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光就在一个夜晚,偷偷地把它杀掉了。可他没法儿让猪一声不叫,它的一声尖叫惊动了民
兵,接着他就被喊到大队部去了。身背一串子弹袋子、手里握一把上了油的刺刀的支书侄子
围着他转着,不时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支书来了,粗着嗓子说;“这不是阶级敌人
破坏‘大养其猪’又是什么!”几个人合计了一下,当即决定:批斗!批斗之后让他披上亲
手剥下的那张母猪皮,到“三叉”那个村游街去,要自己敲锣!支书宣布完了决定又瞥侄子
一眼,盯在袁光脸上说:“不识抬举的东西!”
袁光不同意到“三叉”村里游街——他怕那个捣蒜的姑娘看见,更怕姐姐见了心碎啊!
他苦苦地哀求,最后都跪了下来:“让我到别处游吧,游一年也行,只是不到那个村……”
支书冷笑着:“单让你去那个村游!”……袁光再不做声。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站起
来,站得笔直,一字一字说:“好吧,我,去游!”
他去游了,游了整整一天,喊哑了嗓子……回来时,他没有再进自己的家门,而是迎着
血红的晚霞走向田野,走向了他的芦青河!……
李芒讲完了,抬起头看着小织。他发现小织的泪水已经不流了。他愤恨地望向窗外,紧
紧地咬着嘴唇。“又一个人,给推到了那条冻土沟里!”李芒自语道。
“袁光,我总以为回家的时候还要一起玩、一起唱歌……
我们那天晚上送他时你还记得吗?……”小织像对着窗外的什么人说话一样,并没有回
头……
这个夜晚,起了大风。风声吹得人心里发,他们怎么也无法睡去……风慢慢怒吼起
来。
风怒吼着。李芒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他把一个什么东西掖进了腰里,就小心地出了屋
门……遍地月光,风妄图把地上的月光掠起来。他四下里张望着,出了街巷,一个人往北走
去。风真大啊,简直就不像秋风,寒冷直扎到他的心里去。他咬着牙关往前走去,尽量不让
身子打战。他听到了什么波涛声,低头一看,脚下就是芦青河堤。他来到家乡的小平原了,
他顺着河堤奔跑起来,当见到小木桥的时候,就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他摸到了自己的村边上。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看看傻女回来了没有——他想她也会像他
这样,趁一个夜晚跑回家来吧!他寻找着,终于又看到熟悉的街巷,找到了那个老屋。大概
是看过了大山吧,这个房门看起来这么矮小!他低着头进了屋子,四下里看着:炕上只有一
半破草席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有些失望地要走出门去,突然发现门后边藏着一个
人,正用力地侧着身子站在那儿,这时候狞笑起来,缓缓地转过身来:民兵连长!“嘻嘻,
我就是在等你……好哇!”
说着,他从身后亮出一支枪来。李芒全身的怒火都燃烧起来,奋力一脚踢掉了他的枪,
顺手又给了他脸上狠狠的一拳!民兵连长被击倒在地上,恐怖地看着李芒;突然,他又笑
了。李芒正有些迷惑,民兵连长就地滚了一下,往巷口上跑去……
李芒追赶着,拼力追上去。就要赶上了的时候,巷口上踱出一个人来,挡住了李芒!
这个人又粗又高,轻轻地咳嗽着。李芒揉了揉眼睛,认出是肖万昌!肖万昌嗓音压得很
低说:
“回来了么?”
“回来了。”
“嗯。”肖万昌背着手,慢慢凑近了。
李芒逼视着她问:“傻女哪去了?袁光怎么死的?”
“傻女不知哪去了,袁光?我不认识这个人。”
“哼!肖万昌,我今天就是跟你讨还这两个人的!你必须打开那个废氨水库我看
看!……”
肖万昌“哼哼”地笑着,转到了李芒的背后。突然他将手指摸到了李芒的咽喉上,用力
一勒!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一阵窒息!李芒挣脱着,然后反手扭住他肥胖的身子。两个身子
缠到一起,在地上滚动着。李芒感到肖万昌的手指老要抠进他的肋骨里,这手指像钢钩一般
有力。他的坚韧的皮肤终于被抠破,这手指又抠向肋骨间的肌肉。李芒几次要昏迷过去,但
他硬挺着、硬挺着。好不容易才翻到肖万昌的身子上边,可那两根手指还扎在他的肌肉里,
鲜血流进地上的沙土里,沙土变为稀泥巴,他忍着疼举起拳头,狠狠击在肖万昌的太阳穴
上!拳头立刻疼得像要裂开,原来肖万昌在太阳穴和脑门上包了一层铜皮!肖万昌冷笑起
来,用膝去顶他的肚子。这提醒了李芒!他立刻左右开弓挥起老拳,照着对方的肚子、肋
骨、两腿,频频击去,肖万昌滚动、躲闪,不愧有些招数。但最后还是大口喘息了。他滚到
墙根,两手插进了衣服里。李芒警觉地站住了,他清楚地看到了肖万昌的两眼突然间放出了
两道杀气!正在他犹豫的时候,肖万昌已经亮出了刀子,并且马上就往前逼近了。李芒又看
见了那条又深又窄的冻土沟了,不过他并没有颤抖,而是敏捷地跳了过去。
肖万昌的刀子在他脖子的咽喉处缠绕,已经擦破了皮。李芒猛然间记起了什么,从自己
的腰里抽出了远行防身的一截铁棍:铁棍横着飞舞,打飞了刀子,打在了肖万昌的头上!他
连连呐喊,锐不可当,愤怒四溅,想着袁光的眼睛,盯着肖万昌这双阴险的眼睛,最后狠狠
地一棍!肖万昌倒下了,脑袋碎了,眼睛翻着死去了!……李芒扔了铁棍,惊呼着:
“小织,我杀死了肖万昌!我杀死了你爸爸!……”
“小织,我杀人了啊……”
“小织!你在哪里啊……”
“小织!小织!小织……”
他呼喊着,终于有人回应了:
“李芒!我在这里!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做梦了吗?”
是他的小织的声音。他同时也突然明白过来,他是做了一个恶梦。他有些丧气地坐了起
来,两手抱住了膝盖。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喃喃地说:“小织,我梦见杀死了你爸爸!”
……
恶梦是不祥的。一天的下午,小织在街口上发现了一个收酒瓶子的人很面熟。那个人穿
了一件雨农,脸被帽子遮去大半,老要远远地注视小织。小织终于认出那个人是民兵连长身
边的一个民兵!她的胸口扑扑地跳起来,立即跑去找李芒了……李芒明白这里是再也住不下
去了,必须马上逃开!他对小织说:“走!今晚就走!”
李芒去找了他的朋友,又跟村里人交待了石粉厂的事情,暗示了他可能要出趟远门。他
跟小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盘算到哪里去?后来他想到好多人都到东北当“盲流”去了,于是
一咬牙关,决定就到东北去!……小织收拾着东西,泪水怎么也忍不住。她想,她今生也不
会忘掉山民们,忘不掉这个给了他们希望的小山村,更忘不掉这个闹鬼的屋子!……
再见了!南山!再见了!闹鬼的小屋!
他们离家、离芦青河越来越远了!
十七
东北是一片辽阔的、宽容的土地。李芒和小织在这里遇到那么多从家乡逃出来的汉子,
他们之中,有的做了挖煤的,有的钻进森林里伐木,有的跟当地人一起种参。“盲流”之
多,说明了苦难之多。人们从不同的方向汇聚到这块陌生的大地上寻找生存的希望来了。这
里也并非就没有苦难,只是旷阔的疆域很快就将它溶解、稀释了罢了。人们在这生疏的、粗
犷的、无比辽远又无比野性的山岭和丛林、荒地间,奋力开拓着新的生活。这里也有最著名
的城市,像哈尔滨、长春、齐齐哈尔、吉林等等,但大半不是“盲流”们流连的地方。他们
的好运气不在这里。他们从龙口、烟台等水路而来,或沿铁路走一个弧线,然后直插北疆。
旅顺白玉山上的高塔,市内的中苏友好纪念铜塔;哈尔滨的松花江,美丽的太阳岛,长春宽
阔的斯大林大街;……他们往往来不及瞥一眼,就匆匆上路了。他们和一部分当地人一起去
翻黑土地,撬岩石块,甚至将腿上缠裹了皮条子去挖参娃。能使用的工具都使用过了,或长
或短,或轻或重,用它来敲击那扇幸福之门。……
李芒和小织倒是吃尽了苦头。李芒在鹤岗煤矿挖过煤,一次冒顶把他赶出了这个行当。
后来他又试着刷线布、种植向日葵、亚麻和甜菜,试着采松子、猎貂獭。他先后到过五大连
池,到过张广才岭和老爷岭……一场大病差点儿使他没有走出老爷岭。小织哀求他说:“李
芒!我们往南走吧……”她只知道他们的家乡在南边。李芒听从了她的劝告,到了吉林,到
了通化,到了长白山。最后,李芒在一个叫“露水河林场”的附近,跟一位关东老大爷学种
黄烟了。
关东老大爷叫“莫合”,李芒永远也无法搞明白这名字的含义,问他为什么叫“莫
合”?他吸着一个大黑烟斗说:“就是‘莫合’嘛!”,…莫合老爷爷种了一辈子烟,有无
数的绝技。他用小刀子,可以割出比别人多两片的顶叶烟,他的烟田,绝少出现黄叶病和烂
秸病:无论什么时候看他的烟棵,都是齐齐的一般高。特别令人羡慕的,是他能在烟田种出
各种味道的烟叶:酒味儿、糖味儿、果子味儿的……
李芒和小织像服侍亲爷爷一样服侍他,他也把身上的本事全拿出来……夜晚,李芒就和
小织读书。他们找来各种各样的书来读,有时一直读到拂晓。这种生活充实而安定,他们又
感到幸福从闹鬼的屋子跑到这边的大山里了。有时小织对李芒说:“我们还缺什么?什么也
不缺了……李芒,你不觉得幸福吗?……”
李芒找来一叠子纸,没事的时候就写起来。他对小织说:
“我在南山的时候跟你说什么了*粻?我说我要写一本书!现在,我就试着写那书了…*
乙瓷蹬丛狻*
小织说:“袁光不在了。傻女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会活着。我想总有一天她会回到芦青河边上……从那一回遇到捞青苔的姑娘以后,
我老要做傻女回来的梦。我出门的时候从来没有忘记打听傻女。我还记得老寡妇在大翻工地
上用手摸我脸的情景,我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流泪。老人的话没人信了,大伙儿都说她是疯
了。她大概是把傻女的事情托付给我了。我一定要找到傻女!我一定要弄清蓖麻林里发生了
什么事!就是傻女不在了,我也不会泄气。千年的枯树还会发芽呢,是谁逼疯了两个人?说
不定突然就有什么兆头生出来,让人一清二白了呢!……”
李芒说这些的时候,小织定神地望着他。她在心里说:啊啊!这就是男人哪!这就是丈
夫哪!我的男人,我的丈夫!……
李芒跟莫合爷爷学种烟,也学会了吸烟。老爷爷吸烟的技术才叫高呢,他能将烟品出几
十种味儿来,底叶、中叶、顶叶儿,他一吸就知道;就是同一片叶子,叶尖和叶根、叶边和
叶梗的味道他也分得出来。他还能将烟秸上的一截儿烟骨(烟骨的味道是极香的,可惜没劲
道!)配上几片顶烟,做成又香又醇的“混子烟”;能将底烟、顶烟、辣嘴的蛤蟆烟按比例
配好,做成奇怪滋味的“大全烟”;马粪施肥的烟、豆饼施肥的烟、草木灰施肥的烟以及施
了化肥、人粪、芝麻饼、棉籽、死猫烂狗、免羊粪的,都要分开放,以免“混味儿”。李芒
和小织常要暗暗发笑:那是多么细微的分类!那能有不同的味儿吗?想是这样想,但他们总
是极其尊重莫合爷爷的意见和经验,其中包括一些明显的谬误和纯属个人怪癖的东西……
这样不知不觉中时光在飞快流逝。李芒写成了一大本子东西,小织看了,觉得十分失
望:他完全没有写东西的才华,尽管他已经读了那么多书。李芒也看着不顺眼起来,后来干
脆一个人偷偷把它烧成了一堆灰,埋到了喂草木灰的烟棵下。
中秋的时候,陆续收烟了。他们将烟叶割上一截儿烟骨,用绳子编成一排一排(这叫
“烟吊儿”),挂到木架子上晒干、过露水。被露水洗过几场的烟叶又黄又红,味道也醇厚
了……
这时候的活儿特别忙,常常要挑灯割烟、上烟吊儿。三个人就在烟田里坐着干活儿,头
顶上是一片星星。莫合爷爷讲着老山里的故事,讲着长白山上的天池,天池里爬出的水
妖……
露水简直就像一场小雨,半夜活儿做下来,衣服几乎能拧出水来!……
烟叶收完时,李芒要去吉林。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个芦青河边上的老乡。一路下来,李
芒才知道他的家乡有很多变化。开始包田了,日子可以过得很红火……这勾起了他的乡思。
他回来后,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在想救了他一条性命的玉德爷爷,想那片土地,想海滩平原
上的熟人了!被日常生活暂时淹没了的乡思像喷泉一样喷发着,又像烈焰一样燎着他的胸
扉!他当晚就决定:回老家去!他先一个人回老家去看一看!……
李芒一个人回到芦青河边的村子里了。村里人像看到了一位天外来客一样,惊奇得了不
得。玉德爷爷像怕他重新跑掉一样,紧紧握住他的胳膊,老泪不停地流着,接着又号啕大哭
起来。他说:“我的孩子啊!你可回来了!可回来了……
我想小织子、想你啊,我这几年老要做你俩的梦……”肖万昌见到李芒似乎并不惊奇,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把我闺女给弄到哪儿去了?”……
玉德爷爷让李芒快些领小织子回来,说再要不回来,他想孙女也想死了。肖万昌说:
“回来看看可以,住下来不走可不行。我没有这样的女婿!再说,他和小织的户口也销掉
了,上边有规定,回来的‘盲流’一律不给落户……”玉德爷爷一听急了,跺着脚说:“你
这心比石头还硬!生米做成了熟饭,再说又这多年了,你还不要他们!”肖万昌说:“就是
我要他们,也落不下户!”
玉德爷爷还要说什么,李芒对他说:“爷爷,我不是回来给谁做女婿来的,我是回自己
的老家来的。我马上回去搬小织来看您老人家,然后就侍候着您,不走了!……”
玉德爷爷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伸手拍打着李芒,嘴里咕哝着:“孩子啊,落叶归
根,吵架归吵架,还是一家子人,还是得回家,啊?……”
李芒回东北的前一天,玉德爷爷又求儿子,让两个孩子回来落户,肖万昌还是不依。玉
德爷爷骂着:“冤家,还要我给你下跪吗?”说着,“扑通”一声给儿子肖万昌跪倒了……
肖万昌惊慌地扶起老人,一声也不吭了……
李芒返回东北了。他要和小织回到芦青河边了!
怎么跟莫合爷爷告别呢?怎么和这个搭在林中空地上的茅草屋告别呢?怎么和这个亲手
绑扎起来的烟架子告别呢?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告别,就得经历那最终的告别……
莫合爷爷不言不语地和两个年轻人分手了。他们临走给老人蒸了一大锅面饼,洗净了他
所有的衣服鞋袜。老人送给他们的,就是那个大黑烟斗……
他们回到老家,很快就分到了一块土地。不久,他们就种出了方圆几十里最棒的烟田。
玉德爷爷再也不愿离开他们了,成天在田里帮他们打冒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