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摆手咳嗽,方醒过去给他捶背,感觉到那脊背上几乎都是骨头。
姚广孝愕然,然后眼中闪过一抹回忆之色。
“你先动了儒家的好处,而后又割了勋戚们一刀,鼓动陛下向外扩张,把太孙教成了和你差不多一样的强硬,文治武功你都占了……”
方醒坐回来,正好姚广孝那双三角眼转过,盯着他道:“你想位极人臣,还是想名垂千古?”
朱高煦有些紧张,他知道老和尚对朱棣有足够的影响力,特别是在他暮年时,朱棣不会怀疑他的忠心。
方醒舔舔嘴唇,看着姚广孝道:“我初逢太孙时只想隐于方家庄,和妻子孩子逍遥一生,而后进入了漩涡之中……”
方醒笑了笑:“太孙之师嘛!而且还是新学,那些文人把我当做了生死大敌,而武勋也酸溜溜的下绊子,一时间举世皆敌也!”
“可我这人吧,吃软不吃硬,既然如此,那就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姚广孝微微一笑,他想起了自己:学富五车,可去了金陵连僧官都选不上,于是一怒之下,最后选择和燕王去了北平。
这一路走来野心勃勃,血泪斑斑。
“白骨砌就了王座,鲜血浇灌了威权!”
姚广孝微微摇头,只觉得今生如梦。
突然沉默的气氛让朱高煦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看姚广孝,老和尚正闭目;再看看方醒,方醒微微垂眸,仿佛是老僧入定。
阳光微微倾洒进来,一路扫过书架、案几、老僧……
“少师,大明病了。”
方醒打破了寂静,吓了朱高煦一跳。
“千年的病,流水的皇朝。”
姚广孝博览群书,如何会不知道兴衰更替,只是那顽疾却是根深蒂固,力量强大,无人敢于去撼动它而已。
方醒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嘴角含笑:“少师,正是千年的病。千年以降,不少人都知道病根所在,可却无人能动,无人敢动!”
“你敢动?”
姚广孝微微歪头,眼中满是好奇:“老夫很好奇,从你开新学至今,若不是陛下在暗中偏帮你,你现在可还有尸骨否?”
“死无葬身之地!”
方醒坦然承认道:“若无陛下的庇护,小子自然死无全尸。”
“可此后呢?你当如何?”
姚广孝突然生出了些恶作剧的心思。
方醒笑了笑:“以后?以后自然是针锋相对,所以这也是陛下把聚宝山卫交给小子的原因所在。读书人嘛!总是敏于言而纳于行,难道他们还敢与我这赳赳武夫动粗吗?”
姚广孝定定的看着方醒,那三角眼中全是俾睨。
方醒含笑和他对视着,意态从容。
“老夫问你,你想要什么?”
姚广孝的眼中精光一闪。
“我想为大明去此顽疾,我想为汉人摆脱这几百年一次的血腥轮回,我想让这个世界以大明为尊,直至永远!”
方醒的眼中同样利芒一闪,毫不退让的和姚广孝对视。
“为此我甘愿与那些迂腐而自私的文人为敌,为此我愿意与那些渐渐腐化的勋戚为敌,为此我愿意与世界为敌!”
“大明啊……”
姚广孝微微点头:“你有情,这是陛下放心你的地方,你待瞻基如师如兄,世人皆不敢与高煦来往,你却不惧猜忌,依然如故,这就是你的好处了。”
朱高煦本在昏昏欲睡,听到姚广孝说自己的名字,急忙就应了一声:“少师。”
姚广孝莞尔道:“你倒是有福,罢了,此次你且随我去北平吧。”
“去北平?”
朱高煦胡乱的点头道:“好啊,少师,咱们俩在北平过活好了。”
姚广孝看向方醒,问道:“你以为如何?”
方醒点头又摇头:“少师,王爷最好……跟随着陛下。”
姚广孝叹道:“是啊!若是离了陛下,他又要闯祸了!”
第788章 姚广孝离去()
出了天界寺,朱高煦不解的问道:“方醒,少师为何要带我回北平?”
正午的阳光晒得人有些懒洋洋的,方醒眯眼看着远方道:“少师不过是想让你远离漩涡罢了,若是……你能亲自看护着少师逝去,你就多了一道护身符。”
“护身符?”
朱高煦有些懵懂,方醒笑了笑:“你此后莫要肆意妄为,可得善终,这也是为何少师听了我的话之后,放弃了打算的原因所在。”
朱高煦的眼睛慢慢的红了,他有些哽咽的道:“少师过几日就要走了,我……我……”
方醒上马道:“到时候咱们去送送他吧。”
朱高煦站在马匹的身边低头擦泪,然后说道:“本王回府就准备些好药材……罢了,少师肯定不缺这些东西,那就准备些好吃的,再送两个力气大的下人。”
……
“咯咯咯……”
孩童无邪的笑声总能驱散忧郁。
方醒扶住土豆的腋下,让他在自己的膝上蹦跳着,笑的口水都出来了。
擦去口水,方醒忍不住在那肥肥的脸上亲了一口。
“小土豆,蹦高高,小土豆,蹦高高……”
等土豆蹦不起之后,方醒就抱着他去了外院。
那块地已经种下了几棵小树,方杰伦对此颇为遗憾,觉得自己一身的农活手艺都白瞎了。
太阳有些大了,方醒就抱着土豆去了大树的下面。
前院挺宽敞的,还有一个亭子,方醒正准备去里边坐坐,可绕过大树后,却看到了方五的媳妇呆呆。
“来,你们写写这个地字,注意手别抖……”
方醒看到有庄上最丑的巧妹和几个女孩,就笑了笑,然后抱着土豆去了书房。
“啊啊啊!”
土豆一到书房就想抓书,方醒急忙把他抱紧,然后拿了一本数学第一册和一本方学字典,然后赶紧带着已经不耐烦的小爷出去。
“叫方五来。”
方五急匆匆的赶来,方醒把书和字典交给他,意味深长的道:“你那媳妇不可太过束缚,不然有你倒霉的。以后她乐意教人识字就由得她。”
“老爷,小的……”
方醒有些赧然,他几乎把媳妇捧在了心上,可两人却有些说不到一起。时间久了,呆呆依然是淡淡的。
“女人识字读书没什么,是好事,若是她能做出些成就来,也能青史留名。”
这年头女人的地位并没有那么低,礼教的枷锁还没那么沉重。
若是开个女班如何?
方醒摇摇头,知道目前不是时机。
于是呆呆的学习班又增加了几位方家庄的女孩,每日就在亭子里授课,倒也雅致了一番。
方醒也没闲着,他在庄上找了十多个孩子,然后弄到前院,连续几日都有些歌声传出来。
张淑慧好奇的问他在干嘛,方醒只说是弄些小玩意。
……
昨晚朱棣来了一趟天界寺,第二天姚广孝就准备离开金陵。
这位‘黑衣宰相’虽然近几年比较低调,可依然让人趋之若鹜。
大清早,朱高燧带人来收拾姚广孝的东西,他也将随行。
不甘心的朱高燧堆笑着道:“少师,我……”
姚广孝瞟了他一眼道:“陛下之命,你若是不愿意,可去宫中恳求。”
这是不愿意伸手帮忙的意思。
可朱高燧昨日得到要和姚广孝回返北平的消息后,马上就赶到宫中,以舍不得离开朱棣为由,请求留在金陵。
可朱棣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往日百般灵验的方法居然落空了。
想起昨天朱棣那淡淡的神色,朱高燧的心里就愁的不行。
若是没有了朱棣的疼爱,谁还会理他这个藩王?
只怕那些御史马上就会化笔为刀,弹劾他不归封地的事。
收拾好东西之后,姚广孝当先走出了禅房,然后回身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几年的地方,嘴角诡异的翘起。
“且去且去,此去当不归啊!哈哈哈哈!”
“咳咳咳!”
在小沙弥‘我早就料到如此’的眼神中,姚广孝就这样离开了天界寺。
天界寺的僧人们都在山门内站着,沉默的看着这位不知道该称呼为大师,还是大人的老人。
山门外一群文官武勋也在等着,今日朱棣莫名其妙的把早朝推了,大家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大多数人都来到这里,送送这位永乐朝的奠基人。
胡广带头躬身:“少师此去千里,还望珍重。”
“少师此去千里,还望珍重。”
姚广孝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眼,看到朱高煦正拎着一个箱子,带着两个健仆在冲着自己傻笑。
咦!
姚广孝居然没看到方醒。
难道是那天的逼问让他不舒服了?
年少得志,接受不了也是可能的!
脑海中不过是一转念,姚广孝就冲着来送行的人拱拱手道:“多谢诸位。”
礼节一过,那些文官马上就开始吟诗唱和,一时间山门前热闹非凡。
朱高煦屁颠屁颠的跑过来,费劲的提起箱子显摆道:“少师,这里面都是您喜欢吃的。”
“你们过来。”
朱高煦招手把那两名健仆叫过来吩咐道:“这一路要照顾好少师,若是少师掉一根头发,本王就把你全家……”
尴尬的笑了笑,朱高煦才想起方醒的话。
别动不动就杀人全家,那不好!
姚广孝的眼中多了些暖意,“罢了,这两人我收了。”
他哪会缺伺候的人,明面上看着只有一个小沙弥,可只要他想,随时就有人能把他的吃饭穿衣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明月长伴……”
那边的诗会已经到了**,一个文人正满脸潮红的吟着自己刚做的诗,边上的人都纷纷叫好。
朱高煦郁闷的道:“少师,方醒没来吗?”
姚广孝看到东西都搬上了马车,就说道:“不必管这些了,你且记住,有事就去找他,至少他不会害你。”
朱高煦点点头,眼睛又红了。
当年他顽劣的时候,也只有徐皇后和姚广孝能把他从朱棣的皮鞭下救出来。
“少师……”
姚广孝对他说道:“莫作儿女之态,好好的。”
朱高煦把他扶上车,仔细叮嘱着。
车队缓缓向前,胡广等人急忙跟在后面,准备送一程。
而那些正陶醉在诗词里的文人也醒悟过来了,于是,车队的周围就围满了人。
方醒呢?
朱高煦四处寻索着,可却一无所获。
转过一道弯,前面赫然开朗。
“方醒!”
朱高煦咧嘴笑了。
就在道左,方醒负手而立,他的身后站着十多个孩子。
“少师,多多保重!”
方醒躬身行礼,百官和文人们都在窃窃私语。
这厮带着这些童男童女来干嘛?难道是要送给姚广孝当童子?
第789章 长亭外,古道边()
姚广孝坐在车里,对着方醒微微颔首。
朱高燧的马车就在边上,他看到方醒后就郁闷的道:“方醒这是想干什么?”
朱高燧被朱棣拒绝后,谢忱也深受打击,可此时也只得打起精神道:“王爷,在下看他是想把那些童男童女送给少师吧!毕竟少师精通佛道,肯定是用得上的。”
“哎呀!本王怎么就忘了呢?居然让他抢了先,该死!”
朱高燧懊悔不已。
人老了就怕死,朱高燧不认为有谁会例外。
而通过佛道来求长生,古往今来从不少见。
朱高燧的眼神一变,阴森森的道:“回头就让人上奏折,弹劾,一定要弹劾!”
胡广也是心中微动,他听到杨荣在身后叹息,金忠在低声喝骂,不由的闭上了眼睛。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咦!
稚嫩的歌声响起,胡广睁开眼睛。
杨荣和金忠都不禁失笑,然后沉浸在这优美的歌声之中。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姚广孝看着那些表情严肃的孩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童年,成人,郁郁,奋发……
知交大半零落,鄙夷,不解……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新奇的唱法,整齐的童声,这一切让众人都沉默了。
姚广孝微微偏头,屈指弹去一滴浑浊的泪水,然后对方醒拱手道:“兴和伯有心了。”
方醒躬身道:“少师珍重。”
说完方醒就转身离去,大家这才发现,他和那些童子居然是步行来的。
姚广孝干咳一声,车队缓缓而去。
在场的人都有些呆滞,一个文官想继续送,可出去几步,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就讪讪的退了回来。
“这词不怎么样啊!”
一个文人酸溜溜的打破了寂静。
胡广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然后也走了。
杨荣只觉得那股子萧瑟之意还在胸中回荡,就淡淡的道:“诗词不必华美,应景最好。”
随着送行诸人的各自归去,这首歌也跟着传遍了金陵城。
“知交半零落啊!”
解缙有些颓然,大早上的不去书院,就赖在方醒的书房里喝酒。
等方醒抱着土豆再次进来时,解缙已经是醉眼朦胧了。
“一壶浊酒尽余欢,哎!”
解缙把酒杯一扔,跌跌撞撞的起身道:“老夫也来日不多了,德化,到时候你也得给老夫作一首,还是这般唱法。”
方醒哭笑不得的叫辛老七来扶着他,然后说道:“解学士,昨日晚饭您好像才吃了三碗,大肥肉也吃了好几片,这还早吧?!”
解缙摆手道:“活不长了,活不长了!老夫去矣!”
方醒笑着进了内院,铃铛马上就跑过来,直立着伸出前腿,扒在方醒的胸上。然后大舌头伸出来,拼命的想去舔土豆。
“啊啊啊!”
土豆欢喜的伸手去拍打着铃铛的脑袋,方醒赶紧把他举高,然后喝道:“铃铛赶紧滚蛋!”
铃铛呜咽几声,跟着方醒进了内室,然后就趴在门内,眼巴巴的看着被送到张淑慧手中的土豆。
小白过来按住它的脑袋道:“铃铛,土豆还小,不能陪你玩耍,等明日我们去山上好不好?”
“玩玩玩,整日就知道玩,也不知道把那些账目整理一下!”
张淑慧抱着土豆,意气风发的道。
“啊啊啊!”
土豆也双手乱舞的在叫嚣着。
“劳逸结合嘛!别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方醒劝了一句,然后赶紧拉着扁嘴的小白跑了。
张淑慧气的发笑,然后咬牙道:“夫君您就护着她吧,我看等她生了孩子咋办?”
小白带着铃铛一溜烟就跑了,方醒笑了笑,然后出去见客。
……
宋建然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那么尴尬过,所以在看到方醒后,他挤出些笑容道:“兴和伯,下官……前来请教。”
方醒愕然道:“宋大人客气了,方某文不成,武不就,真不知道有何能帮到你的。”
宋建然窘迫的道:“下官近日操练朱雀卫,有些……错谬,恳请伯爷指点一二。”
方醒皱眉道:“聚宝山卫就那些手段,你都见过,甚至是在战阵上也参与过,难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宋建然更尴尬了,只好躬身不语。
方醒犹豫了一下,他不想掺和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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