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家有孩子的一走,单身汉们也一走,就剩下几户没孩子但不甘去挤小间住的
了。他们还候着不动,想混个大价儿出来。这里顶惨的是冒守财。他老婆几乎要生
了, 预产期还有一周, 但按规定不能算有孩子。他气得半死,打遍全社也没用。
“没生出来就不是人!”几乎是众口一声。冒守财打算就此再泡一个星期,老婆一
生,他就够上住大间了。这点小心眼儿立即被广大群众雪亮的眼睛识破,纷纷在领
导那里指责他卑鄙无耻。领导让大家放心:大间早已分完了。他生出孩子照样住小
问。这才熄了群众们的怒火。移民们就这样秋风扫落叶地被迅速瓦解,骂骂咧咧地
搬了家,最后只剩下一个冒守财。他真想不通,这些人竟让一根骨头全逗引走了?
为什么每次想众志成城地干点什么都干不成?他恨这些人太实际,太贪小利。可想
想自己的表现也就不骂了。他每次不也是见事儿就躲,生怕让领导认为自己混同于
俗众而误了仕途?现如今自已被抛到这个位置上,没人与他并肩战斗,他也不怨谁,
只有直面现实,当一次孤胆英雄了。他忽然有点明白,单靠自己老老实实勤勤恳恳
躲躲闪闪唯唯诺诺巴巴结结是当不上官的,老实听话一辈子不如耍它几个手腕,哪
怕拙劣一点也没关系,想干什么就不能怕丢面子。浙义理不就是恬不知耻地要党票、
要官当?尽管丢了大脸,但最终还是当上了,大房子也住上了。冒守财一下子聪明
起来,但总有一种聪明迟了的感觉,只能跟着感觉朝前摸了,至少先弄上房子再说。
他突然明白,人们都往官道上挤,就是因为只有这一条道儿能致富。打从有了考状
元这一说,知识分子们不就忙于做官了?致富的路子多了,人流就分洪了。冒守财
甚至想,如果他有了房子住,他就不用爬上个什么官阶,安心工作无官一身轻得了。
他这样的人在北京只图个小康日子,没太大的追求。刚来时还雄心勃勃过一阵子,
可让四方八路的人才一比就相形见绌,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可这环境却逼着他
死活努着这把力,像只能拉八百斤一车,却曳着脖子拉一千,随时都有垮下来连车
带人滑下大坡的危险。归来归去冒守财想应该怨自己起点太低,愣头愣脑杀进北京
这个处处秩序良好的地方,他拳打脚踢顾了头顾不上尾左右不逢源。为此冒守财真
恨不得来场战争或地震什么的,大乱才能达到大治,开始新的一轮利益均摊。在大
混乱的时候,就没人给你排座次,什么你有没有北京户口,父母是什么官,谁管那
个?谁有本事谁上,比如大家都挨饿时,谁有本事弄来粮食谁就占粮为王,要不怎
么叫乱世出英雄呢。现在可他妈好,谁先来北京一辈儿,就排挤外地新来的,好像
北京是他的地盘儿,别人是来抢他碗里的肉似的。似乎外地来的就只配干弹棉花、
收废瓶子、泥瓦匠,进入个上层建筑就让人觉得是傻×捞一票。小冒着实气不忿儿,
很恨这个不合理的贵族式秩序。凭什么他们父辈比我还土、大字不识一碗的,他们
一进城生下的第二代就蔑视我?而我又为什么那么把他们当人?想来想去冒守财想
不通,而眼前的事就是背水一战,争取个做北京人的基本权利,蹭个大间住上再说。
他发现自己现在跟动物没什么两样,无非吃喝,外加找个暖和点儿的窝儿。
移民楼几天内轰轰烈烈地搬空了,只有冒守财在坚持不懈地斗争,就是不搬。
这些天为生存而专心致志,早就发现这些移民们没好心眼儿。他们搬过去后发现那
边的煤气眼上缺三少四,没有火盖儿的,没有旋钮的,少挡风板的,塞子不严露气
的,总之几乎没有囫囵个儿的,人们都不去水暖工具店买,而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
移民楼,成群结队地骑车回来拆楼上的煤气灶,缺什么拆什么,拆得管道泄气了,
干脆把总闸关死,放肆地把煤气灶们大卸八块,然后风风火火地回家,痛痛快快地
烧上了火做饭开始新的日子。冒守财眼明手快,也干净利落地拆下一套零件保存起
来,等强盗们凯旋而归以后,默默地装好,随后用水泥把其余的煤气眼儿堵死,只
此一家别无分店地在楼里挨着老婆生产的日期。
空旷,黑暗的筒子楼一片狼藉,一眼的苍凉,如同一场大灾难后的遗址。
老婆的妈来伺候月子,就在隔壁屋里支了一张床。现在冒守财十二分地富有,
楼上的房子随便住。
老婆终于生了,生了一个七斤重的大胖儿子。
还没高兴完,装修队就进驻了移民楼,开始了改装粉饰工作,不仅满楼震耳欲
聋的施工噪音,且停了煤气和水。好在还有电,冒守财就买了两个一千瓦的电炉子,
烧起不要钱的电来。每天数十次去邻近单位用桶拎水,令人可怜,人们干脆一次性
给他家送来十几盆水。浩浩荡荡送水大军十分壮观。
领导们被统统召到部里,讨论冒守财的问题。部里要求社里妥善解决,终于引
起张大壮怒火满腔,指着鼻子痛骂那个副部长:“你说的是人话吗?是你们不顾我
们死活硬要我们还楼。我们做了最大的牺牲,现在就剩这一户了,你他妈不但见死
不救,还装什么孙子?好人你去做吧,我没办法。你要让我解决这问题,我他妈不
当这个鸡巴官了,反正老子活够了!”说完又咔嚓卸假肢,准备扔过去。副部长是
个四十几岁的新人,见老首长真发火,也就草鸡了,马上扶住张大壮的手,一口答
应解决。随后电话召来行政处长,脸一拉:“怎么这样逼人家,太不像话了,赶紧
找间好点儿的房给那个同志。”
处长联想都不想就熟练地提出三环路以外的一栋楼里仍空着几套底层的一间一
套没人住,就匀一间给“向导”吧。
张大壮闻之不但不感激还骂骂咧咧:“瞧瞧,你们空着房子却没人住,我们是
穷挤,还逼我们还楼,这他娘的什么道理嘛!”
处长并不把张大壮放在眼里,看都不看地说:“那是因为我们分房合理,决不
允许一家占几处房子。你们社有人把孙子的房子都占到手了,全空着,年轻人能有
房住嘛?人家没集体抗议罢工就不错了。”
“这年轻人,这话有导向问题,影响安定团结。”大壮又要理论,处长忙为他
点上烟,嘿嘿一笑叫两声大叔就走了。
房子拿到手,大家一致决定不能便宜了冒守财,就把这一间一套的房子分给了
滕柏菊,由冒守财搬进滕家的大问。到了这个份儿上,历经磨难的小冒再也顾不上
与柏菊比官龄,臊眉搭眼地搬进了滕柏菊住了一个多月的房子中。
住进去后,丝毫不觉得是住上了新房,因为这新楼被移民们一个月内就住出了
十年的沧桑,早已是垃圾成堆,杂物堆满了楼道楼梯。人们知道物价一涨,任何破
盆烂坛子都值钱,就一样不舍得扔,全从旧地方搬进来,堆得屋里屋外水泄不通。
俗话说“破家值万贯”。
冒守财把家安排停当,已经是十二月落初雪的时节。孩子也已经满月,白白胖
胖气儿吹的似的长到十斤。岳母被安排在阳台上住。小小阳台用纸糊个严严实实,
拉上落地布帘子,等于又出来一间屋。一家人欢欢喜喜,但总觉缺少点什么,这才
想起一直忙,忘了给宝贝儿子起名字。冒守财为此想了一个通宵,几年的辛酸一齐
涌上心头。折腾半天,才获得个北京人的基本资格,从此自己的儿子长大后可就是
堂堂正正的北京人了。冒守财决定就叫他京民,就是北京市民的意思。
这名字与姓氏连一起就成了冒京民,听起来成了“冒充的北京市民”。但冒守
财从不往这方面想,日子过得很火热。人不到三十,就老婆孩子房子全凑齐了,冒
守财知足了。
第九章 人往高处走
人生没有几个便宜可捡,捡一个就算没白活。
两年以后,1992年。
沙新发了。
当初被一个北京户口给逼出北京,沙新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投奔了济南岳父家。
先是进报社当了一阵子文艺副刊编辑,为了给报纸谋些福利,时常下去给乡镇企业
写点有偿通讯报道,发一篇收几千块的宣传劳务费,弄得精疲力竭,总以为自己不
再是文学家了。
那次下去到海边一个小渔村采访,那里的村干部十分热情朴实,急于在外面打
响名声。沙新就扎扎实实把这村子好写一番,引起上头注意,随之被定点为改革开
放试验点。村干部也爽快大方,一下子就塞给沙新一万块,求他联络北京的报纸给
大张旗鼓宣传。沙新怀里揣上了烫肉的一万块,真地跑来北京动员旧雨新知联系了
一家面向海外的报纸。村里又豁出血本投入十万,由该报辟出一个版面,沙新和朋
友们一人写一篇专题,配上地图,轰轰烈烈地套色印刷。这一招立即引起海外华人
瞩目,纷纷来这小渔村考察投资,那小村子靠了深水不冻港的优势,竟引来无数海
内外投资者,几个月内地皮就卖得差不多了,村民渔民们全部鸟枪换炮干起买卖成
了生意人。村长早就成了多家合资企业的董事长,高薪请沙新当他的公关宣传主管,
并拨出海边一栋小楼给沙新。此时的沙新根本不再把什么北京济南的放在眼里,心
一横当上了海边村民,红红火火地干起他的事业来。村长每次出国都要带上沙新,
游了韩国和日本,沙新的头衔是他的高级顾问和代表。重大的场合均由沙新代表他
讲话,那一派儒雅,动辄一通中国文化的玄论,很征服了一些日韩企业家。沙新似
乎找到了自己的最佳位置。
一年内沙新自费出版了自己以前写好的两本文论,但再也写不出任何文章。以
前的文友们纷纷成群结队来村里小住,劝沙新再干几年携巨款重返文坛。沙新挺着
开始凸起的啤酒肚,吐着烟圈苦笑:“再受二茬苦是不可能了。我们这辈人中甭想
出大文人,我又何必强努那把力?”
那天沙新洗完澡对着镜子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那开始下坠的眼袋,酒肉过
度造成的膨胀的脸上粉嘟嘟地横滋着这个年龄男人不该长的嫩肉,似乎一指头按下
去就会挤出一汪儿上等好白酒和肥油。胡思乱想中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扽抡扽
抡的醉肥肉。心头一阵发紧,他绰起玻璃香水瓶,狠狠砸烂了镜子。香水四溅,几
乎把他窒息过去。张艳丽无比心痛地哭着说:“咱们回济南去吧,去教小学也行。
你不是干这一行的料,就别再干了。”
胡义这两年混得逍遥自在。头一年白拿百分之百工资,人却在家中译书写文章。
第二年又开始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书已经出了两本,自以为十分上算,是专业作
家的待遇了。
人们决不容忍这样的人如此放肆地钻政策的空子,强烈要求修改本社的减员法,
改成发三千块扫地出门,自谋生路。
那天胡义收到通知,三个月之内调走,不许白吃社会主义。
胡义终于决定出国了。 考完GRE联系美国大学,发出信不久便收到一封信,是
亚特兰大某大学写来的。信上言明他已被录取为博士研究生,胡义心中一块石头落
了地。可当他看来信落款时却倒抽一口冷气,签名的竟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外号
“蚱蜢”的人。此人上到大三就由叔叔办出国去,一晃十年过去,早当上了教授并
招研究生了。两天后“蚱蜢”又写来亲笔信大叙旧情。
胡义一阵狂笑之中撕了那一纸通知书。“蚱蜢”,不就是那个瘦长瘦长的大笨
蛋吗?当年补考两次差点留级的人,如今却成了他的导师!去他妈的,不去,那报
考托福和GRE的百十块美金算喂狗了。
可他几乎无法在家中整天爬格子,这种自由的无限几乎令他窒息。他开始想找
一个班上。似乎那是一种寄托。写作译书似乎不应成为一种职业,只应是业余玩一
票。他开始去找班儿。1992年,找个称心如意的班可真不容易。合资企业,他不想
去。他的几个朋友去了,成了里面的小催巴儿,成了香港日本美国人的奴隶,连他
们临时来帮忙的留学生都可以压你一头对你发号施令。去大学教英语,一周八节课,
永远重复那些单词句子,慢慢就只会书上这几个句子,真正的英文反倒不会了。不
去。去研究所,全是熟人,却要考试。不去。胡义拉不下面子考试。那些熟人不过
比他早去几年,凭什么要考他?大家一起考考,肯定在职的没几个能及格的。左挑
右捡,几乎无路可走。胡义也说不清自己怎么落个走投无路的田地,只觉得自己走
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
那天在报上看到沙新的名字出现在什么黄海大酒店的广告上,他已经当上总经
理了。心里一动,就写信想投奔沙新去。没想到沙新冷冷地回信说他想离开那里去
黄河边上办学,先办小学,以后再办中学大学。如果胡义乐意一起干,就来。胡义
扫了一眼那信就团成一团扔了,鼻子里喷出一声冷笑:“赚足了钱又想返璞归真找
精神寄托了,这个时候想起让我陪绑了。”不去,没那种奉献精神。
最终还是闻大姐救了他。闻大姐决定在北京开一间代理机构,打算高薪聘胡义
当首席代表。胡义这才觉得有了着落。从此可以活得风风光光,闲时还可以玩玩笔
墨充充文雅,想热闹有热闹,想沉思独想也有金钱作后盾,介于出世与人世之间,
半睁半闭着眼睛看世界,很觉得做人做出点味儿来。文学太需要钱来养。
浙义理的诗虽不再畅销,但其余光仍然不弱,仍然有女中学生大学生的来找他
签个字伍的。但人近三十五岁的他颇有自知之明,已不再写诗,而是专写通俗歌曲,
专捧大腕儿,出一盘盒带他分成提版税,比写纯诗赚钱也风光。如同运动员退役当
教练一样,义理现在忙于写诗歌鉴赏方面的文章,俨然一个青年导师。他还主编着
一套中外诗词散文鉴赏系列导读丛书,摇身一变,又成了学者,日子一天一个样地
翻新着。在九二年的大好形势下,他终于当上了香岛文艺出版社的副总编。
义理做梦也没想到的是,青木季子在澳大利亚成了名,嫁给了旅澳的一个日本
大老板,成了著名的华裔日本女画家女诗人,正大光明地回到自己的祖国日本。季
子人在日本,却不停地写着思念中国的长诗短诗,时刻声明她是中日人民共同的女
儿,“我的心碎成两半/一半祈祷着华夏/一半贴紧着大和”是她著名的诗句。霍铁
柱不失时机地指示义理为季子出版画册和诗集,同时忙于为季子准备一次画展。据
说这事儿可用来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二十周年,很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
意义。
青木季子亲自为自己的一套诗画集设计封面:两国的地图上压着两瓣滴血的心,
心图上方叠化着季子朦胧的头像,一派淡雅高贵。
当季子在丈夫陪同下回来开画展时,早已是一副贵夫人的气度风韵,令人再次
刮目相看。她被当作中日友好的使者受到款侍,出入官方招待会,每到致辞便泣不
成声,倾诉对中国的无限深情,每一声抽泣都赢来听众的同情敬佩。一时间,季子
的诗画集炙手可热,风靡海内外,知名度日新月异地上升,成为新闻人物。当官的
就吃这个,中国人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