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班的张百知,张百知真名叫张波,我们给他取这个外号,是因为他很能打听小道消息,例如张三的脚心上生了个鸡眼,李四的屁眼里长了个痔疮,诸如此类八卦,他几乎全都知道,尤其难得的是,可靠性几乎百分之百。
百知百知,无所不知,这是张百知对自己的揄扬。对此我们没有任何异议,不服不行啊。
有点扯远了,现在扯回来。赵力死了,自然要送到大嘴这来,赵崇汉有钱有势,办个丧事闹腾点无可厚非,可不知这赵崇汉听了哪个神棍的话,丧事办不够,还非得给他死掉儿子找个媳妇,居然在殡仪馆里搞起了冥婚。
这冥婚我知道,自古有之,以前听王师傅讲故事,还听他说起过老早前在他们老家发生过的一件怪事,就和冥婚有关。
王师傅说,冥婚,在他老家那边叫阴婚,他们那本没这个风俗。那会他们村上有户人家的大儿子在山上砍木头时被木头砸死了,死的时候才二十出头,没结婚,下葬后不久,他母亲就开始做怪梦,梦见自己儿子对她哭诉,在那边一个人好寂寞。
开始他们家人也没太在意,就听家里老人的话,去上坟烧了点纸钱什么的,可上完坟回来后,他母亲这梦还是做,并且家里开始出现一些怪事,例如养的鸡鸭莫名其妙的死掉,大半夜的常听到有人在阁楼上砸板子,咚咚咚的。没办法,这家人跑去找阴阳师傅,阴阳师傅说这事好办,给他讨老婆就没事了,说白了,就是办阴婚。
说来也巧,邻村一户张姓人家上月底正好走了个闺女,年纪和他家死掉的儿子相仿,跑去一商量,张家人也同意了,有彩礼干嘛不要?于是这事就这么说定了,由阴阳师傅选了个日子,把张家女儿的尸骸挪到那户人家儿子的坟上,把两人埋一块,中间少不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规矩,比如要在挪坟要在半夜某刻进行啊,娘家人要备嫁妆啊(无非是些纸扎品),起尸时娘家人要嚎啕大哭以示不舍啊,而婆家人在合葬时却不能掉眼泪什么的,等等等等,王师傅说记不太清了。反正这阴婚一办完,那户人家就太平了,你说邪不邪门?
猴子也知道这事,所以看到赵崇汉在替他儿子操办冥婚时,私下跟我和大嘴说,该不是这赵力也缠着他老子要给他讨老婆吧?我觉得不太是,因为上初中那会,我们男生几乎个个春心萌动,看到漂亮女生跟狗见到肉骨头似的馋得哈喇子往下滴,一到课间休息就凑上去和班上的美女找话说,唯有赵力,还和美女同桌,却不见他有半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激动,整天平静得像尊菩萨,连话都很少和同桌的美女说,那时大家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色即是空”,简称“色空”。
就赵力这么个人,难道死了以后还会缠着他老子给他找个媳妇?猴子听了我的话,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他晚熟嘛。”
赵崇汉给他儿子找老婆,很麻烦,不但生辰八字要吻合,死的时间还不能超过一个月,这样就麻烦了,我们这就是个鸟大个地方,人就这么些,按他这个要求,活人还不定一下能找到,更何况是死人了?
后来没办法,给赵崇汉出主意的神棍又想了个法子,就是扎个纸人代替,在纸人身上点上与之吻合的生辰,完了和赵力的尸体放一块,办完婚事,一起火化,最后连同骨灰一起埋掉,就可以了。
新娘搞定,接下来就是办婚事了。殡仪馆大门和灵堂处贴上白色囍字,院子上空拉了许多线,窜满了素色的气球,院子当中搭了个戏台,不知赵崇汉他们从哪请了个戏班,一到晚上就依依呀呀地唱,我们听不懂,也不知唱得是哪出,白天不唱戏,戏班的乐团就抱着堆传统乐器尽奏些流行音乐,听上去不伦不类。有天上午我们在殡仪馆看热闹,正巧乐团拉到个曲子,节奏很欢快,我听着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是什么歌,这时猴子应着拍子哼唱起来,还是粤语:“这晚在街中偶遇心中的她,两脚决定不停叫唤跟她回家……”一边唱,一条腿还在打摆子似地抖。我当时正在抽烟,差点没呛过去。
这他妈也太搞了。以前殡仪馆接了大业务,也热闹,但热闹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前所未有过。这场白喜事闹腾了三天,轰轰烈烈,日夜不休,把殡仪馆搞得跟过年似的喜庆,这让前来凭吊的人犯了糊涂,见到赵崇汉一家子,是该说节哀节哀呢,还是该说恭喜恭喜?
赵力入土后,殡仪馆恢复了往日的冷清,搭的戏台和那些乱七八糟的装饰,已被清理掉,看着空拉拉的院子,大嘴对我们说,还真他妈有点不习惯。
一个多礼拜后,王师傅在后山盖庄(修坟)时,遇到了这么件事,和那已死掉的赵力有关。
这天下午,王师傅做完活,已近四点,他收拾好工具,便往回走,刚走出几步,仿佛听到有女人在哭,王师傅觉得奇怪,这怎么回事,拜祭的一般也不挑这个时候来啊,就顺着声音,找过去。他看到一个女人正蹲在赵力墓前,双手掩面,啜泣不止,那哭声,就是这女人发出的。
这女人看上去蛮年轻,穿着让王师傅非常不理解,一身大红。这本来嘛,来拜祭死人,哪有穿得这么喜庆的?
王师傅喊了她一声:“喂。”
那女人听到有人,停下了抽泣,抬头看着王师傅。说到这时,王师傅跟我们讲,他一看到这女人的脸,就觉得不对劲了,虽然这女人长得蛮好,但一张脸看上去却死气沉沉,一点活人的味都没。
猴子听得紧张,问王师傅:“那你知道她不是人了,那怎么办?跑?”
王师傅一瞪眼:“跑?这个时候跑不得哟。”王师傅告诉我们,当时他就装出一副啥也不知道的模样,跟那女人说,天快黑了,赶紧回家去吧,那女人却用袖子抹着眼睛(王师傅说,压根没看到她有眼泪),跟王师傅说她回不了家,家里那个不要她了,边说还又腾出手指了指赵力的坟。
王师傅陡然明白了,敢情眼前这个女人,竟是赵崇汉给他儿子弄的纸人老婆!讲到这,王师傅又跟我们说:“你们几个伢崽子也晓得,我怪事见得多啊,但这种事,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我听得脊背发凉,问他:“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王师傅晃着脑袋说:“冇办法哟,那个时候,不怕你们几个伢崽子笑话,我两扎噘(两条腿)都有点发软了,头上那个虚汗哦,一阵一阵地往外冒。”
大嘴递给王师傅一支烟,笑着说:“不笑不笑,你够胆大了,要换做我们,吓尿裤子了都讲不定。”
王师傅点了烟,接着说,他当时懵在原地,跑又不是,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会,才提着胆挤出一句话,那我就先走了。说着,王师傅就要转身跑人,那女人见王师傅要走,忽地一下站起来,伸手想要抓王师傅,嘴里还说,大哥,要不你带我走吧。王师傅见那女人一只白苍苍的手向自己伸来,头皮都要炸开了,想都没想,一把握住肩上的铁锹就往那女人头上劈过去,哧地一声响,王师傅感觉铁锹像劈到一个纸壳。这时,他看到,那女人像风筝一样飞出去,旋即在空中化成一片烟灰,飘得到处都是。王师傅没敢多看,兔子似地窜下了山。
王师傅告诉我们这件事时,正是他撞邪后的第二天,说完这事后,他还特意带着我们上山去看了。在赵力坟墓不远处,果然有散落的烟灰,就像才烧尽没多久的那种。
猴子打趣王师傅说:“王师傅,你劈了赵力老婆,不怕他来找你报仇哇。”
王师傅脸色有点不自然,嘴上却硬:“这个怕什么哟。”
我赶紧说:“这个根本不用担心,我就说吧,赵力对女人压根没兴趣,你们看,现在烧成灰了都没兴趣,要不这纸人也不会跑到外面来哭不是?”
听了我的话,王师傅脸色稍有缓和,后来还悄悄拉住我,问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怎么知道那赵力对女人没兴趣。我说王师傅你就放心吧,我和赵力曾经是同学,对他还是有点了解的。王师傅这才彻底放了心,笑呵呵地掏出烟递给我,原来他的确是怕,哈哈。
这事以后,我们对那些纸扎品有了些恐惧,尤其是纸人,天晓得这玩意什么时候就活过来了。大嘴他们办公室里还存着些这些东西,放在墙角,以前看着没啥感觉,自从王师傅这次撞邪遭遇后,几个人一看到心里就发怵,于是大嘴捡了个大蛇皮袋,裁开后把这些纸扎品都盖了起来,眼不见为净。
殡仪馆对面两百米处,有个水库,发电用的,淹死过不少人,大部分是游泳溺死,个别是因为想不开自杀,还有极个别淹死在里头的,既非因为游泳,也不是活腻了要自杀,而是在岸边走着走着,不晓得怎么回事,就下去了……
据说这水库里有怪物,我们当地人称之为“水猴子”。传说水猴子外形有几分像猴,因此得名,生活在幽深的山潭里或山间的水库中,力气很大,喜欢害人,如果你在有水猴子的水域中游泳,不幸被它发现,拽住了腿,那你就算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十有八九要完蛋。水猴子不但爱在水中拽人,有时在晚上,还会跑到岸上来溜达,碰到好欺负的人,就会将其扯下水,把人淹死。
当然这只是据说,究竟水库里有没有水猴子这东西,大家谁都没见过,至少在我认识的人中,没人见过这玩意。记得上高中那会,我和几个同学,还曾来过这游过一回泳,什么事都没发生,当然我们也没敢游出多远,只在近岸处扑腾了一会,就上岸了。
这天送到殡仪馆来的死者,就是淹死在这水库里的。死者是个老头,六十来岁,自打退休后,就爱在来这水库钓鱼,一钓钓一天,早出晚归,寒暑不辍。我们见过这老头许多次,骑着辆老式的凤凰牌自行车,后座上系着钓鱼用的家伙,哐啷哐啷地经过殡仪馆,大嘴每回见到他,都忍不住跟我们嘀咕:“这里头的鱼能吃么,这老头,咳咳……”
听这老头家属说,这天一大早,老头和往常一样,跑来水库钓鱼。天很冷,家人劝他别去,老头不愿意,非要去,谁说也不听,结果这一去,到了晚上七点多还没回来,平时老头在这两个小时前就回来了。家人急了,跑去找,看到老头的自行车,还有摆在岸边的小板凳和打开的包,用来装鱼的小竹篓子还泡在水里,系着绳子,一头拴在自行车上,竹篓子里有两条手掌长的小鱼。可老头,却不知所踪,连同他的鱼竿。
家属找了一夜,没找着,急了,第二天大早就去报了警。警察来后,根据脚印判断,认为是老头在钓鱼时,钓着了什么大东西,结果吃钩的没拉上来,老头反被连人带杆拽进了水里。
水库的水深有十来米,面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尸体打捞成了大问题,折腾到下午,尸体终于在水库北角浮了水面,被泡得像发了酵,身上的衣服不知被什么东西给扯得破烂不堪。
尸检时发现,老头的脸上、颈脖,和手上,发现有明显的抓痕和咬痕,在其右大腿的外侧,更是有一块肉被撕咬了下来,创口深可见骨。这肯定不是人为的,而是某种动物所干,这时有人提到了水猴子,说以前这水库里死了不少人,都是水猴子干的。可奇怪的是,以前那些淹死的人,身体都是好好的,根本不像这老头一样,被抓咬得一塌糊涂,难不成这老头的肉香?这事谁也说不清,唯有抓到传说中的水猴子,才有的解释。
可这水猴子要怎么抓呢?开闸泄水?这肯定不行,镇上的用电就靠这座发电水库了。后来又说要到省里去请潜水员来,结果因为天气太冷,作罢了。最后在水库岸边,在禁止游泳的警示牌旁,又竖起一块牌子,上书:禁止垂钓,如有意外,后果自负!
当然这是后话,在这老头被送进殡仪馆后,当天晚上,出了一件怪事,不过和水猴子无关,大概也和这老头无关。
这天晚上是大嘴值班,除了我和猴子大嘴,刘俊也来凑热闹了。四个人窝在值班室,照例炖了个火锅,搞了小酒,四个人海吃胡侃,非常惬意。
大概在十点半多的时候,我接到郭薇的电话,她说她过来了,就快到大门口,让我去接她。我吓了一跳,这丫头哪根神经短路了?这大半夜的,居然自己走到殡仪馆来?
我没多想,挂了电话,拔腿往外跑,跑到大门外,左看右看,没看见人,我意识到,我被这臭丫头给耍了。拨通郭薇的手机,臭丫头笑得咯咯的,我本想佯怒,教训她一番,岂料几个回合下来,我就败了,臭丫头嗲得让人受不了。不过话说回来,嗲归嗲,本人那是相当地受用。
挂了手机,我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在大门口杵了大概有十来分钟,脚冻得发麻,几乎没了感觉。我使劲跺了跺脚,隐隐生痛,刚转身要往院子里走,忽然感觉有人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一下,我下意识扭回头去看,没人……我愣了几秒,心跳开始加快,扭头要跑,才迈出一条腿,却不想撞到一个人身上——千真万确,我感觉是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因为跑得太急,撞得突然,我差点摔倒。
可在我站稳身体后,才发现在我面前,压根没有人。我前后左右看了个遍,的确没人。
我脑子有点发懵,几乎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跑回值班室的。只记得我一冲进屋,就大力把门关上,靠在门后,大口喘着粗气。我的举动把大嘴他们吓了一跳,三人看着我,十分惊诧。
“哎你怎么了?郭薇呐?”猴子问我。
“撞鬼了!”我用力甩了甩了头,感觉冷得厉害,我走到桌前,端起刘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白酒,一股辛辣从嘴到喉再入胃。舒服了些。放下杯子,我跟他们讲了我刚才的遭遇。
“还会?你什么都没看到?”猴子以为我在演戏。
我嘘了口长气,说:“连个鬼影都没,但就感觉有人拍了一下,然后我就撞到一个人身上了,绝对不会错,是一个人的身上。”我心有余悸,声音在抖。
刘俊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朝门外看了一眼。
“哦!”不知刘俊看见了什么,他惊呼起来,飞快地把门关上,又插上了插销,他动作很急,可关门却很轻,似乎怕惊动到什么。
猴子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探身往门口看,问刘俊:“你不会也见鬼吧?”
刘俊一改平时的嬉皮笑脸,压着嗓子说:“外面有东西。”
“开什么玩笑。”大嘴不信,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口,刚想开门,被刘俊拉住了手。
“不要开!”刘俊说。
“哈哈,妈的,你演得太像了!”猴子哈哈地笑起来,他也以为刘俊在开玩笑。
我就站在窗户旁边,稍稍抬起一点窗帘——我看见五、六个身着白色殓服的“人”,在院子中央,手拉着手,像抽了风似地在原地蹦啊蹦,诡异极了。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么多“人”,在院子里蹦跳,动静理应不小,我的听力没有任何问题,可现在,我却听不到任何他们发出的声音。我摔下窗帘,转过身,瞪大眼睛,忍不住骂了声:“操!”
“看到了?”刘俊问我。
我点点头,才恢复正常的心跳又剧烈起来。猴子和大嘴被我和刘俊搞得莫名其妙,大嘴不耐烦了:“我说你们两个神神叨叨的,搞什么哦,我看看。”说着,他走过来,伸手拨开我,猴子也赶紧绕了过来。
“操!”猴子和大嘴的第一反应和我一样。
“这这这……这些人从哪里钻出来的?”猴子惊骇得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