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醒心中微动,孙祥伸手搭了个凉棚,眯眼看着橘红色的太阳,满足的道:“那些来送米粮的人说了不少大明现在的事,好啊!所向无敌,百姓能吃饱饭,这便是盛世。”
“咱家每日都在为大明祷告,会把这些事告诉文皇帝和仁皇帝。”
孙祥显得极为高兴,然后看了方醒一眼,说道:“兴和伯,说吧。”
一个人习惯了安静和寂寞,那就最好不要去打扰他。因为你不知道他喜欢上了热闹和繁华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兴许会变得让你极度失望,或是极度懊悔。
方醒不知道孙祥会变成什么样,他犹豫了一下,孙祥察觉到了这种情绪,就说道:“咱家没多久好活了,还忌惮什么?”
“安纶……他和闫大建有什么问题?换个说法,他和闫大建可是有仇吗?”
孙祥摇摇头道:“咱家真不知道,不过安纶在东厂多年,从未行差踏错。”
第2433章 陛下,奴婢看不见了()
“东厂本就没几年,安纶原先要提起来时就查过他家的情况。”
孙祥的逻辑有些混乱,然后他停顿了一瞬,苦笑了一下,在嘲笑着自己离死不远了。
“咱家老了。他的父亲是个赌棍,输光了家财,然后就阉割了他……”
这大抵是一个让人悲伤的故事:一个赌徒输红了眼睛,把自己的儿子阉割了卖给了当时转为宫中提供阉人的那些人。这等事不少见。这等事在当时并不孤立,那些家贫的会阉割了自己的儿子,然后卖出去。
这等阉割几乎就是在拿生命开玩笑,死亡率极高。
“他父亲后来失踪了,肯定是活不了了。”
孙祥有些迷惑的在回忆着:“他的母亲好像是被人拐走了,还有个妹妹也跟着去了。”
“当初可说了拐到哪去了?”
“好像是福建吧。”
孙祥摇头感慨着自己的记忆力:“孙祥上来也就是这几年,在金陵的时日不短,做事勤勉,就慢慢的爬上来了。”
“也就是说,从他身居高位之后,就这么简单的查了一次?”
孙祥点点头,然后问道:“他可是有什么不妥吗?若是用得上,咱家就去一趟。”
方醒摇摇头,“一些小事罢了。”
孙祥虽然久离权利,可孤零零的待在这里却让他想通了许多事。
“罢了,咱家只能说……他的忠心不会缺。”
这是孙祥最后一次给安纶背书,他想起了以往自己从窗户外看到的安纶。
那个无声哭泣的安纶!
哎!
他目送着方醒出去,然后缓缓的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这是一间砖瓦房,山里冷,还潮湿,门外晒着被子。
绳子是从两根树之间拉的,还是孙祥请了守陵户来帮的忙,那些人不知道他以往的经历,所以还说他可怜。
他走到被子的前方,把脸埋进被子里,深深的吸了一口阳光的味道。
他抬起头看看着夕阳,说道:“这就是日子的味道啊!”
“孙公公,吃晚饭了。”
守陵不但有守陵户,还有军队。
孙祥一直在自己开伙,只是最近他的眼睛不行了,烧火时差点把房子给点燃了,所以那些守陵的军士可怜他,就让他跟着搭伙。
“多谢多谢。”
孙祥回身笑眯眯的道:“多谢了,只是咱家今日中午吃多了些,晚上不敢吃,怕睡不着。”
来喊他的是一个军士,闻言就说道:“有事喊一声。”
孙祥应了,那军士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着给自己留点好吃的。
军士奔跑的姿态矫健,充满了活力。哪怕是在这鼓噪无味的山间戍守,可他们依旧能给自己找到乐子。
孙祥叹息着,赞美着:“这就是日子啊!”
他把被子收了,然后进去铺床。
他就坐在床边看着外面,呆呆的。
那眸子里仿佛有无数岁月流过,一幕幕往前,却不能回头。
最后一抹夕阳落下之前,那眸子定住了。
黑暗降临,孙祥呆坐着,听着不远处有军士在打闹,更远的地方有守陵户的孩子在哭嚎。
以往他会觉得这是亵渎,对文皇帝和仁皇帝的亵渎。
可现在他只是听着,恍如一块顽石,纹丝不动。
打闹渐渐的消停了,无聊的军士们开始准备睡觉。
渐渐的,陵区安静了。
初春的早晚很冷,山间就更冷了。
渐渐的外面有了呼噜声,声音很响亮。
“该把打呼噜的换回去,不然会惊动了陛下啊!”
幽幽的声音中,孙祥开始活动腿脚,然后扶着床架艰难的站起来。
他在黑夜中站了一会儿,脚下才感到了些许温度。
门一直没关,夜风吹过,有些呼啸的声音。
孙祥走了出去,然后看看远方。
远方没有光亮,天色黯淡。
前方的几排屋子就是军士们的地盘,此刻那里鼾声大作。
活人在酣睡,而帝王也长眠于地底。
孙祥缓缓走出这片屋子,鼾声渐渐消失在身后。
他走上了神道,然后蹲在地上摸索着。
拽掉几根干草后,孙祥艰难的起身,看着前方说道:“陛下,奴婢的眼睛不行了。”
两侧的石翁仲在黑夜中寂寞无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中,一个如狗般大小的黑影猛地从前方窜了过去。
孙祥并未看到,他蹒跚着前行。
那个黑影突然止步回头,一双绿色的眼睛看着缓缓走动的孙祥,就向前几步。
黑影跟了过去,不慌不忙,脚步优雅。
孙祥走到了神道的尽头,他摸了摸围墙。
这里有门,孙祥摸到了大门,然后缓缓坐了下来。
身后的黑影止步了,它那闪烁着绿光的双眼扫过围墙,然后低不可闻的喘息一声,掉过头来,悄无声息的走了。
孙祥就坐在冰冷的石板上,双手撑在身前。
他看着前方紧闭的大门,喃喃的道:“陛下,奴婢看不见了……”
他伸手摸了摸大门,然后说道:“奴婢五岁成了孤儿,进宫才觅到了一条活路,文皇帝在时,把奴婢提拔了起来。在司礼监,奴婢却没有发现黄俨这个小人的胆大包天。等去了东厂后,奴婢……”
他双手摸着大门,突然哭了起来。
“奴婢一心向佛,只为了死后不入地狱,奴婢没有根呐!”
他张开嘴哭泣着,声音却不大,就像是呐喊着。
已经走远的那个黑影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它最后一次回头,凝视了片刻,然后加速走了。
夜渐渐的深了,一直低着头的孙祥缓缓抬头,双手细细的抚摸着大门,近乎于贪婪的呼吸着。
他艰难的侧身,冲着文皇帝的陵寝方向跪下。
“陛下,奴婢走不动了,就此告别陛下,来世奴婢依旧愿意服侍陛下。”
他缓缓坐下,双手合十,低声念诵着。
“文殊菩萨请释尊广说地藏菩萨的因地修行本愿,如何成就不思议事。地藏菩萨因地修行……”
他的声音渐渐稳定下来,神色渐渐庄严。
“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如是人等,闻地藏名,见地藏形,至心恭敬,念满万遍……”
“南无地藏王菩萨……”
夜深露重,大门外的身影依旧跪在那里。
第2434章 舞弊(感谢‘平淡雨天’成为本书新盟主)()
当天边出现了一抹紫光之时,在天寿山外围宿营的方醒也起来了。
他钻出帐篷,先去看了看妻儿的情况,然后去洗漱。
家丁们都起来了,开始生火做早餐。
当放了蘑菇和鱼干虾干一起熬出来的稀粥开始散发出香味时,被张淑慧收拾好的无忧精神的跑了过来。
“爹!”
晨露染湿了宿营地,方醒笑眯眯的道:“跑慢些,小心滑倒。”
一家人吃了鲜美的早饭,然后散步一会儿,看看周围的景致,就准备出发。
女人们才上车,辛老七就转身看向陵区,沉声道:“有战马!”
方五和小刀趴在地上侧脸听着。
“老爷,就一匹马!”
方醒点点头,然后看着出来的那条路。
马蹄声渐渐清晰,辛老七放下望远镜道:“老爷,是守陵的军士。”
一骑冲了出来,见到方醒一行后就减速,然后那军士下马过来,说道:“伯爷,昨日您见的那个内侍去了。”
“孙祥去了?”
方醒微微眯眼,问道:“他是怎么去的?”
军士说道:“凌晨时有兄弟照例去查看,乌漆嘛黑的,就看到那内侍跪在大门前,还双手合十,已经被冻的硬邦邦的了。”
方醒愕然,然后微微垂眸,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他不知道孙祥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可从他临去前的情况来看,并没有旁人插手的迹象。
“伯爷,那老内侍整日就是在神道那里拔草,眼神还不好,几次摔倒,就活的和一截木头似的。”
军士的话让方醒想到了些什么,他点点头,“你去报信吧。”
方醒失去了游玩的兴致,但还是强打精神和家人缓缓而行。
等回到京城后已经是出山的第三天中午了。
方醒把妻儿送回庄上,然后就进了宫。
他才和孙祥见面,晚上孙祥就跪在大门前去了,这事儿要是不和朱瞻基报个备,还真是说不清。
特别是孙祥以前是司礼监的二号人物,后来更是东厂的厂督,知道许多隐私。
“是为了安纶?”
朱瞻基觉得有些诧异,他倒不会怀疑方醒去逼死了孙祥,因为没必要。
“是,有人说安纶在盯着闫大建的儿子,我怕他是想走什么险棋,就去问了孙祥,孙祥说安纶的忠心不用怀疑。”
方醒想知道朱瞻基对此的态度,可朱瞻基却只是沉默了片刻,就给出了一个含糊的答案。
“安纶以前给朕说过闫大建的事,此事暂时别管。”
方醒点点头。
皇帝有许多事情不会告诉外人,甚至只会一人憋着,所以方醒也没问。
他告退,一路出宫时,却遇到了面色如常的安纶。
两人各自见礼,安纶去求见皇帝,方醒回家休息。
稍后就传来了消息,安纶带着一队人马急匆匆的去了天寿山。
这是去收殓的吗?
方醒不知道孙祥和安纶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不过孙祥注定不能葬在天寿山,剩下的就要看安纶的了。
孙祥的逝去在京城甚至都没激起半点波澜,而宫中已经被奏章再次淹没了。
“勋戚们都在找门路,想把自家的子弟送进武学去,特别是袭爵的子弟,听说都在闻鸡起舞了。”
朱瞻基召开了一次扩大的朝会,在京的勋戚都来了。
徐景昌隔一会儿就打个嗝,见方醒和杨荣在说话,就凑过来说道:“德华,呃!我家的也得……呃!也得去武学啊,呃!”
瞬间那些勋戚都看向了这边,那些眼神大多不善。
杨荣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把地方让给了方醒和徐景昌,然后和几个辅政学士聚在一起说话。
“各家的子弟谁愿意去苦练?而且武学的考核那么严厉,有多少能通过的?那些勋戚恨死了……方醒。”
“而且武学里出来可不是将领,那些还没从军的子弟,等辛辛苦苦从武学出来,难道还得要从总旗官、百户官干起?”
杨荣听着这些议论,看到勋戚那边大多凶狠的盯着方醒,就说道:“士绅之后是勋戚,藩王呢?”
金幼孜等人都不说话了。
对于他们来说,藩王就是麻烦的代名词,而且还耗费钱粮,扰乱地方。
如果大明的藩王被天降雷霆干掉大半,那么他们估摸着会在梦里笑醒来。
“兴和伯,听闻武学要考核?”
那边有勋戚在问了,大家安静了下来,静静的看着双方。
陈钟站在后面一些,眼中的幸灾乐祸根本就不加掩饰。
方醒微微点头道:“没错,不管是谁,进武学就得按照标准考核,不合格的只能打道回府。”
那勋戚冷笑道:“敢问贵公子进去可考核过了?”
气氛一下就热烈了起来,不但是勋戚,不少文官都在含笑看着方醒。
走后门不是不行,可你别标榜啊!
这下你方醒的脸往哪搁。
众目睽睽之下,方醒淡淡的道:“不牢你挂记,犬子已经考核过了。”
一阵笑声传来,却是奚落的笑。
那勋戚得意的道:“本候在武学也认识几个人,却没听说方翰考核,兴和伯,难道是在夜间考核的吗?”
“对啊!本伯也认识些人,就没听说方翰过了考核的消息。”
“武学的校场上没遮拦,若是考核了,谁都看得见。”
“难道是在梦里考核的吗?哈哈哈哈!”。。
这些勋戚目前最恨的大概就是皇帝,可他们不敢明着恨,于是只得把目标转向了方醒。
而归根结底不过是要打破他们的铁饭碗罢了。
方醒点点头,很认真的道:“对,就是在梦里考核的。”
这时有太监出来了,大家赶紧整队,然后鱼贯而入。
进了大殿之后,稍后朱瞻基来了,众人行礼。
“听闻诸卿的子弟在闻鸡起舞?”
朱瞻基的第一句话就让人心中凉了半截。
打破铁饭碗看来是确有其事啊!
朱瞻基微笑道:“这是好事,若是有上进的,有能用的,朕自然会把他们安置到合适的地方去。”
“朕这几日接到了不少奏章,大多是想让自家子弟进武学的,这也是好事。”
朱瞻基鼓励道:“想上进从来都不晚,朕就等着,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这话是鼓励,却是空话套话。
你好歹说一声,让咱们的子弟直接进了武学呗!
至于考试,那不是平民和军中选拔出来的学员们的专利吗?
朱瞻基不发话,就意味着他们的子弟想进武学还得要继续操练。
而在场的勋戚中,敢说自家子弟能稳稳的过了考核的顶多只有五六分之一。
有人看了方醒一眼,心中激愤,就忍不住出班道:“陛下,臣听闻兴和伯家的方翰才将进了武学。”
朱瞻基点头道:“此事朕知道。”
你想说什么?朱瞻基皱眉看着这勋戚,帝王的威压瞬息降临。
这勋戚再看了方醒一眼,见他依旧是老神在在的模样,就咬牙道:“陛下,臣听闻方翰并未考核。而先前在外面时,兴和伯也承认了方翰进武学没经过考核。”
这是明显的在作弊啊陛下!
有人出头,自然跟进的就来了。
“陛下,臣子体弱,但于兵法倒有些天赋。”
“陛下,臣子……”
这是明晃晃的逼宫。
陛下,你宠臣的儿子就能免试进去,那我们的儿子呢?
“谁说方翰没考核?”
这些勋戚们愕然,然后悲愤的看着文官们。
皇帝都开始庇护方醒了,你们难道不弹劾吗?
第2435章 弹药,水泥路()
杨荣面无表情的出班道:“陛下,方翰考核过了。”
朱瞻基微微点头,有勋戚就不满的道:“杨大人,武学的人可没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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