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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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在北京-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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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在北京
作者:黑马
热闹的黑马《混在北京》


第01章水往低处流
第02章人生代代无穷已
第03章诗人与歌女
第04章季秀珍与她的“同情兄”们
第05章“古德猫宁”爱的奉献
第06章“六宫粉黛”土风流
第07章天下第一俗女人
第08章改革,分房,卷铺盖
第09章人往高处走
跋 北京筒子楼

 


 
     
                        热闹的黑马《混在北京》

                               ——代序
                           
                                冯亦代

    黑马送我一本他写的《混在北京》,乍一看题目,以为是本痞子文学,但一开
卷,方知端的。这是本写芸芸众生中小知识分子群像的小说,笔触寓庄于谐,在嬉
笑怒骂中道出了小知识分子为了在社会上争得一席地的辛酸。 我读过的小说, 自
《儒林外史》以下一直到《围城》,写了封建时期和半封建半殖民地中知识分子的
可怜相与苦恼相;对于大小知识分子的剪影,写个别的有,写几个也有,但写小知
识分子成堆的却不多见,《混在北京》就填补了这个空白。
    《混在北京》有它独特的取材角度:自建国以来,北京成了一块宝地,不论哪
一等人,上至达官贵人,下到靠卖苦力吃饭的,都一火车一火车地向北京进发。对
于一些知识分子而言,每年投考大学或研究生,便有不少知识分子向北京进军。从
好的观点出发,北京是个中外文化汇集的地方,几所大学也是响当当四海闻名的,
一旦考试录取,便有了进身之阶,一如封建时期,为了仕途有望,如果取了个进士,
便可成为翰林,留京补缺;虽然做京官清苦,但翰林头衔便是荣身的保证。如今没
有科举,惟一途径,便是投考大学,一毕业不但可以永远挤进上国衣冠的圈子,即
使不能荣宗耀祖,好在北京的干部是中央级或准中央级的,说出来也光彩熠熠。于
是全国各地上至通都大邑,下到穷乡僻壤,形成一支大军,齐奔北京来了。有处投
靠的,当然不在话下,无依无靠的只要能进入一个中央机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
上人,也就可以做北京人的黄粱好梦了。这是开始,你一个人到了北京,你要成家
立业,如果你有幸成为现代陈世美,当然是吉人天相;否则就进入为找伯乐大战,
求职衔大战,求居室大战。黑马的笔锋所到之处,便是写了这一连串争斗中,竞求
达到一己目的之众生相。他用的语言幽默俏皮、尖酸刻薄、入木三分,值得玩味。
    黑马抓了个好题目,而且以平日的闻见感受串成一个小知识分子生死斗争的故
事。这里面写了男男女女为求在北京有一个立足点的相互扑击,也写了他们为能恋
栈于这一块铁饭碗的可怜处境,背景则是一家中央级出版社臭水横流的宿舍筒子楼。
选中这个场景是有意义的,道出这一宿舍楼流出了臭水,也象征了这群小知识分子
的臭气熏天。那些可以左右这批小知识分子命运的,并不住在筒子楼里,他们早已
凭了当年的年轻有为,成了领导这批群氓的人物了。即使较后投入革命怀抱的人,
进了城,也论功行赏各得其所。住在筒子楼里的,只是那些出身不一而目的相同的
“淘金人”。有了这个背景,筒子楼便成了一块战场,合纵连横,媚上压下,各显
神通,各有千秋,运用了他们的浑身解数,要在这一汪臭水里,淘出金娃娃的浮世
绘。
    以市场机制来改革社会主义的“大锅饭”,是一场斗争,也是另一次社会主义
的革命,触动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生存在“大锅饭”里的人。这个斗争是严酷
的,惯于吃“大锅饭”的人,必须进行一次翻肠倒肚的折腾,否则,各种悲喜剧就
都上了舞台露相。通过这个舞台及上演的各色人等的不同戏剧,黑马就忠实地记录
下这些不同的故事。
    黑马忠实于他的观察,记录了各个小知识分子的穷形极相,塑造了一批人物;
故事令人信服。除了那些貌似正经、心怀叵测的角色外,就是那批小知识分子。从
筒子楼的污水向低处流写起,其中不同的角色,演出了不同的故事,有诗歌新星加
歌星浙义理,天下第一俗女人滕柏菊,小有名气的翻译家胡义夫妇,为了争夺家属
进京名额的文学硕士沙新和主任助理冒守财,以自己的女人身份作交易的单丽丽,
为同乡两肋插刀抢占床位的门晓刚……诸色人等,通过不同的途径,演出了一出闹
剧,勾画了这全国首善之区北京的新世相。这是幅荒诞不经的图画,却又是惊人的
暴露,但是最后功成名就的,却是被相互挤兑不得不离开京城的沙新,吃了败仗,
回归故里,却英雄有用武之地,因而发了。还有牺牲色相,嫁了洋人又不忘旧相好
的季秀珍也发了。而那些不靠自己努力专吃社会主义“大锅饭”的人,如浙义理之
流到最后显了原形,要挟一些颟顸的“土包子”走上了升官晋爵的捷径。
    黑马惟恐有人对号入座,特别在书底附了告诫,说“本书中人名物名纯属虚构,
如与现实中人物名称重合,则纯属偶然,切勿对号入座”云云。这样便不会被人控
告侵犯名誉权了。这几年,这个侵犯名誉权,也成为整治人的一种手段,以之出名,
以之报复,令人胆寒。如果黑马忘了这一点,小说的故事,也许更为璀璨夺目。最
妙的是黑马引用了《圣经路加福音》中的话,作为代题记:“父啊,宽恕他们吧,
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意味深长。
    作者对于语言的运用十分熟练,似乎只是信手拈来的词句,却满藏著作者的机
智与苦涩。书中的人物虽系虚构,却的确隐藏在北京的忙忙碌碌的人流之中,也许
你我身上,都有他们的影子。读了书中文字,有时令人皱眉,有时使人莞尔。无法
找到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又无处不在,这便是这本小说的成功之处。我欣赏这本
篇幅不大的小说,但须读后细细思量,方知其妙。
    
                                           改定于七重天
                                           1994。1。10

    (黑马在此特别感谢冯亦代先生恩准将这篇书评收入本书。本人弱冠之年就得
到冯先生扶掖,得其沾溉,甚幸。)



 
                          第一章  水往低处流

    沙新家与厕所斜对面,水从厕所出来后不往正对面的小屋里流,也不往沙新家
对面的厨房或更远处流,而是拐个弯,旗帜鲜明浩浩荡荡滚向沙新家。原来这看似
平坦的楼板早已拧了个麻花,沙新家这间房成了“厕所泛区”,独受屎尿黄汤的恩
泽。

    “江青死嘞哎! 江青自杀嘞! 快来瞧哎,最新消息嘞!晚报,晚报,就二日
(十)来份儿嘞。五毛,找您三毛。快买哎,江青出事儿了——”
    卖报的小伙子扯着嗓子叫着,可买的人不多。人们在忙着买吃的。身边的小贩
儿嗓门儿比他还高,低着头用小叉子拢着豆芽粗吼着:“豆芽儿,绿豆的,败火,
贱卖嘞,两毛了!三毛二斤。收摊儿了啊。”
    这是长安街边上的一条狭长马路,刚刚在这儿设了自由市场。刚出锅的吊炉火
烧西红柿黄瓜茄子熟肉朝鲜泡菜鸡蛋花生仁儿嫩豆腐,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男女老少
嚷成一片。长安街一街的体面风光,这里则是半胡同的嘈杂喧闹。如果说长安街是
一条宽广流缓的大河,这里就是一孔狭窄湍急的下水道;长安街是一场华彩歌剧,
这里就是一出世俗的京韵大鼓。这二者仅一楼之隔。
    窄巴巴的胡同里人挤人疙疙瘩瘩蠕动着。人们看上去都很忙,东突西蹿,这边
扒扒头那边吼一嗓子打问价钱,自行车你撞我我碰你乱成一团。可那种挑肥拣瘦的
精明刁钻劲儿,又像是人人都挺闲在似的。
    就在这时有一光膀子壮汉,“咣”一声把一个大筐往铁台子上一放,“哗”地
掀开蒙在筐上的白布大叫:“鸡头嘞,一块五一斤啊,刚从厂里拉来的。”这一声,
立即招来“呼”的一群人。筐里血淋淋地堆着密实实的鸡头,连脖子都没有,全是
齐根儿砍下来的,眼们还死不瞑目地圆睁着。立即有一满脸流汗的胖女人挤上前来,
张口就要五斤,大票子一扔,拎着血红的鸡头一扭身叫着:“看血,蹭着啊!”兴
冲冲杀出重围。有人在一旁打着招呼:“秀花,又给三子买好酒菜了!”胖女人满
脸油花花绽着笑:“他丫就爱这一口儿,专爱吸溜脑子。”
    买鸡头的人挤成一大团,吵吵着要壮汉降价,汉子抖着一身肥肉说:“哥们儿
大老远从厂里拉来的,这份辛苦钱挣得不易,瞧,浑身炼出油来了。咱这是新鲜鸡
头,爱买不买,要减价儿也得6点以后,愿等你就等。”
    偏偏在这乱成一锅粥的当口,胡同里开进一辆什么医院的救护车来。车子贼声
贼气鸣着喇叭,车顶上的那盏蓝光转灯恐怖地飞旋着。可就是没人给它让路,人群
照旧打疙瘩。
    年轻司机见人们不搭理他,就从窗里伸出头来急赤白脸地嚷起来:
    “让让哎,有急病人,死了人你们负责啊!”
    没人听,照旧为鸡脑袋砍价儿。老娘们儿家家的,照样见了面热烈地凑一堆儿:
“多大个儿的柿子,怎么卖?”
    “一块五了,妈X的,贵死人。”
    “除了破烂儿不涨价儿,任什么,一天一涨。”
    司机急了,一嗓子大骂:
    “别磨X蹭痒痒了,快走,里头有人要死了!没见这是救护车呀?”
    “你妈要死了是不是?破鸡巴救护车你吓唬谁?谁不知道你们丫的成天开空车
转蓝灯儿?闹鬼呀。打开,要是没病人,嘿,我大嘴巴抽你丫的。”
    这边一喊,又围了一大群人看热闹,敲锣边儿的大有人在。
    “给他开开,让他看看快死的人什么模样儿,传染他。”
    “怎么不开呀?保不准是艾滋病。”
    “认个错儿算了,下回别使假招子蒙市了。这边儿,让个道儿给他。还不赶紧
回家做饭去。”
    “不能便宜了他。装什么孙子?找他们医院领导去,扣他一个月奖金。这年头
就罚钱灵。”
    

    “给他一大哄呗!”
    报贩子又大叫:“江青自杀嘞哎,刚出锅的晚报,江青死了,还有五份儿啊。”
    一阵大笑:“车里敢情是江青,快让让呗,老娘的专车。”
    龟儿子哟!江青死了跟我什么关系?这条鬼胡同,让我挤了半小时!成都的自
由市场从来没这么挤。上北京来图个什么?连条像样的鱼都没有。若不是冲“向导
出版社”的名气绝不来。
    沙新推着车子挤出来,上了大马路,总算凉快了点。风一吹,才觉出衣服水湿
湿地贴在身上。真想扎江里去游个泳。不禁想起嘉陵江来,假期住在学校里,早晚
游一趟。早晨的水凉到心里,晚上的水暖暖的,仰在江上望一天的星星,那日子。
怎么北京连条河也没有?护城河像下水道。想着想着抬腿上车,却发现车把前的菜
筐里西红柿正潺潺淌着红汁,让他想起刚才那些血淋淋的鸡头。汁水染红了前胎。
那可是一块多一斤的呀,一个月工资能买几斤?全挤开花了。柿子上面的鱼腥汤子
已经流进柿子微笑的口子里。“还没到家,一锅西红柿熬鱼先做好了。”沙新为这
个发现笑出声来。忙支上车子去摆弄摆弄那一筐吃喝儿,却忘了这是在十字路口上,
引来警察大骂:
    “那个男的,小矬子儿,说你呢,弄西红柿的,聋了你?退白线后头去!啧,
后头,什么叫后头?当是你们家呢,想停哪儿就停哪儿呀,找残废。”
    “西红柿流汤了。”
    “行了,瞧你老娘们儿样儿,再买一筐不得了。”
    “马路橛子,”沙新暗骂着往白线后退。
    “瞎了你?我的裙子哟!五百块一条呢,瞧你那德行,刮坏了赔得起吗,你?”
后头有女人在骂。
    沙新一回头,一个冷艳女人正用脚抵住后轴辘。“别退了,警察又不是你亲爹,
还说什么是什么呢。”
    谁他妈都可以训我!沙新一阵子窝火,大叫一声:“你他妈——”后半截儿立
即咽了回去,因为他看到女人边上一个黑铁塔似的男人正搂着她的腰。
    “绿了,上车呀!”壮汉冲沙新粗吼一声。
    哦,绿灯。人们纷纷上车蹬起来。沙新忙不迭扭转身上车。车筐太沉,车把忽
忽悠悠。一块五一斤的西红柿,两块五一斤的鱼,三毛一个的袋奶,杂七杂八一下
子就花了三十块。这点东西能催下奶来不?娶这知识分子老婆干什么,会生孩子不
会产奶。又是鱼汤又是药,才催出可怜巴巴的几滴黄汤,催一滴要花二十块了。唉,
抡力气活的女人就没这种麻烦,一对儿大沉奶子,喝凉水也长奶。沙新此时忘了,
当年谈恋爱时就爱她那麻秆似的细腰,一走一阵风摆柳,好飘逸。现在顶希望老婆
横吃横喝壮实起来,颤起大奶子来,让可爱的女儿也能吃上一口母奶。
    其实营不营养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老婆没奶沙新多了一份苦差。起五
更睡半夜喂奶是顶苦的活儿。小东西随时都会饿,你随时要起床到二十米远的厨房
里去煮牛奶。喝不好吐了,重来,常常迷迷糊糊端着牛奶进了厨房,点上火眼睛就
闭上了,奶潽出来全作废,再摇摇晃晃回去拿一袋来。小时候邻居家的孩子一哭一
闹,当妈的就解开上衣突露出一只白奶往孩子嘴中一擩,孩子再也不哭了,嘴巴吮
着奶汁,小手摩挲着妈妈的奶子,眼睛斜斜地死盯着一个谁也说不清的地方,吮着
吮着就合上眼,叼着奶头呼呼大睡,真省事。现在可好,沙新喂孩子吃牛奶,女儿
叼上奶嘴,手却本能地摩挲沙新的胸口,好可怜,一生下来就陷入欺骗和虚无中。
现在的知识妇女全闹奶荒,越知识越没奶,说不上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
    “江青死了,晚报嘞!”
    又是卖报的。死就死了呗,当成什么大事嚷嚷,这年头谁关心这个?你要喊西
红柿二毛一斤了,那才是新闻。不过沙新还是抬眼朝正义路那边看去,最高人民法
院在那边。十几年前在那儿审判的“四人帮”,十几年后江青就自杀了。我怎么会
住得离高法这么近?记得是上大学那会儿看的审判的实况转播。那时人们特关心政
治,课都不上了,挤大教室里看。咦,不对了,前轱辘怎么这么沉,吭吭响?沙新
跳下车,果然车胎瘪了。西下的夕阳,照样明晃晃地烤人。他真想扔下这破车,扔
下这一车的吃喝轻轻松松走人。这半个月他才真懂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就像蜗
牛身上的壳,沉,但是还得背着,而没这壳儿你就没了生命。背到底,死而后已。
    转转轱辘,一颗亮晶晶的图钉正扎在车胎上。回那条热闹胡同补胎去吧。一想
到那一疙瘩一疙瘩攒动的人头和一颗颗死不瞑目的鸡头,心就烦,只觉得浑身要爆
炸。一个冷战袭上来,迫切要求上厕所,刻不容缓。
    他果断地掉转车把,飞身上车往家骑。骑不动。忘了。推起车飞奔。
    一路洒下汗水,洒下西红柿汁和鱼汤,汤汤水水滴在滚烫的沥青路上,“哧”
地烤干,冒起一溜儿酸味和腥味。有绿豆蝇在尾随追逐,嗡嗡。有一只落在头上猛
吸他的臭汗。鱼身上已爬了绿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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