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肩上。
三更初的更柝声刚起,一条灰影箭似向庄院门急射。
落魂旗詹明,正手绰他那威镇武林的五尺七星旗,带着两名徒弟跨出院门。
院门外有一条三十丈长的车道,衔接着自北而南,直趋伊阙的大路。大路上,白天人车络绎,全是前来逛香山的骚人墨客和闲得无聊的大爹小子,虽则是大冷天,人仍不少。
灰影来势如电,急射院门。
“谁?站住!”落魂旗亮声大喝,旗尖儿前伸。
两个徒弟左右一分,院门内也有人影闪动。
灰影一晃即至,声音先到:“我,双绝穷儒谷逸,你是谁?”声落,人在落魂旗身前丈余站住了。
“哎!果然是谷兄,兄弟是詹明。听杨大哥说……”詹明惊喜地收回旗尖,抢前大叫。
双绝穷儒沉声打断他的话道:“大嫂可在家么?”
“在,铨贤侄夫妇和珀哥儿都在。怎么?谷兄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骇人……”
“杨大哥在回龙岭中伏,白道英雄几乎全军尽没……”
“怎么?大哥他……”落魂旗惊叫。
“大哥掩护同伴出险,力尽而……”
“哎呀!”落魂旗狂叫一声,身形一踉跄。
“太清妖道恐怕已经派出党羽前来斩草除恨,快引我去见大嫂。”
“谷兄弟,你所说可真?”院门内,传出了老太婆的抖颤语音,人就屹立在门中,门外两盏淡黄色的灯笼,照着她那并不苍老却已变成灰白的脸容。
双绝穷儒抢前一揖到地,颤声道:“大嫂,兄弟晚到一步,大哥已经……”
“他怎样死的?是否他已尽了全力?”老太婆颊肉抽搐,眼角晶莹的泪珠一颗颗往下滴,但语音却十分坚定。
“大哥值得骄傲,十个人阻住三百余名恶贼,保全未死的朋友安全脱险,最后力尽自冲天灵盖升天。八具灵骸前后,血流成河,至少亦毙了悍寇百名以上。”
“太清那妖道呢?”
“身受大哥的剑创。他们倚多为胜,且暗设雷火阵诱大哥入伏,卑鄙无耻。”
“谷兄弟,请入厅细说……”
“不!大嫂,事不宜迟,兄弟即须上路,贼人不久将至,兄弟须按大哥的遗嘱行事。”
“你大哥有何事相嘱?”
“大哥在临危之时,交待天涯跛乞宋兄弟,嘱他转告,着兄弟带珀侄孙避仇传艺。兄弟赶到之时,幸而天涯跛乞重伤未死,承他转告……”
“谷兄弟,请稍等片刻。”她回身入内去了。
满脸泪痕的落魂旗,切齿恨道:“谷兄,那妖道是怎佯诱大哥入伏的?”
“他们先布下峡谷绝路,埋伏雷火阵,人一到立即发难,更一举猛袭。仅此一关,大哥的兄弟们便折损一半。”
“这妖道无耻已极,我落魂旗与他拼了!”
“不成!贼人势大,不可枉送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报仇雪恨,十年不晚。”
“不!我等他们前来。”落魂旗大声叫。
“你这样反而误了大事,大哥在泉下也不会瞑目。”
“这话怎讲?”
“我们突然在江湖隐去,太清妖道便寝食不安。如果咱们全被妖道一一消灭,此后报仇无人,妖道便可高枕无忧,更无所不为了。”
落魂旗怆然垂首,凄然道:“如此说来,我只好忍耐了,唉!”
这时,老太婆和子媳同时出到门外。老太婆将一包金银,和在襁褓中睡熟的娃儿,交到双绝穷儒手中,用坚定不疑的声音说道:“谷兄弟,孙娃娃名珀,你大哥本已预定替他取字,叫玉琦。万千重托,望兄弟你一力承担。”
双绝穷儒背上包裹,捧起娃儿道:“兄弟将倾力而为,个令大哥在泉下失望。别了,大嫂请自珍重。”
娃儿的母亲泣道:“谷叔叔,今后能让珀儿返……”
“孩子,不可能的,在珀儿未能出道之前,绝不能让人知道他的下落。”老太婆阻止媳妇往下说。
双绝穷儒退后两步道:“兄弟走了,珀儿下山之时,当叫他先返故居。不出二十年,兄弟要令珀儿继承他祖父的英风豪气。”
说完,身形一动,投入茫茫风雪之中。
翌日,杨家的宅院,冷落凄清,只有十余名年老仆妇看守着这座九进的宏大古宅。
第三天,有不明身份的男女老少在附近出没。
第四天,到了更多的凶横恶汉。当他们由仆妇口中,得知宅中女主人已经在四天前失踪后,一个个怀着恐惧的心情,急急走了。
一年,又一年,这座宅院逐渐荒凉剥落,仆妇们更为苍老了,但女主人和少主人仍然音讯杳然。
第十年,监视这间宅院的人也悄然放弃那无望的等待了,关心这间宅院过去那辉煌历史的人,也逐渐将它淡忘。
而江湖中,没有大规模的厮杀,但暗杀的无头公案,却进行得如火如荼。
镖局关门了,武馆关闭了,教师爷没有了,护院的差事无人敢应聘了,衙门里的巡检也只能管管小偷儿。
总之,白道各种行业,日渐式微,人才衰落。
过去有名望的风云人物,一一消失了他们的身影,有些人闭门不问外事,绝口不谈江湖春秋。
回龙岭事件,到今天已经一十九年。
木屋中的白发老人,仍在向下诉说着这次壮烈的前情往事,当然啦!他只能在天涯跛乞和另一些人的口中,知道大至的情形而已。
说到这儿,他闭上了双目,继续往下说道:“我,就是以诗酒造诣甚深,喜爱名山大泽的双绝穷儒谷逸。我带着那娃娃,不敢返回东海毒龙岛,怕那些狗东西找到,或者不能离开那儿。最后我只好远走塞外异域,远离国门,在这儿落脚苦练。到这儿的那一年,正是俺答入寇古北口侵犯京师的一年,这儿大乱方兴,所以倒能在乱中隐身,中原无人前来搜寻。
一老一小在此安身立命,埋首苦练。而如何方能使娃儿发愤图强,不负他祖父的临终遗言,我煞费苦心,只好从小在娃儿心目之中,不断灌输以恨之意识,并以参露归元散浸酒令娃儿服食,诓他说是慢性腐髓毒汁,以免他受不了折磨而离开阴山。
十九年来,娃儿虽已将功力练至化境,且先天聪颖过人,大有青出于蓝之概。但是内力仍差上一筹,除非能获神药之助,不然仍不足以横行天下。
玄冰峰那株万载玄参,乃是三十年前一名玄门方士天龙文于偶然中谈及,如非福泽深厚且有夙缘之人,绝不能获此仙品。我曾三上玄冰峰,皆被雪崩所阻。丧身在玄冰峰左近之人,为数不少。
我既与玄参无缘,故不再妄想。这次结庐阴山,主要是想一试娃儿的机缘。果然,他成功了。
此后,只须娃儿痛下苦功,日夕深研我所授的‘死寂潜能气功’,定可有成;一臻通玄之境,三丈内可裂石熔金,无敌天下。
我已尽了全力,今后就由娃儿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双绝穷儒说到这儿,已感到膝前俯伏着一个人,热泪滴湿了他的膝上褐衣。他用手轻抚膝上的青年人肩颈,仍合着眼帘往下说道:“还有一年时间,不管娃儿是否功成,我也得离开阴山,重返东海毒龙岛。二十年前,我曾和毒龙岛主有约,必须在那时重临该岛。毒龙岛主姓赵,名无极,他所练的‘无极太虚神功’,乃是玄门罡气中,至高无上的绝世奇学。四十年前我遨游东海,船遇风倾覆,鬼使神差漂至毒龙岛。这一来,我被那儿的风光迷住,也受了二十年的折磨。
那毒龙岛主修为已至仙凡之间,无所不能,我这诗酒双绝的绰号,在他眼中和手下,竟然成了浪得虚名、虚有其表之人。
毒龙岛一向不容许外人进入,误入之人,只有在岛中服劳役,老死岛中。除非他在岛主三掌之下,能够安然逃脱。
我的死寂潜能气功,本是武林罕见的奇学,比起佛门菩提禅功及玄门罡气,只强不弱,可是在毒龙岛主之前,竟然成了无用之物。
在那儿,我呆了二十年,虽则岛主待我如上宾,但恪于岛规,我仍不能离岛。二十年中,每五年印证一次,我仍无法禁受三掌。
总算岛主仰慕中原绝学,放我平安离岛,让我至中原重研绝学,二十年后再往毒龙岛一较。
我本想到武夷山玉泉峰找琴痴云嵩,与他们研究绝学,并准备和他同进毒龙岛。因他的以音克敌无上绝学,或可与无极太虚神功一拼。
可是我一进中原便惊闻回龙岭正邪大火并之事。二十年来,我的功力虽亦精进,但去通玄之境,仍然十分遥远。
约期将届,我必须往毒龙岛赴约。这一去,我可能埋骨岛上,老死化外,不能再莅中原与你并肩仗剑江湖了。”
青年人抬起满颊热泪的脸蛋,感情地唤道:“祖叔,珀儿随你老人家往东海一走好么?”
“不能,你有重任在身。孩子,我有些话久蕴于心,骨梗在喉,不吐不快,你可愿听?”
“祖叔,请说吧!”
“你祖父功臻化境,艺压群雄,要论他的为人,可以八个字形容:豪气如山,义薄云天。可是,他的性情也太过刚耿,嫉恶如仇,下手不留余地。他一生中,黑道人物死在他手中人,无可胜数。这次回龙谷义薄云天,壮烈成仁,乃是正大光明一死相决,他的英风豪气永留人间。孩子,仇固然不共戴天,势在必报。可是,请记住人在仇恨和愤怒中,行事必将盲目。冤仇永结,无尽无休;必须设身处地,为人为自己须有深省之机。刀头舔血之事,必有一人不幸,但问是否公平,即无仇恨可言。”
“珀儿知道祖叔言中之意。”
“这就好,你祖父的遗言,不无偏激;希望你好自为之,毋蹈令祖的覆辙。爱人不是易事,恨人却不困难;能让人一步,世间的仇恨便少多了。”
“珀儿想:我身上流着杨家的血液,我不能令泉下的祖父失望。但珀儿厕身江湖,善恶之分,是非之明,会慎重思虑。”
“但愿如此,该练功了。”
《风云五剑》 第 四 章 人海飘零
又是一年,坚冰未解,大雪茫茫。
一双老少站在木屋前,一身夹褐衣,身背包裹,屹立在雪花飞舞之中,远眺着眼下延伸至天边的银色雪原。看样子,他们将有远行。
双绝穷儒伸出大手,向茫茫雪原南面一指,沉声说道:“我们将永别久耽多年的居所,步向莽莽江湖。这处塞外荒原,像是我们的前程。不,像是你的前程。由安身立命之地,投入茫茫风雪之中,首先,得超越这人兽绝迹,难测难料的无垠穷荒,穷荒的那一边,便是花花世界,那个花花世界中,其实是危机四伏,比荒原更为险恶难测,但你必须到达那儿。孩子,我们走!”
杨玉琦的古铜色脸庞,光彩闪闪,转首回顾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的木屋,有无比的依依。
他再放目四顾,看看消磨了二十年岁月的冰山,雪原,一阵寒风挟着雪花,扑上了他的脸面。他蓦地一咬牙道:“是的,祖叔,该走了,我要踏过那莽莽荒原,进入危机四伏,波诡云谲的莽莽江湖。”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长啸,投入狂风舞雪茫茫银花之中。
在同一时刻,陕西榆林之北,至伊金霍洛的风雪草原中,两匹骏马,一驮行李,一匹鞍上伏坐着一个浑身裹在重裘中的人,正冒着茫茫风雪,向北缓缓而行。
这一带荒原千里,盛夏之际,本是蒙古人放牧之地,但目下大雪积厚八尺,连孤魂野鬼也不在这儿呆着喝西北风,别说是人了。
怪!这个人怎么仅仗着两匹马,敢踏入这处鬼门关?
更怪的是双绝穷儒和杨玉琦之老少两人竟敢横越绝域。他两人不惧酷寒,背着小包裹,流星似的向南赶,好快!
终于,他们在伊金霍洛之南,遇上了这一人双马。
而在这一人双马之后,也有一双骑士,正以全速向北追来,远远地已经看见三方面的身影了。
后来的一双骑士,马是千里神驹,人亦不坏,貂皮风帽之下,露出他们那可透人肺腑的鹰目,身材雄伟。
前面的一人双马,起初发现后面有人追来,便驱马狂奔,向北急冲。
无如后面的双骑,骑术高出极多,马匹更是上上之选,不消半个时辰,便已追近至百十丈距离。
北面,双绝穷儒和玉琦也如飞迎至。
三方面的人,谁也分不清面目。
猛地刮来一阵狂风,在雪花飞舞中,一人双马似乎马失前蹄,马足陷入齐膝深雪中,一时拔不出蹄,两匹马向侧便倒。
真正快的人,该算双绝穷儒老少两人。他俩用轻功在雪上滑行,快逾奔马。而对面的四匹马,在可陷抵三尺的浮雪中奔跑,说快未免欺人,马儿又不是铁打的,狂奔了半个时辰,已经行将力竭了。
马倒了,人却如大雁般落在一侧,手中多了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
这家伙不知对面飞掠而来的人是敌是友,反正近身之人,皆有戒备的必要,便向急速掠到的老少两人喝道:“谁?说明来意。”
喝声一出,他掀掉皮风帽纳入怀中。帽一除,便现出一个风霜满面的花甲老人面目来。
“哈哈!邱老弟,记得谷某么?”双绝穷儒打着哈哈,与玉琦大踏步走近。
那人定神一看,大喜道:“哎呀!是谷老,真是你!四十年,你老人家的脸容一如往昔,谁说岁月不饶人?邱应昌给你老人家请安。”说完,丢下剑跪倒行礼。
马蹄飞雪,两人两骑在这刹那间奔到。
“咦!”两人两骑同时止住,也同时发出一声诧呼。
双绝穷儒一手扶起邱应昌,向马上的两人扫了一眼。风帽掩住他俩的脸容,只看到两双寒光闪闪的鹰眼。
老人家心中一震,开口问道:“老朽谷逸,请问……”
“谷老先生,可认得施某兄弟么?”两人同声答,飞跃下马,顺手摘去风帽。
两人国字脸,短虬须,年在四十出头,长相极为相似,一双大眼睛,眼神极为锐利。
老人家满脸堆笑,上前抱拳一揖,笑道:“原来是小兄弟俩,长得更为健朗啦!不知岛主安否?二十年,不算短哩。”
施家兄弟笑着回礼,老大说道:“托福,岛主风仪如昔。想不到在这边荒异域,有幸得遇你老人家。敝上思念甚殷,不知谷老因何仍在这儿逗留?约期只有半月了哪!”
“老朽正欲赴岛主之约,并送敝侄孙返回中原。珀儿我为你引见两位海外高人。”
杨玉琦心中一怔,心说:“好家伙!大概他们是毒龙岛的人,前来找祖叔的晦气了,哼!我可不信邪!”
他淡淡一笑,拱手道:“晚辈杨玉琦,两位前辈万安。”
老人家一看他的笑脸中,有点不怀好意,赶忙说道:“珀儿,这两位是……”
施老人赶忙接口道:“谷老请谅。敝长上曾告诫门下,不许在江湖上泄露身份,请勿见怪。”
又向玉琦道:“敝姓施,名威。那是舍弟施全。老弟请别见外,咱们兄弟虽痴长几岁,可不敢倚老。来,小兄弟,咱们亲近亲近。”施威泰然地说完,伸出一只虎掌。
玉琦仍在淡笑,伸出一手。两手相握,两人都用了七成劲,两条铁臂全成了大铁钳,两人心中都猛然一震。
玉琦徐徐收劲,笑道:“施大哥既不见外,小弟高攀了。”
施威呵呵一笑,放手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杨兄弟怎说高攀二字……站住!”
原来一旁的邱应昌,乘他们攀交情的空隙,悄悄地向一旁移动,被施威喝住了。
双绝穷儒一看不对,忙说:“小兄弟,那是老朽的朋友,姓邱名应昌,不知因何事故与贤昆仲有隙?”
施威鹰目中闪过一道冷电,哼了一声说道:“敝长上的孙千金因慕中原风物,特于去岁仲秋进入中原遨游,敝兄弟与几位兄弟奉命暗中呵护,千斤重担在身。这位邱朋友在长安客邸之内,竟然午夜惊扰小姐芳驾,不知有何图谋。我兄弟重责在身,故而千里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