会儿又在南山;一会儿在闹鬼的屋子里,一会儿
又在满是血迹的废氨水库里。她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荒荒在抡一把镰刀,莫合爷爷捏着
他的大烟斗,傻女一把一把揪着自己的头发,老獾头在儿子身旁跪着包脚;好像看到了五彩
颜色的石子,五大连池,甜菜地,老爷岭;看到山民们喜悦的脸色,那个收酒瓶子的人,肖
万昌和民兵连长相互接火抽烟……她好不容易才睡过去,又忽然听到袁光的姐姐在窗外喊
她:
“小织!小织!……”
“啊,我们在这里!在这里!袁光,袁光!……”
小织猛然从炕上爬起来,就要奔下去开门。李芒拦住了她说:“怎么了小织?你怎么
了?”
“袁光和姐姐一块儿来了,就站在窗外,你快给他们去开门啊,原来袁光没有死,他是
和姐姐一块儿逃走了啊……袁光!……”
小织呼叫着。李芒费力地解释她这是幻觉,她才安静下来……这时候天已拂晓,李芒穿
好了衣服说:
“我要替老獾头交柴油去,原来讲好了的。”
小织说:“替他多交一些,交两次的油吧,好吗?”
李芒正要走出门去,这时听了她的话,就站住了脚步。他久久地、深情地望着她……
霞光映红了窗子时,李芒从外面回来了。他带回了一张报纸,递给小织说:“你看看第
二版上,有新闻!……”
小织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肖万昌上报了!这是一个记者在专业户代表会上的采访,上面
还配有一幅大照片:肖万昌正微笑着站在麦克风前讲话。文章说肖万昌是发家致富的带头
人,是海滩小平原上新时期的先进人物,是新生产力的代表者。文章中还举出一系列数字,
说他第一个成为黄烟专业户,第一个与人联合承包;尔后,收入多少现金,带动了多少人做
了专业户,多少人有了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
李芒说:“他哪次运动都上报纸广播,如今又赶了这个浪头!因为他踩在别人的头顶
上,所以从远处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他反过来,又正好可以用这张报去吓唬老百姓,
使他能舒舒服服地踩下去。这个事实有多么残酷!”
小织看着报纸上的父亲笑微微的样子说:“明明是我们先种了黄烟的,可他……”
“就是这种倒霉的联合使他钻了空子!小织,想想吧,咱是嫉恨他出名吗?是嫌自己风
头出小了吗?当然不是!我们难过的是被他逼得到处流浪(还有更多的人被他这样的人逼
迫、践踏!),在流浪中学了一点点本事,一点手艺,倒被他反过来给利用了!他利用这个
欺骗人!只要有他挡道,村里人就别想真富起来,他应该受罚,可他没有!他继续作威作
福。咱跟他的这种联合,真是耻辱!真是犯罪!”
李芒的脸涨得赤红,直眼盯着小织。
小织一丝丝地把那张报纸折好,放到桌子上。她伸手到他的衣兜里取出那个大烟斗,装
满了烟,塞到他的手上……
她低声地、像是规劝而不像埋怨:“李芒!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这个爱发火的样
子……”李芒吸着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日子过久了,都是这么一年年过下来的,慢慢
就迟钝了。世上的人差不多都习惯于跟坏东西平安相处。就这么忍耐着啊,忍耐着,一天天
地捱。小织,你看看,咱不是这么一天天地捱吗?捱也苦,不捱也苦,犹豫来犹豫去的……
还记得那条又深又窄的冻土沟么?远远地躲着它,就是躲不开。它藏在黑影里,出现在你眼
前,逼着你往里走。最好的办法是把那条沟填成平地、铺成路。……肖万昌这样的人,说到
底是村里的灾星。可有人还把他们当成这里的顶梁柱!只要有他们,河边人的日子就没有奔
头!……”
小织说:“从爷爷过世后,我的心就没有安下来过。我想得和你一样苦啊,李芒!我知
道:再要不分开,你也把自己折磨出病来了……你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住了,我都在想。这几
天,我又常常想起袁光。有时候半夜里,你睡去了,我一个人坐起来想……我想咱家里该有
一个客人,该有袁光。他死得真惨。他在河边上来回走动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他一定是想到这个世界上一点让人恋的地方也没有了。”李芒握着大烟斗,又在屋子
中间走动起来,“他还那么年轻,人活在世上能受到的屈辱差不多他都受到了。瞻前顾后,
他可能想不出路来。他死得一定很痛苦,他本来会游泳……”
“他是不是缚了什么东西,缚住了自己的脚跳进去的?”小织惊讶地叫起来。
“很可能是。你知道他的水性多好。”李芒在桌前坐下来,随手翻动了一下那本诗集,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我在莫合爷爷的小茅屋里写那本书,就琢磨
过他怎样跳河……我为了合情理,把他这样的人都写成了孤儿。
其实现在想想完全用不着!他们有父母,可父母自身也难保。
没有敢保护他们的,他们这类人(当然包括我!)是这世上真正的‘孤儿’。……我这
样写道:‘那些人面兽心的恶人,已经从一般的政治偏见堕落为无聊时的任意捉弄、残酷欺
凌!我不知道这些孤儿们是用什么方式活过来的,今天又怎样了?我甚至想走遍祖国大地,
用个小本子记录下他们所有的生活……’”
李芒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了。小织温煦的目光看了看他,他才慢慢平静下来。停了会
儿,他用平和的语气说:
“我这个人爱冲动。不过我要跟肖万昌决裂,这却是反反复复想过了的……”
“你能保证这回就不是冲动吗?”
“不是冲动,是实实在在的愤怒。”
“好多困难和麻烦,也都想过了吗?”
“想过了。”
小织一双闪着热情和光彩的眼睛久久地望着李芒,然后说了句:
“那么,今天就和他分开吧!……”
……
李芒和小织走到了霞光映照的田野上。他们是来寻找肖万昌的,刚刚从他锁起的大门前
走过来……田野上没有肖万昌。他们就来到了自己的田里,准备做着活等他。他们来到田
里,首先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老柳树死了!
本来这也在预料之中,但没想到它恰恰会在今天死去。它的最后一片绿叶也干枯了,折
断的枝桠落了一地;根部的大窟窿朽得更深了,树桩在风中摇动时,它就发出“吱嘎嘎”的
声音。它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了。如今它是停止喘息了。
李芒和小织默默地看着老柳树,用手去抚摸它干硬的糙皮……
半下午时分,肖万昌在田埂上出现了。
李芒和小织把他喊到了老柳树下。李芒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们已经找了你快一天了。我们是要去告诉你:咱们把土地分开吧,就从今天开始分
开!”
肖万昌淡淡地“唔”了一声,他用手梳理了一下背头,又看了一眼死去的老柳树,问小
织说,“你也同意了吗?”
小织点点头。
“那就分开吧。嗯,这样也好。做长辈的也不能老为你们操心啊。嗯,也好!……”肖
万昌蹲在树下说。
李芒冷冷地看着他。
“不过一家人硬是分开,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地方,比如给烟田上
肥上水、烟叶收购这些事,有好多麻烦哩!还有,你们也毕竟和别人有些不同,我指的是李
芒的出身,不怕人家挑毛病么?”肖万昌说这话时,眼睛紧盯住地上的一块石头,几乎是一
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发音很重。
李芒笑笑说:“你会在这些地方用用功夫。这是威胁。你有什么本事就做去,威胁我们
可不怕。开始会苦得很,村里大多数人种烟不是也很苦吗?我们会咬着牙关挺过去。无论如
何,不准备再凑合下去了……”
“我也早看出你有这个打算。你自己也说过,你是个记仇的人。不过我今天可要警告
你:你复仇算错了日子!”肖万昌说着,突然像个老熊一样,威严地从树下站了起来。
李芒也站起来。他说道:“你害怕记仇,你当然喜欢别人一下子把什么都全忘掉,你好
从头把事情再做一遍,你这不是算错了日子吗?”
“我有过过失。可是帐也算不到我身上,那时候就是那么个时代,我不那样也没有办
法!……”肖万昌的声音不知怎么又低缓下来。
李芒高高的身躯摇了一下,站到了肖万昌的跟前。他的头略低一下,盯着对方皱纹密密
的脸看了一瞬。他的像铁钩似的大手指抚摸着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嘴里轻轻“哼”了一
声。他把目光收回来,看了一眼他的妻子,然后掏出大烟斗吹了两下,点上烟末吸起来。他
吐出浓浓的一口烟雾,这才说道:“我可琢磨过你这个人。你是个老农村干部了,你已经不
是农民。你留了背头,到现在还知道把裤子压上一条线。
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从来不发火喊叫。你一辈子养成了你那套对付人的法儿。不过,
你到底还算个笨人,算个俗气人。
我心里有数,你这样的人更容易走到残忍的路上去。你就很残忍,你喜欢看着别人趴在
地上挣扎。你说就那么个时代,就得那样对待我们;那我问你:荒荒和老獾头他们呢?老寡
妇呢?他们祖宗三代可都是贫农!你同样要欺压他们,看他们挣扎!很清楚,你总是在寻找
那些没力气的人下手。哪个时代里都有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就靠这个过活儿!……”
肖万昌的脸色终于涨红起来。他有些恐惧地看了看李芒的两只大手,扭过身子说:“你
等着吧,你等着。我不在这里听你这一套了……”他瞥了一眼远处的人们,就要昂着身子走
开。
李芒挡住他说:“你急个什么?今天这是干什么?这是一个联合要分开!我还没有说
完!”他的两眼闪射着尖利利、虎生生的光,一只大手握着大烟斗,在胸前活动着。肖万昌
退回一步,终于站住了。
“李芒!”小织在一旁喊了一声。
李芒吸起烟来。他继续以沉稳的语气说下去:“你可不是个简单的人。你见过世面,知
道深浅,要办成一件大事也很省力。比如抓荒荒,你连一句话也不用说,就有人替你做。我
说过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你交往了不少有权势的人,可是你也能和要饭的人坐下喝酒!你
沉得住气,有时眼光也不短。
不过我比你还沉得住气,我看得透你。这就好比两人斗拳,你忒厉害,可我比你还厉
害。我就决定和你分开了。”
李芒不慌不忙地说完,然后就专心地吸他的大烟斗了。
肖万昌终于从对方的沉稳受到启示。他也卷了支喇叭烟吸上,用手梳理着背头。他盯着
死去的老柳树,苦笑了一下……
接下去,肖万昌再也没有吱声。
小织蹲在一旁,不知什么时候哭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含着热泪,钦敬地看着她的
愤怒的丈夫。
十九
肖万昌走了。小织和李芒还站在他们的田里……这时李芒对小织说:“小织,你先回家
去吧,你先走吧,我要一个人走一走。我太激动了,啊!小织……”小织点了点头。
李芒沿着田埂往西走去了。晚霞映红了他的面庞。
一片美丽的暮色笼罩了深秋的田野。一望无际的烟叶儿在晚风里、在桔红的光色里摇摆
着。这海滩平原整个儿都像在燃烧,火苗儿不停地燎着、跳跃着。烟叶儿的背面泛着微微的
银白色,在一片红光中闪烁不停,很像剧烈的火焰中爆出的白亮的光点。烟农们就在这原野
上活动着,有的蹲在一个地方不动,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他们像是挑着柴火到处点燃
的人,又像是凑近了火堆取暖、吸着烟玩耍的人。这景色延伸到远方、再远方,消失在太阳
的底下。这很像登在了高山上,看山下浓密无边的丛林,也很像面对着平平的大湖瀚海,给
人一种统一的、没有边际的感觉,引人沉思,思绪可以随着它延伸再延伸,直到水天交融、
天壤接合的地方才缓缓郁郁地折回来。暮气慢慢有了,不知是从天空上垂下来的,还是从泥
土里升腾出来的,反正是低低地挂在树梢上,成一绺,成一片,沉默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都
开始收缩溶解,又渐渐细碎成一些屑末,在傍晚的田野上飞荡着。一株株老树伫立在田埂路
边上,像白发的老人遥望着收获的田野、呼唤着忘归的儿子;鸟雀一群群落到它的身上,又
跳跳跃跃地离开,扑到泥土上,像是它撒出的一把把种子。一条黄黑色的狗飞一般在田间小
路上奔跑,又突然地立住,从烟棵间露出那神气的头颅;当它重新走去时,步子又变得那么
迟缓、懒散。它有时低着头嗅一嗅泥土,后来就一直嗅着走下去了,只翘着那个卷起来的、
像绒球儿一样的漂亮尾巴了……
李芒一直向西走去,最后在不知不觉中踏上了芦青河堤。
哦哦,芦青河无声无息地流着,有时就是这样的默默无闻。如果不是这高大的河堤,不
是堤库这密匝匝的林带,人们简直就会把它忽略掉。到了水旺的季节,河水已经涨到了堤
腰,近岸那些芦苇蒲草只露个梢头了。又平又宽的水面上,几乎没有了波纹。它就这样安静
地伏在土地上,美丽而温顺。李芒禁不住脱下衣服来,用一根柳条束好,跳入了水中。晒了
一天的河水简直不像秋水,暖暖的,滑滑的,他两手合并伸出,像条鱼一样向前滑去。舒畅
极了,他荡起无数的波纹!这样游了一会儿,他又抡开胳膊大幅度击水游动,全身觉得热乎
乎的,痛快得很。大约很久没有跳进这河水里了,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河是某种分
界线,河的那一岸,就是外乡;河的这一岸,好像就是真正的家乡了。他从童年起学会了跨
越这条河,无数次地踏响了河上的小木桥。小木桥是柳木做的,木板的边缘上生满了青苔。
老远的就可以听到它在呻吟——当浪头拍击它的时候,当行人踩着它的时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