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他的臭汗。鱼身上已爬了绿绿黑黑一片,挥之不去。顾不上了,只想上厕所。
跑到宿舍楼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座灰不溜秋的筒子楼像一只大尿缸,引
得他尿冲动更一阵紧似一阵逼上来。猛冲进一楼,在堆满破纸箱子、桌子和吊着湿
衣服的楼道里七扭八拐,还是让谁家滴水的衣服缠住了头。择开后飞身上了二楼,
把东西扔在楼梯口就杀进厕所。掏出来时,已经感到有热流温暖了裤裆。这泡尿真
长,放完了,竟如同结束了房事般几乎累瘫。这日子。顺便扒下衣裤到水池前痛痛
快快冲个凉水澡,然后拎着湿衣服只穿短裤走出来。像刚游完泳。
“太阳出来喽——”唱一半才发现脚下汩汩流淌着水,恶臭扑鼻。眼睛已适应
了楼里的黑暗,定睛一看,厕所泛了。那汪洋来自三个便池,连屎带尿泛上来,流
了一地,直流出去。
这楼据说是当年为日本兵修的营房,可能是地基没打好,这几年开始下陷。当
然这种下陷肉眼看不出,要靠水来找齐时才能发现哪儿高哪儿低。平时看着一律平
等,一发水,水从楼中间的厕所流出,不往东头流,只往西头流,说明地势东高西
低,人称“尿往低处流”。就这低处的几间,也有高下之分。
沙新家与厕所斜对面,水从厕所出来后不往正对面的小屋里流,也不往沙新家
对面的厨房或更远处流,而是拐个弯,旗帜鲜明浩浩荡荡滚向沙新家。原来这看似
平坦的楼板早已拧了个麻花,沙新家这间房成了“厕所泛区”,独受屎尿黄汤的恩
泽。
一看涝情,沙新想起了床上坐月子的老婆,顾不上拎鱼肉便趟水往家奔过去。
推开门,扑面一股热腾腾的腐臭空气。老婆坐着月子,天天紧闭门窗一点气不透,
往地上看,臭水已漫了半地,老婆正搂着女儿缩在床上发呆。见沙新只穿短裤水淋
淋进来,吓得发抖问:“北京淹了?”沙新忍不住乐了,说:“我刚冲个澡。是厕
所泛水,每次都这样。你还是第一次碰上,以后就习惯了。”问小保姆哪儿去了,
老婆说不知道,大概嫌屋里太闷热,哪儿玩去了。
沙新拿了笤帚和簸箕出去扫水,一出门就气不打一处来。人家正有说有笑在厨
房里洗菜烧饭,楼道地上铺了一溜儿红砖,大家踏着这砖桥扭摆腰肢走高跷似地穿
梭往返,有人还换上了高筒胶靴,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哗啦哗啦”喜滋滋往家走,
准备吃晚饭了。
见此情景,沙新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妈的,全靠他一人扭转乾坤呢!这脏
水反正先往沙新家流,不关别人的事。他家是“泛区”,别人是高岸。以前一出水,
沙新就第一个冲出来扫水,通管子。没人认为他是好汉,因为他那是主观为自己客
观为别人。每次掏茅坑他都一马当先,甚至下手。别人不表扬,他也不计较,谁让
他住在泛区呢?当年分住房时也不知道这楼不平有泛区和高岸之分,他分到朝阳的
这一面且不与厕所面面相觑,已十分满足。眼看着小冒那屋正对厕所互通着臭气,
心中更是庆幸。谁知道还要防水涝呢。活该他吃苦在前。
可今天不同,他不在家时泛了臭水,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他老婆坐月子下不了地,
竟不理这个茬儿,干等他回来呢。再晚回一会儿,家就变成化粪池了!
沙新头脑一片空白,几乎要骂出来。厨房里的欢笑和热烈的烹炒声令他十分恶
心。突然一阵辣烟袭来,他张嘴打了一个喷嚏,立马儿涕泗横流。此时全楼的人几
乎全在咳嗽打喷嚏,真正是万众一心,千言万语汇成一声响喷。沙新知道,那肯定
是他的老乡小门在做干煸辣子牛肉丝,这道川菜每做一次全楼就震荡一次响喷,致
使半月内没人感冒。辣烟又起,厨房里的人抱头鼠窜,顾不上踩砖桥了,纷纷落水,
大呼小叫,连小门和他老婆也飞奔出来。对这股邪辣味沙新早腻透了,只觉得四川
就是一个大大的辣火锅。没想到逃到了北京,又跟这么一个老乡住一个楼,依旧天
天不辣不吃饭。
又有谁家的女人拖着大胶靴子手端饭菜兴冲冲涉水过来。“臭成这样了,你他
妈还有心思饱口福。”沙新几乎眼睛冒血。龟儿子哟,我叫你吃个够。他猫下腰去
扫水,就在那女人哼着“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走近他时,他脚下
一滑,向那女人一头扎过去。那女人没有准备,忽见沙新赤条条扑过来,惨叫一声,
连人带饭滚入水中。原来是诗人浙义理的老婆。她曾在一个雨夜里被一群流氓纠缠
过,落下了妄想症,常常一见男人从身边过就大喊大叫。
沙新倒下的一刹那,感到头重重地撞在一张桌子上,背上一阵灼烫,令他发出
一声怪叫,那是小浙夫人刚出锅的一条尺把长的红烧鱼烙在了他的赤背上。
人们纷纷趟水过来把小浙夫人抬回屋去。这边沙新也撞伤了头烫伤了背,浑身
尿汤鱼汁去冲澡。
义理刚参加完一家大书店的“浙义理情诗签名售书优惠展销”活动,正弹着琴
为一首诗谱曲子呢。他的诗一共发了二百多首,却被五六家出版社抢着出了十本口
袋诗集,书名各异,内容几乎本本重复。一下子成了大款,装备起音响、雅马哈电
子琴、25寸彩电和成套卡拉OK录像机,随之在这破筒子楼里第一个装上了防盗铁门。
现在正和通俗歌手们热混,那些星们大多没什么文化,大字不识几碗,有的连五线
谱都认不全,根本没有“披头士”什么的那份创造天才,只会唱别人的现成作品。
于是诗人决定下海捞一票,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名字通过通俗歌曲打得更响。
他最近忙于写纯情歌词,写完后自己凭那点有限的简谱知识先辛辛苦苦地标一
通儿12345, 好歹是个意思,表明自己对音乐形式的基本追求,再找作曲家修改配
器。这样他不仅不会让作曲者随意谱曲糟改了自己那美丽凄艳的爱情诗,还可以算
作曲人之一标上大名。灌了盒带,又是作词又算作曲,还挑一首不高不低的歌亲自
演唱如《失去你我仍很爱你》,实在比只出一本诗集风光。才几年,俨然是诗人、
作曲家和歌星三位一体的名人大腕儿了。只是毕竟无法与那些出场价成千上万的真
歌星比,他的收入还远不够自费买一套房子,还无法辞职去干个体,只好还滥竿在
出版社和这座筒子楼里,很格格不入地与别的穷苦年轻编辑们为伍。
他正为《年轻是美丽的》调式发愁,他谱出的曲子听上去非男非女,有点别扭。
本打算将来让某位劲歌手吼唱的, 唱出男性的豪迈。 可曲子拐弯串了味儿,有点
《苏三起解》味儿了,似乎该让那个外号“甜妞儿”的男歌星唱才好。
就在这时,人们把他老婆抬了进来。这类情况是经常发生的,义理已经惯了,
他照旧给老婆服了两片安定,铁青着脸走了出来。看见沙新正埋头扫水,不禁忿忿
然。他的诗集走红后立即遭到一批骂派批评家的围剿,被说成是“媚俗小曲”,其
中一个叫“金林”的人文章写得最为辛辣。浙义理多方打听,才知是沙新写的。金
林,金林,原来是紧邻的意思。义理对此等暗枪黑弹早已无所谓,嗤之以鼻。文人
相轻,不难解释。连梁实秋这样的大文人不是也恶毒地骂鲁迅吗?沙新又怎能免俗?
不过是西南什么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而已,比义理的燕京师大又低了点档次。当初
他二人也算朋友,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和平共处虽然并不互利心里也不认为与对
方平等——义理对沙新的硕士学位很不当一回事,因为那是非重点大学的学位,肯
定是瞎混出来的;沙新又自以为是批评家,不拿义理这永远写不出头的潜诗人当回
事。可某一日灵魂深处爆发新词儿,义理认清了形势,不再写纯诗,而是翻出当年
穷困潦倒几近自戕时的自勉诗和失恋诗向《贴心大姐》这样的青少年报刊猛投一气,
居然几十首同时在南北方炸响,成了所谓“最后一个童贞诗人”。这自然招人嫉恨。
肯定头一个嫉恨他的就是“紧邻”沙新。可能最大的嫉恨还是来自浙义理大把大把
的进项儿。这年头,文人虽然不算最穷,但绝对富不起来,一个个不过水没脖根儿
混着。沙新这号儿批评家更是穷对付着过的主儿,加上生儿育女,就更惨了。玩不
出大部头力作,小打小闹写点儿,他们眼瞅着他几大件儿一夜之间凑齐了,整天晚
会聚会出入大饭店,能不生气吗?再下来就该买汽车买房子了。你们生气的日子还
在后头呢。对了,还有,他们最嫉恨他身淑女如云,尤其是那么些小姑娘跑办公室
来讨教,在书店里蜂拥抢他签名最让他们嫉恨。人比人气死人,想到此,浙义理内
心平静了,只心里说:走你的路,让他们说去吧!然后绰起笤帚,悠悠大度地加入
了扫屎汤的行列。
冒守财早端来些土,用砖头在自己门口垒起一个小坝。然后他号召说:“反正
这水止不住了,总不能一夜都在这儿扫。再垒一道坝,拦住水,让它往一楼流,从
一楼流到长安街上去,要正赶上明天有外国首脑来,今晚就会有人来修。”
小冒这个人一点没有楼上人们期待的黄土高原人的厚道样儿,可又不会耍大聪
明,只会耍小心眼儿,自私得让人一眼就看穿。这样的人不知怎么上大学时还入了
党,进“向导”社后又不知怎么看不上当编辑进总编办公室干上了主任助理。他招
某些领导喜欢,可在这座楼里的平民堆里却最不招人待见。虽说平时自私专爱干眼
朝上翻的事儿,可这个建议却很能打动人心,算是“扩大了私字”,是站在全楼立
场上说的公道话。也是,这破楼一直就没人管,出了毛病全靠楼民们自力更生。出
版社似乎有意锤炼这些年轻人,连消火栓也不给他们发一个。他们也不知道楼会着
火,没人去要。出版社的人管这楼叫“移民楼”,因为楼民们全是外地来京的大学
生,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代移民。听了小冒的话,立即有人揭发说长安街上挂满了彩
旗,肯定要来哪个非洲的元首。臭水一上街,公安部门非找出版社算账,社头儿就
该关心移民楼了。于是去院子里铲土找碎砖头,不一会儿就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
大坝,足有十几公分高。随后纷纷洗手冲澡,凉凉快快地准备吃晚饭看电视了。
沙新冲了凉,一拐达一拐达地回到屋里,歪在床上烂泥一样瘫着,只有大喘气
的份儿了。老婆忙下地去找来万花油给他抹头抹背,又扯了一贴“天然麝香虎骨膏”
捂在肿起的脚腕上。还不放心,又让他用酒服了一小撮儿云南白药,说是化淤血的。
床上太热,他就地铺一张草席,滚上去想打个盹儿,这一下午连续作战,累得
他放平了身子就迷糊过去了。他着了,女儿哇哇大哭起来,又饿了。只好强打起精
神挣扎起来去煮牛奶。厨房里十几个煤气火眼儿烈焰熊熊地煮炒着一家家的晚饭,
人们正挥汗如雨做饭洗菜,油烟呛得一个个咳着喷着,影影绰绰在烟雾中战斗。沙
新忙等候在滕大姐身边,待她炒完一个鸡蛋西红柿连声感谢着夹塞儿坐上小奶锅。
煮好牛奶出来,光赤的上身已经油腻腻布满了小油珠,抓了干毛巾一抹,毛巾立即
油黑一片。该喂奶了,这才想起家中还有一个小保姆,天都黑了还不见回来。
“翠兰这妹子真成姑奶奶了,上咱家养老来了不成?你也不说说她!”
“我怎么好说,那是你家的亲戚。我充其量算她个舅妈,还是表的,八杆子打
不着。”
“我也不敢说!像请上帝一样请来的。就咱这破筒子楼,谁肯来这里当保姆?
住这里的人自己倒像保姆。惹不起,由着她吧,能帮把手就不错了。”
沙新又躺到地上去,仰天看着这房子,倒像不认识似的。平常站着看,这十几
平米的面积让大组合柜一隔成两间,觉着挤插插的。可躺下来,立时觉出天地宽广。
翠兰住柜子那一边,拉个帘算个独立世界了,也真难为了这大巴山里的女子。就凭
沾点亲,才敢这么住,不知道的还当是讨了二房呢。那天派出所来查户口,发现这
楼上四五家这样混居的,逼着他们一个个写了证明,证明是远房近房亲戚关系,并
声言要去出版社交涉,让出版社专腾出一间保姆房来。“天下第一俗女人”腾柏菊
家更令人无法忍受,她生了孩子,她奶奶妈妈姑姑小叔子弟妹带着孩子全从山沟来
“伺候月子”,男男女女九口人横七竖八睡一地。那几个女人午睡也要脱光膀子,
敞着门通着风,光明正大地睡,让全楼的人大饱眼福。那天中午让查户口的警察撞
见,竟一个个木然相觑,连衣服也不披。气得滕大姐这个文化人大骂,她一生气就
满口家乡土话。惹得奶奶妈妈当场大哭,说滕大姐“变心了”。小警察们户口也不
查了,哧哧笑着走了。这笑话传回出版社,弄得人灰溜溜的。社长在安全会议上点
了移民楼的名,倒像楼里家家大敞辕门裸睡似的。从此人人不给滕大姐好脸色看,
躲瘟疫似地躲她。
有这个前车之鉴,当初沙新死活不敢从山里招这个表外甥女来,生怕她二百五
出点丑闻,他沙新就成滕柏菊之第二了,就自己骑车到东便门立交桥下的保姆自由
市场去找。那一片黑压压的外地小姑娘,全抱着行李在等人招雇。沙新心头大喜,
先侦察了一番,盯准几个衣着漂亮,人也水灵灵的安徽女子,打算引入竞争机制,
让她们相互砍价儿,谁的报价中了他的标就领谁回去。这二年的时价是月薪一百,
管吃管住。妈哟,一个月工资发回来转手就得给保姆,我他妈成了过路财神。保姆
不但要跟老婆一起吃月子饭,还得搭进一百去。这几年的存款稿费就全搭上罢,只
要能让我安心上班安心出差组搞开笔会就行。沙新打定了主意凑上去开始招标。话
一出口,毫无反响,几个漂亮女子爱答不理地拿眼斜他。那天正是三伏天,他干巴
瘦的小人儿,套件褪色的蓝背心,一条大肥佬裤衩子把两根细腿罩住看着像独腿似
的,一辆稀松咣荡的自行车,他自己倒像个进城谋生的小工儿。若不是那双扶着车
把的白白细细的秀手,根本看不出是个劳心者。半晌终于姑娘们的代表美丽地凑过
来嗲声问:“你家几口人?几间房?电器全吗?抽油烟机可不能没有。我们要一人
住一间,要有彩电电扇。要是又有老又有小,你得雇两个,一个管做饭洗衣服,一
个只管看孩子……”后边的话他再也听不清了,觉得像外语,红着脸推车走了。这
下学聪明了,不敢再贸然亮标,先躲一边看看行市再说。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不知什么时候,他这个文艺理论硕士研究生,堂堂正正小有名气的青年批评家早已
沦为贫困小户,根本没资格进保姆市场请保姆。这几年发了家的人们使唤保姆,有
充足的房子,满屋的家电,不少人是坐着公家的小车来的,也有自己开车骑摩托来
的。眼看着人家一下车就很内行地叫价儿:“住单间儿,有彩电,一月一百二,伺
候瘫老人外加五十,哪个来,快着点。”这样的阔少儿来一个引起一阵风起云涌人
心所向,小姑娘们争相笑出最高历史水平,像朵朵葵花向阳开放,紧紧围绕在一腿
在车上一腿在车下的阔少爷娇小姐身旁。然后是一阵东扒拉西挑拣,像骡马市上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