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丈夫爱抚得这幺热烈!这是一时冲动的、仅是这一夜的风暴!这是幸福的污辱式的肖像画!
悦子决心第二次服毒的夜晚,丈夫回家来了……接着,两天后发病…两周后就死去了。
“头痛。头痛得难以忍受啊。”
良辅站在门口不想进屋。说了这么一句。悦子觉得丈夫回来。
仿佛是为了阻挠自己方才要服毒的决心,并以此来折磨自己。平时嫌恶自己的丈夫回家带来的喜悦,今晚真的是不见了。她带着淡漠的心绪,将手支在拉门上,俯视着在昏暗的门口坐下不动的丈夫而惑到目豪。以死为诱饵好不容易才赎回的自豪,竟然使自己没有察觉到不知什么时候那死的念头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喝洒了?”
良辅摇了摇头,微微抬头瞥了妻子一眼。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时他仰望妻子的眼睛会映现出妻子那如狗般的眼神,这是只能用嫌恶的感情去看的眼神。从这种停滞的热切渴望的眼神,从这种家畜莫名地因自己体内引起的病而不知所措、沉住气诉苦般地仰望着主人般的眼神,良辅大概感到在自己体内第一次产生了一种难以理解的东西,他有点忐忑不安了。这就是病。但所谓病又不仅仅是这种东西。
…此后十六天期间,是悦子最幸福的短暂期间新婚旅行和丈夫的死,与这幸福的短暂期间何其相似啊!悦子与丈夫是奔向死的地方旅行的。与新婚旅行一样,这是一种残酷驱使激越的身心和不知疲劳的不厌倦的欲望和痛苦…高烧魇住、裸露胸口的躺卧着的丈夫,被死神的伶俐技巧所操纵,像新娘子一般地在呻吟。得了脑病的最后几天,他像做体操似地忽然抬起上半身,伸出干涸的舌头,露了被牙龈渗出的血染脏成红土色的前齿,大声地笑了……
新婚之夜的翌晨,在热海饭店二楼的一个房间里,他也曾这样大声地笑过。他打开窗户,鸟瞰着缓缓起伏的草坪。饭店里住着一家饲养西班牙产猎犬的德国人。这家人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想带猎犬外出散步。这时,猎犬看见一只猫从草坪的灌木丛后面穿过,就跑了过去。男孩儿忘了撒开手中的锁链,被猎犬一拽,一屁股蹲在草地上了……看到这般情景,良辅天真而快活地笑了。他露出牙齿,无忧无虑地笑了。悦子从未见过他这样放声大笑。
悦子趿着拖鞋也跑到了窗边。那草地上的晨光,与庭园尽头的耀光连成了一片。由于坡度的巧妙布局,庭园尽头仿佛紧连接海滨似的。两人然后下到一楼大厅。挂在柱子上的信插张贴了一张写着“请自由阅览”的招贴,还插着各种颜色的导游图。经过这里时,良辅顺手从中抽出一张,等候端来早餐的这段时间,他麻利地把它折叠成滑翔机。餐桌就在临庭园的窗边。“瞧!”丈夫说。他从窗口将叠好的滑翔机朝海的方向放飞了……太无聊了。这只不过是良辅讨好撒娇的女子时所施展的得心应手的一招罢了…不过,那时候良辅确是真心要取悦于悦子的,确是真心要诓骗这位新妻的,多么诚实啊!……悦子的家还有财产。是财主世家,眼下只剩下父女二人,是继承战国时代名将的血统的世家,拥有固定不变的财产。战争结束了。财产税,父亲的死,悦子所继承的少得可怜的股票……且不说这些,住在热海饭店的那天早晨,两人是名副其实的两个人。良辅的热病,再次把两人置于仅有两人的孤独中。悦子一无遗漏地、多么贪婪多么无聊地尽情享受着这出乎意料地重新降临在她身上的凄凄惨的幸福!有些地方,她的看护,连第三者都背过脸去。
伤寒的诊断需费时日。长期以来,他被误认为是古怪的顽固病毒性感冒。不时的头痛、失眠,全无食欲……尽管如此,伤寒初期症状的两个特征,间歇性发烧和体温与脉搏的不均衡却没有出现。
发病的头两天,头痛和全身倦怠,没有发烧。那次回家次日,良辅向公司请了假。
这一天,他难得整日像到别人家去玩的孩子,老老实实地拾掇东西就过去了。低烧的酸软的体内。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悦子端着咖啡走进了良辅的六铺席宽的书斋。他身穿藏青地碎自花布便服,成大字形地躺在铺席上,像要试试似地一个劲地紧咬着嘴唇。
嘴唇没有肿,他却觉得肿了。
良辅一见悦子走进来就说:“不要咖啡。”
她踌躇的当儿,他又说:“给我把腰带结转到前面来。硌得难受……自己转太麻烦啦。”
很久以来,良辅讨厌悦子触摸他的身体……连穿西服上衣,他都不愿意让妻子帮忙。今天不知他是怎么回事。悦子将咖啡托盘放在桌面上。然后跪坐在良辅的身边。
“你干嘛呀!像个女按摩师。”丈夫说。
悦子将手探人他的腰身下面,把绞缬染花布腰带的粗结拽了上去。良辅连抬也不想抬一下身子。肥厚的身躯妄自尊大地压在悦子纤弱的手上,她的手腕痛极了。尽管疼痛,她还婉惜这动作仅用数秒钟就完成了呢。
“这样躺着,干脆睡觉不好吗?我这就给你铺铺盖好吗?”
“你别管。这样更舒服些。”
“好像比刚才更烧了,是吗?”
“同刚才一样。是正常体温嘛。”
这时,悦子竟斗胆做出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动作。她把嘴唇贴在丈夫的额头上测试了一下热度。良辅一声不言。眼睛在紧闭的限睑里倦怠地活动着。他那油亮、肮脏、粗糙的额头皮肤…。对了,不久它将会变成伤寒特有的、失去发汗机能的、干燥着火的额头,变成失去常态的额头……再不久,变成土色的死人额头…
6
次日晚上开始,良辅的热度突然升到三十九度八。他诉说腰痛,诉说头痛。他不停地转动着头部,找枕头上的凉爽的地方,弄得枕巾全是发油和头皮。从这天晚上起,悦子给他枕上冰枕了。他勉强接受了流质食物。悦子将苹果榨成果汁倒在鸭嘴壶里让丈夫喝。次日早晨出诊的医生说:只是患感冒而已。
悦子心想:这样,我看到丈夫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回到了我的跟前。犹如看到漂流到膝前的漂流物一样,我蹲下来仔细地检查了在水面上的这具奇异的痛苦肉体。我每天活像渔夫的妻子,每天都来到海边孤身独影地过着等待的生活。这样,终于发现在峡湾岩石缝的混浊的水里,漂浮着一具尸体。那是还有生命的肉体。我当场从水里把它打捞上来了吗?不!没有打捞上来。那才是真正孜孜不倦的努力和热情。我只是热心地蹲下来定睛凝视着水面。而且,一直看守着这具还有生命的躯体,直到它整个被水淹没,再也不会呻吟,再也不会叫唤,再也不会呼出热气为止……我知道,倘使让这漂流物复苏,无疑它会立即抛弃我,然后被海潮送到无限的远方,逃之天天。也许下次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跟前。
她心里还想:尽管我的看护存在无目的的热情,可是谁能理解它呢?谁能理解丈夫弥留之际我所淌流的泪水原来就是同烧毁我自己每天的时光的这股热情相告别的泪水呢?……
悦子想起丈夫躺在出租汽车车厢里,前往与丈夫熟悉的小石川内科博士医院住院当天的事。其后,住院的翌日,照片上的女人到病房来探视丈夫,她同这女人激烈地争吵起来……这女人是怎样打听到的呢?难道是从前来探病的同事的嘴里了解到的?按理说,同事是不了解任何情况的。抑或是那些女人像狗一样,嗅到了病的气味才知道的?……又一个女人来了。一个女人接连三天都前来。又另一个女人前来探视。两个女人偶尔碰上,相互交换了蔑视的目光就匆匆离去……悦子不希望任何人前来侵犯惟有他俩存在的这个孤岛。第一次给米殿发病危电报的,是在他断气之后。确定丈夫的病当天的事,在悦子的记忆中,是曾使悦子高兴过的。提起这家医院,二楼上只有三间并排的病房。走廊尽头是一扇窗。从这杀风景的窗,可以嘹望到杀风景的市镇的风景。那走廊上飘荡着木镏油的气味。悦子很喜欢这种气味。每次丈夫陷入短暂的假寐时,她总是在走廊上来回走动,尽情地呼吸这股气味。比起窗外的空气来,这种消毒液的气味更适合她的嗜好。净化病和死的这种药品的作用,也许不是死的作用,而是生的作用。这种气味,也许就是生的气味。
这种剧烈的残酷的药品的体臭,犹如晨风能给鼻腔爽快的刺激。
丈夫已经连续十天四十度高烧,悦子就是坐在丈夫这样的肉体旁。肉体被封闭在这种高烧之中,痛苦地寻找出路。他活像临近最后冲刺的长跑运动员,鼓起鼻翼在喘气。躺在被窝里,他的存在化为一种拼命不停地奔驰着的运动体。而悦子呢?……悦子在声援。
“加油!加油!”
……良辅的眼梢上吊,他的指尖企图切断冲线。然而,这手指只不过是抓住了毛毯边而已。那毛毯宛如充满热气的干草,而且散发着宛如躺在干草上的野兽发出的呛人的气味。
早晨前来诊察的院长,让丈夫裸露出胸部来。这胸部由于急促的呼吸,显得活活有生气。一触摸它,热烫的皮肤就像喷出的温泉涌到手指上。所谓病,说起来不正是一种生的亢进吧?院长把象牙听诊器按在良辅的胸部上,发黄的象牙听诊器压出一点点的白色斑痕,旋即侵犯了充血的皮肤,到处泛起了不透明的蔷薇色的小斑点。悦子目睹这种情况,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院长用厌烦似的口吻说。这种口吻却又让人信服这是充满职业以外的亲切感。“蔷薇疹……就是蔷薇花的蔷薇,发疹的疹。过一会儿……”
诊察过后,院长把悦子带到门外,若无其事地说:“是伤寒。肠热病。血液检查的结果也好不容易出来了。良辅君在什么地方感染上这种病呢?据他说是出差期间喝了井水,是这样吗?……不要紧的。只要心脏没问题,就不要紧的……当然,这是异型伤寒,诊断晚了……今天办好手续,明天转到专科医院去吧。因为这里没有隔离病房的设备。”
博士用干瘪的手指关节敲了敲贴有“防火须知”招贴的墙壁,半带厌烦地期待着这个因看护病人弄得疲惫不堪而眼圈发黑的女人的呼唤和倾诉。“先生!求求您了。请不要申报,就让病人留在这儿吧。先生!病人一搬动就会死的。人的生命比法律更重要啊。先生!
请不要让他转到传染病医院去吧。请关照一下,让他住进大学附属医院的传染病房吧。先生!……“博士以演绎式的好奇心等待着从悦子的嘴里吐出来的这般老一套的哀诉。
然而,悦子却沉默不语。
“累了吧?”博士说。
“不!”悦子以^ 们愿意形容的“坚强”的语调讲。
悦子不害怕感染。她想:这是惟一足以说明自己终于没有受到感染的理由。她回到丈夫身边的椅子上继续编织毛线衣。快到冬天了,她在给丈夫织毛线衣。这房间,上午寒冷。她脱掉一只草鞋,用这只穿着布袜子的脚背,摩挲另一只脚的脚背。
“病已经确诊了吧?”良辅气喘吁吁地操着少年说话般的语调问了一句。
“是啊。”
悦子站起身来,本想用含有水份的药棉湿润一下丈夫那因高烧而起了倒戗刺并裂璺的嘴唇。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却将脸颊贴在丈夫的脸颊上。病人长满胡碴的脸颊,犹如海边的热砂,烫着悦子的脸颊。
“不要紧的。悦子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的,不必担心。倘使你死了,我也跟着你死(谁会注意到这种虚伪的誓言呢!悦子不相信作证的第三者,甚至也不相信神这个第三者)…不过,这种事决不会发生的。您一定、一定会痊愈的!”
悦子在丈夫起倒戗刺的嘴唇上疯狂地亲吻。嘴唇不断地传出了宛如地热的热气。悦子的嘴唇滋润着丈夫那像长满刺的蔷薇似的渗出鲜血的嘴唇……良辅的脸,在妻子的脸下挣扎着。
……缠着纱布的门把手动了,门扉微微敞开了。她注意到这一动静,离开了他的身体。护士在门后用眼睛向悦子示意:请她出来一会儿。悦子走到廊道上,只见一个凭倚在窗边上的身穿长裙、上罩毛皮短外套的女人,立在走廊的尽头。
她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乍看她像个混血儿。她的牙齿完美无暇得像一口假牙,鼻孔像翼的形状。她手持的花束那濡湿了的石腊纸,沾在深红的指甲上。这女人的姿势,有点像用后肢立起走路的野兽,身体不能自由动弹。也许是年近四十,外眼角的小皱纹如隐蔽的伏兵会突然出现似的。她看上去是二十五六岁。
“初次见面!”女人招呼了一声。
她的话音,带点说不清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在悦子看来,糊涂的男人的确会将这女人当作神秘的人物而加以珍视的。就是这女人一直使自己痛苦。对悦子来说,那种痛苦和这种痛苦的实体之间,很难引起瞬间的联想。悦子的痛苦,早已成长为与这种实体无缘的东西(尽管这是一种奇怪的说法),如今成为更具独创性的一种东西了。这女人是被拔掉了的龋齿,再也不使她感到痛苦了。好像治愈了假装的微不足道的病以后又被追面临真正的绝症病人那样,悦子认为这样一个女人就是使自己痛苦的原因,这种想法只能看作是对自己的一种懦怯的马虎的判断。
女人出示了一张男人的名片,说是代表她丈夫前来探视病人的。是悦子丈夫的公司经理的名字。悦子说,病房谢绝会客,不能领她进去。顿时女人的眉宇间掠过了一道阴翳。
“但是,我丈夫嘱咐我亲自来看看病人的病情。”
“我丈夫的病情,已经到了不能会见任何人了。”
“我只求见一面,对我丈夫好有个交待。”
“您先生亲自来的话,我就让他见见。”
“为什么我丈夫能见,我就不能见昵?哪有这种不合情理的事呀?听您的口气,好像在怀疑什么?”
“那么,是不是要我重申一遍谢绝会见任何人,您才心安理得呢?”
“这话有点不太合适了吧,您是太太?是良辅先生的太太?”
“除了我以外,没有哪个女人是管我丈夫叫良辅的。”
“请别这么说。拜托啦,让我见见吧。我恳求您呐。这个,微不足道,请您放在他身边作装饰用吧。”
“谢谢。”
“太太,请让我见见吧。他的病情怎么样昵?不要紧吧?”
“是活是死,谁也不知道。”
这时,悦子的嘲笑对女人的刺激很大。女人忘了检点,盛气地说:“那么,好吧,我随便进去见见。”
“请!只要您不介意,就请便吧!”悦子站在前面,回过头来说。
“您知道我丈夫患的什么病吗?”
“不知道。”
“是伤寒病。”
女人戛然却步,立即变了脸色,嘟喃了一句:“是伤寒?”
她无疑是个无知识的女人。犹如老板娘一听说肺病就作出惊愕的反应一样,她嘴里不停地念叨:吉祥如愿,吉祥如意。这女人很可能还会划十字架呐。贱货!磨磨蹭蹭,什么劲儿嘛?……悦子和蔼地打开了房门。对这女人出乎意料的反应,悦子十分高兴。不仅如此,悦子还将靠近丈夫头部的椅子推到更接近病床,劝女人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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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已发展到这地步,女人只好硬着头皮走进病房。让丈夫看看这女人的恐惧,是一大乐事啊!
女人把短外套脱下,犹犹豫豫不知放在哪儿。放在带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