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老婆产期临近,却无法亲自伺候,真叫他难受。他当然也有自己的打算,就是
把老婆接来占上房,弄成个既成事实,借此机会把户口弄到手。冒守财因为也有同
样想法,因此一眼就能看穿沙新的卑鄙伎俩,更要堵沙新的路了。一拖几天过去,
沙新急红了眼,可冒守财坚决斗争到底,双方僵持不下。冒守财以为只要他顶住,
沙新就会垮,信心十足要看沙新的苦戏。谁知道两个四川人和小林串通一气对付小
冒,把小冒的计划打个稀烂。
那天小冒一回来,就发现门晓刚的东西搬了进来,人也大模大样地躺在小林的
床上看书。原来是小门和小林互相调了床位,让小林搬去和沙新同住了。过几天小
林的老婆单位一分房,小林就搬走,沙新就自然而然住一问。这个小小的阴谋令冒
守财怒火万丈,狠狠地痛骂了门晓刚一顿。然后上告房管科,一告门晓刚和小林私
下换房;二告沙新图谋在小林走后独自占房。房管科派人来制止,可是沙新早已连
夜把大肚子老婆从济南接来稳稳当当过上了,连冰箱都买了,只等分娩。冒守财急
忙暗示房管科的人:“若不把沙新老婆轰走,她就永远不会走了。”房管科的人也
早就恨透了这种私自占房的恶劣行为,命令沙新把老婆送回去。这下冒守财十分开
心,激动地站在沙新门外听他怎么哀求和人家怎么驳斥他。
那次沙新可真是掉够了价,一连串地说好话,递烟递水。他老婆张艳丽也一个
劲儿让房管科的官吃山东特产高粮饴。房管科的人根本不予理睬,声称:“别拉拢
腐蚀革命干部了,赶紧走人回济南生孩子去吧。”
软的不行,沙新开始耍亡命徒,大吼大叫,声称:“我就他妈不搬!看你们怎
么办!”
房管科的人也火了,大叫:“不搬就给你丫东西扔出去!”
“试试,我他妈上天安门静坐去。”接着沙新历数浙义理等人私自占房的罪行,
声称:“我们都是人,凭什么他们行我就不行?”
房管科的北京油子冷笑:“都是人?你能跟人家比吗?人家浙义理老婆是北京
人,你老婆哪儿的?哪儿凉快上哪儿歇着去,都往北京凑什么呀?”
有人能这样讽刺沙新还是头一回,小冒料想沙新会火冒三丈,大打出手。谁知
他这次出奇的平静,咬定就是不搬,谁要敢轰他,他就带老婆上天安门广场住去,
丢向导出版社的大脸。这当口儿移民楼的不少人也都来替沙新说情了,一边劝沙新
少说两句一边让房管干部消消气。这是唱白脸的。而胡义则来唱红脸,他趁机数落
房管科的人不拿移民楼的人当人,厕所堵了没人修,电闸功率小没人换,没消火栓
等等,并坚决支持沙新占房,还威胁说如果有人轰沙新的老婆走,他就和沙新一起
上天安门,还要用英法德三种文字写上标语背在身上,让向导社丢大人,让社领导
丢乌纱帽。滕柏菊则拉着张艳丽的手哭大抹泪,骂房管科的人没人味,眼看着人家
大子肚子要生孩子了还硬要赶人家。
这下房管科的人坐不住了,苦笑说:“我又没赶她走,是你们楼上的人提的意
见,我才来的。怎么都冲我来了?”
大家纷纷对冒守财怒目而视,心里明镜儿似的。
门晓刚起哄说:“谁他妈这么损?站出来!”
胡义说风凉话:“算了,知道是谁不就行了?”
大家全都一笑就完了。沙新的房子算占上了。结果是门晓刚不仅搬了进来,还
明目张胆地买了双压缩机大冰箱,天天和老婆泡在宿舍里,鸡犬相闻地和冒守财在
一个屋顶下过上了。门晓刚如此无耻,竟无人谴责他,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帮了可怜
的沙新一把,算个好心肠,这点过失就不去计较了。
可倒霉的是他冒守财。他回大同把这情形跟老婆讲了,甚至横下一条心动员老
婆来北京,就在那半间屋里坐起月子来,只要孩子一哭一闹,就能把门晓刚两口子
吓跑,房子不就自然归他冒某人了?老婆一听又羞又急,哭成了泪人,大骂冒守财
没能耐,连间房都混不上还骗她怀孕。死活要去打胎。冒守财也哭天喊地地抱住老
婆劝慰:“忍忍吧,我想办法,一定想办法!先当上团委书记再说。”
一想到这些冒守财就默默流泪。主要是丢不起这份人。村里人都以为他进北京
当官了,纷纷来北京找他落落脚,却发现他如此狼狈,弄得他脸上十分挂不住,只
能加快速度把门晓刚挤下去,他才能露头角。门晓刚这样不检点,被他狠狠告了一
状。那次门晓刚的小姨子来北京玩,竟然和门晓刚夫妇一起睡在那半边,天知道多
么孰不可忍。小冒就告了保卫科,说门晓刚和两个女人睡。果然保卫科半夜来敲门
了,查了他小姨子的证件,弄得他们不欢而散。可从此门晓刚的坏名声算洗不掉了,
当团委书记的美梦彻底破灭。
“轰”,门晓刚的冰箱又起动了。这种杂牌冰箱,起动声音极大,惊天动地,
又是双压缩机,一个接一个此起彼伏起动,一夜教人不得安宁。小门的老婆睡觉很
不老实,经常大半夜惊叫起来,声音很恐怖。小门就要起来安抚她,下地倒开水,
开冰箱取冷饮,折腾个没完没了。然后老婆失眠,又要小门陪她说悄悄话,嘀嘀咕
咕大半天,他们睡着了,冒守财又失眠了。小冒几次三番地找房管科要求他们来轰
门晓刚的老婆,先是没人理睬,找烦了,房管科的人就拿他开涮:“算了,就凑合
着活吧。瞧你们那一楼人,懒得管你们,哪儿有个人样儿?”
受了这顿数落,小冒心里老大不快。他知道这楼人不招人待见,自己应该努力,
赶紧脱离这个楼才行。可他简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个地方。社里一次次分
房,人家两间扩大成三间,三间扩大成四间,总也没有移民们的份。但因为移民楼
里住着一批单身汉,别人搬家时总也难以忘怀这批人,一到有搬家的差事,这些身
强力壮的外来户就全成了座上宾,纷纷被请去卖块儿。往往乔迁的都是头头脑脑或
混了半辈子的老编辑,叫你去是看得起你,不被叫说明你在头儿眼里没地位,你就
该考虑考虑反省反省了。所以一说搬家,移民们心里就又紧张又厌烦。紧张的是,
不被点名说明你不入头儿的眼。厌烦的是,一被点上就得折腾个两三天。小冒属于
那种个头虽不高不壮但有一身干巴劲儿的人,又是公认的官迷,这样从精神到肉体
都有潜能的人当然是首当其冲的人选者。回回排名第一,叫他又喜又哀。卖了这几
年的块儿,快成向导社的搬家专业户了,还主任助理着,那个副处级还在山穷水复
中朦胧着。老进不了副处级,在北京这个官儿城里就等于还窝着伸不开腿。因此也
有了情绪。
每次临搬家前小冒干脆不等点名自己先主动出击选中他认为最有档次的,从最
大的官那排起。这样再有人找他他就亮个大牌子挡他一盾。他油了,可移民楼里别
的人就差池点,光等着被动点名,弄不好只是哪个有职称无实权的业务干部,又穷
兮兮模样,搬趟家累个贼死,才请一顿烙饼夹猪头肉。说是等安顿下来了请一顿正
式的,这类话大多都空口白牙放屁一样。这楼上的小青年恨透了这种人,搬家回来
就一个个躺床上大骂一小时出出气,随后哥儿几个凑钱买酒买肉好好大吃一顿自己
慰劳自己。
那次给社里有名的抠巴社长的儿子搬家,大家怨声道,但没一个敢请假。这位
副社长先是自己从两间一套搬入三间一套,一针一线都是宝贝,样样不扔,全盘挪
动。天啊,光腌酸菜的缸就两个大的三个小的,结结实实装满了酸菜。那圆滚滚的
大缸连个抠手儿都没有,全靠哥儿几个托底儿抬着。有人提出把菜掏出来分运,可
打开两层盖子,一股冲天臭气以核裂变的方式轰炸出来,几乎让人窒息三分钟。祖
传的旧衣柜和三米长的大板柜,全都油得红赤鲜鲜,用纯木头做成,可谓死沉。弟
兄们喊着号子震天动地地往楼上一步一挪一步一歇气,他那十九岁的大儿子和十八
岁的女儿却当没事人儿。儿子在师院上大一,女儿上高中,搬家这天一早就不知哪
儿去了,说是去资料室温习功课了,中午回来一下,吃了烙饼夹猪头肉,连说像狗
食真难吃,吃完又夹著书走了。真把大家气炸了肺,回来就骂上了。
“他才他妈上个北师院,哥们儿可都是重点大学毕业,凭什么这么混账?”
“搬那个大沉缝纫机时我手都软了,真想扔了它。”
“要不是怕砸着弟兄们,我非松手不可,那个大衣柜是石头做的吧?”
大家是随便说说,可冒守财却听出了门道。为什么不出点小事故,毁它点东西?
这在搬家来说是正常现象啊,于是凡生一计。但他决不挂在嘴上。
一晃三年过去,社长的儿子都大学毕业了,社里又买了一批房子分了,社长是
局级干部,可以达标住四间一套。但他儿子要结婚,又不愿跟父母住一起。社长决
定改变格局,要两个两间一套,既达了标,又全住上了新房子。移民们的任务是帮
他们父子搬家。
上午给老子搬清了,下午搬儿子的新式家具,是那种罗马尼亚进口的大组合柜,
据说是中国给罗马尼亚大批猪肉,罗方用家具换。儿子屋里贴了壁纸,浴室全铺了
瓷砖,厨房也是瓷砖到顶。那儿子依然少爷样,只动手指挥着放哪儿放哪儿,随手
提个椅子而已,卖大块儿的是移民们。小冒看着这华美的屋子和弱不禁风的少爷,
心里酸溜溜的。心想自己四十岁能不能住上这样的房子?他娘的,从外地来就这么
下贱低人三等么?心想一定要把那套什么尼亚家具给丫弄坏了才甘心。于是在搬那
件带穿衣镜的衣橱时,小冒自告奋勇担重担,上楼时他站下手儿当“抬”的,让别
人站上手只管扶住把把方向。搬家时谁也不愿站下手,一上楼梯那物件的全部重量
几乎全落在下手人的手上,只有忠心耿耿的人才去挑这大梁,这往往是领导考验你
的危急关头。门晓刚这种人既想当官又不想卖苦力,就整天挥着一张什么“转氨酶
单项偏高”的化验单到处讲自己身体虚弱要得肝炎了。这样的人当然是名正言顺不
参加献血,也干不了重体力活儿的。所以一到领导搬家他就只拣些轻活儿干,当然
搬柜子时他要站上首。胡义这种人也滑得很,号称是60年“生下来就挨饿”,底子
薄, 不管抬什么东西, 人家“一二三起”,他那一角就是起不来,没劲儿。这种
“60年”,当然也只能站上首。只有小冒这种“有欲则不刚”的人才必须理所应当
充当急先锋。小冒也利用这一点,又在人们嘲讽的目光下毅然决然去了下手。大家
半死不活地往六楼抬着大柜子,人人偷懒,小冒这一角的分量就更重了。小冒可以
感觉出这些坏小子们在挤眉弄眼地合伙谋害他,依然顶天立地地扛着。就在抬到五
楼转角处时,小冒趁大家偷懒不用劲的当口猛然用肩膀一拱大柜子,那几个懒蛋顿
时失去平衡,闪亮的大玻璃扇“哗”撞在楼梯扶手的拐角上碎成万粒珠玑,“疑是
银河落九天”,十分壮观。
这种事无法追究责任,一齐六个人在抬,干了大半天没劲儿了,手软了,没配
合好,忘了喊号子,全是理由。大家庄严肃穆地垂手站在屋里不语,社长的大公子
和未婚妻破笑为涕,认为这是天大的不吉利。社长老伴抚摸着受了伤的柜子欲哭无
泪地寄托哀思。倒是社长开通,看着这些一脸黑汗的年轻人不忍责备,只说“破财
免灾”,算完事。
从此以后这类破财免灾的事经常发生。齐副总编搬家时人们手一软冰箱掉地上
震了一下,当时没事,可第二天就开始变成了加温箱。夫人打开冰箱拿鱼时,鱼已
经烤得半熟了。已荣升的霍副司长家的大钢琴不知怎么给搬得全走了音,女儿怎么
弹也弹不准平时极熟练的曲子,被老婆认为是孩子不用心,连打带骂一个晚上不安
生。女儿被罚弹不好不许睡觉,一直到半夜十二点仍弹不准。霍夫人一巴掌打过去
骂女儿“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养你容易吗”?并大哭,诉说自己这辈子多么艰难,
为了这个家牺牲了自己的事业,女儿却这样不争气,五千块的钢琴竟然不好好弹。
霍司长刚劝她两句,她就又大骂霍司长:“你就知道工作,女儿的事问都不问。她
快气死我了,真没出息!要不是我,能有你们今天?你们合伙儿气我呀。”骂够了,
女儿也趴在琴上睡了。这才罢休。后来女儿说她在学校的琴上一弹就对,一回来就
弹不对。霍夫人恢复了理智,才想起钢琴可能出了毛病,请了师傅来检查,说是全
震跑了音。结果光调琴就花了三百块钱。后来师傅说搬钢琴不能倾斜,这才想起是
这群年轻编辑给乱搬坏了。
再以后,人们搬家时就不敢再用猪头肉大饼请移民楼的工了,干脆花二百块请
搬家公司的人,保证不出差错,还不用请吃请喝。冒守财终于解放了。但没人想到
是冒守财使的坏,这样的好人怎么会使坏?挨个儿数使坏的人,冒守财肯定会排最
后一名。这世道,就是叫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奸正是大忠者。
那边不知又在犯什么神经病,叽叽咕咕说个没完、似乎有点小争执,接着听见
门晓刚跑了出去又跑进来,再接下来就是一阵绵延不断的流水与什么铁制品的撞击
声。冒守财终于听懂这是在干什么了,实在忍无可忍。猛地拍一下床,憋足力气大
喝一声:“小门,你他妈别欺人太甚!这屋不是猪圈,也不是妓院。你过来。”
“都睡了,明天再说吧,”小门懒洋洋地说。
冒守财终于火从天降,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要与小门决一公母。他果断地拉开通
明的大灯,说:“要不你过来,要不来,我可就过去了,别怪我不客气。”说着一
阵咯吱床,然后下地趿拉起拖鞋。
那边门晓刚一连串说着:“我过去过去过去。”随后小门拉灭了大灯,撩开小
冒这边的帘子,嬉皮笑脸地说:“冒兄,别发火呀,有话好说么。”
“说什么?”冒守财铁青着脸,死盯着门晓刚:“告诉你,别太猖獗了。骑着
脖子拉屎还要让人吃了呀?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让你女人在屋里撒尿。什么东西。
少废话,以后凡是我在时,不许你老婆睡这儿!”
“别这么不仁不义的。都是穷弟兄,互相照顾点。你老婆要来住,就住这半边
好了。我决不干涉。”
“亏你说得出口哟。这算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谢美和她老公这么睡,单丽
丽告了他们,让胡义和义理联合轰走了。够丢人的吧?”
门晓刚鼻子里哼一声说:“这楼上的人都同情我,没人轰我老婆,除了你。你
不是告房管科了吗?房管科也没轰我来呀。”
“你别不要脸,你影响我睡觉了。反正以后再这样,我就一宿不睡,放山西梆
子听。”说着打开录音机,高亢昂扬的梆子昏天黑地鼓舞起来,小冒闭上眼睛无限
沉醉地跟着哼起来。
门晓刚无奈,只能赔笑脸说:“就帮兄弟一把吧,老婆那儿也是集体宿舍,又
都这个岁数了,一地还要分居,太难过了。”
“可你总得考虑别人吧?又不是不让你们睡,是你们欺人太甚了。你这人我早
看出来了,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