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米亚及时提醒:“别碰。”然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皮肤像丢进热锅的油脂或蜡块一般缓缓融化,色泽也由乳白逐渐变得无色透明,最终化作一层薄膜包裹在红色的肌肉上,连白色的筋膜都看得分明。可怕的是那人的面孔,整张脸仿佛被完全剥掉了,像解剖学课的标本般,几乎看不出任何外貌特征。
我不害怕,而是怀着某种好奇的心情仔细打量这具魔人的尸体,偶然往旁边看看,发现维兰也是差不多的状况,有一种结伴参观展览品的错觉。法米亚拍了拍维兰的肩膀,吩咐道:“去把摄像机收回来。”后者听话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回头望。
这时我注意到法米亚望着尸体的眼神并非猎奇或诧异,倒像是若有所思,难道她知道这个魔人的来历?
维兰取回了电子设备,当场便检查回放,打开视频之后愣了一秒,像以为看错了什么似的猛然凑近屏幕前去,片刻后又拉开距离,撇撇嘴说:“……不用担心没法证实这家伙的魔人身份了。”
他把视频录像展示给我们看:光线有些昏暗但是画面很稳定也很清晰,左右两端分别站着我和维兰,中间偏左的位置上站着一个人,衣冠楚楚确然是假钢琴家身上的那套行头,他在说着话,当时还活着——但他的脸,已然是如今这副人体标本的模样。
看来他刚才是以某种方法蒙蔽了我的肉眼,可是骗不过摄像机的镜头。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看了看维兰:“你刚才看到他是这样的吗?”
“不,我看到的是何塞。利斯特,”他果断道,“你呢?”
“我也是,我刚才一点儿也没看出问题,他对我们的视觉动了什么手脚吗?”
“可以这么说,”法米亚平静地说,“这是一个魔傀儡。”
她解释道,魔傀儡是一种与黑暗魔法相结合的术,说白了,其实是一个精神或者说灵魂,控制着好几具躯体,远程操纵这些躯体的言行举止,甚至使用一部分魔法。它与一般的傀儡术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每具傀儡的经历、思想都能与主脑同步传递,可以说每具躯体都是“本人”的直接代表。当然,傀儡是可以舍弃的,只要主脑不死就行。这就足以说明为什么他“自杀”得如此干脆了。
不过,魔傀儡并非一种简单或低成本的术,宿主需要长时间的磨合才能对一具傀儡操控自如,有的宿主甚至很难找到第二个合用的傀儡——就这样舍弃,也算是相当大的损失。
“这人身上也有同样的尸毒,”法米亚说,“比上次那具扩散得更快,应该是他自己做了手脚。”
的确。就在说话的这会儿工夫,这具尸体透明的皮肤表面已经长出了毛茸茸的菌斑,在白惨惨的照明灯下呈现出淡淡的灰蓝色。某一瞬间我似乎嗅到了一股呛人的味道,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后退了几步,但是几分钟后刺激的气味仍未消失,甚至愈演愈烈。
“席拉?”维兰最先发觉我不对劲,转身朝我靠近。他居然完全没有捂住鼻子,难道不觉得这味道有多冲吗?
我皱着眉看了他一眼,照明灯在他身后,逆光显得有些刺眼,我仿佛见他周身发出耀眼的白光,于是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时耳鸣也出现了,脑袋里发出尖锐的叫声,我又用力摁了摁耳朵。维兰的嘴巴动了动,仿佛说了些什么,但我听不懂,他的声音像在深水中传播似的,发生了夸张的变化,每一个音节都被拉扯得好长,完全无法理解。
他走过来拉住了我,居高临下的面容像在天花板上;他又拉开我捂着口鼻的手——他的手好凉,我忽然感觉周身好冷,脚下也有些踉跄,他抱住了我,我晃了晃脑袋,看到眼前不知是地面还是墙壁似乎变成了旋转的黑洞,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11章 贝叔()
醒来时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白光,片刻后一张人脸闯入视野,我眨了眨眼睛,认出是维兰,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印象中上次看见他这么憔悴的样子,是在大神母潭。
“终于醒了,”他情绪欢快地说,但是声音有些低哑,于是清了清喉咙,“需不需要喝水?”
我慢慢坐起身,接过他递来的密封式水杯,啜饮了半杯水,视力也恢复了正常,开始好奇地四下张望——整洁的白色房间,床边有些电子设备,看样子是病房,我身上穿的也是白色条纹的病号服,手背上贴着创可贴,可能之前打过点滴;正前方是全透明的玻璃墙,可以看见外面有更多的工作台和各种仪器,像个实验室,但是没有人。
“你还记得什么?”维兰一脸担心地问,指着他自己,“我是谁?”
“啊!德加尔先生……我还在学院吗?”我故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道,然后在他准备抽我的时候笑了起来。
他怒瞪了我一眼:“我在很严肃地问你。贝叔说在高热下昏迷太久脑子可能会受损。”
“我昏迷了多久?贝叔是谁?——我是怎么了?”我连忙发问,补充道,“我记得魔傀儡身上长出了霉斑。”
“就是那东西,”他微皱起眉,“那种真菌类的尸毒,那家伙临死摆了我们一道,把尸体变成了培养基……”
“我中了尸毒?”我赶紧摸摸脸又摸摸手,然后盯着他看,“你呢?你没事吧?”
“这东西对我不起作用,”他安抚地按住我的手,“你也没中毒——普通人本来是应该中毒的,但是你没有。你产生了抗体,高烧昏迷这么久,也是因为抗体的缘故。”他顿了顿说,“你昏迷快三天了,直到昨晚体温才降下来,贝叔说今天差不多就能醒了。他是这里的首席科学家。”
“这里是……”
“我家的科研所,是我妈投资建的,贝叔也是她找来的。”
“好吧……”我努力先不去苦思冥想有哪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可以被称为“贝叔”的,抻了抻腿脚,然后想到另一件事,“三天?!那个……那个……”
“魔人和诺森都还没有动静。视频也还没有公开,”维兰很懂地拍拍我,低头飞快地用手机发消息,“我在告诉我妈你醒了,她和斯特朗都很关心你的状况。”
“哦!”我有点受宠若惊。其实那两位只是出于客气吧……“我爸妈呢?”
“我还没告诉他们,”他迅速发完消息,把手机搁在地板上,重新握住我的手,“之前你没醒,这件事解释起来又很复杂,我就先瞒住了,他们在城堡里很安全。”
我暂时放下心来。他试了试我的前额,道:“好像还有点低烧,不过比之前好多了。有没有哪里难受?”
我摇摇头,他把脑门搁上来,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还好醒了。”他的肩和背放松下来,疲态尽显。我伸手抚摩他的头发和后颈,问:“你多久没休息了?”估计这头发也几天没洗了吧。
他还未回答,一个响亮的男声突然插进来:“哈!果然不出我所料。”
维兰懒洋洋地直起身子,揉了揉额角。然后我看到正前方的玻璃墙上打开了一道门,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站在门口,卷发花白,满脸褶子。如果是人类的话大约在五六十岁,眼神凌厉,但是嘴角的线条颇柔和,看上去心情不错。另有一个青年男子站在他身后一步之外,三十岁左右,也身穿白袍,手里托着一盘轻便的医疗工具,可能是前者的助手,朝维兰点了点头。
“贝叔。”维兰简单地介绍了一句,也可能是在跟他打招呼。后者没理他,精神抖擞地走近床边,一边为我测体温、检查瞳孔之类的,一边温声进行相关问询,声音是刚才那人没错,此时却柔和了许多,大概是面对病患或实验对象的习惯。我仔细观察,对这张脸并不觉得眼熟,他显然不是一位经常抛头露面的学者。
“很好,暂时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贝叔说着,毫不客气地抽了我满满一针管血,又恢复了响亮的嗓门,“现在,请回答我的问题,你在受到感染之前48小时之内,是否曾与殿下发生过性关系?我指的是体内xx。”
我脖子以上的部分腾地发起烧来,晕晕乎乎地瞥了维兰一眼,只见他耳朵也是红通通的,怒道:“关你什么事——”
科学家仍然不理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测试了一百个人类样本,没有一个能对这种真菌产生特异性免疫反应。你明明是普通人类,血液中怎么会存在这种免疫分子,我必须搞清楚。如果你的免疫力是通过与殿下进行体液交换产生的,那么我强烈建议你们再进行一次,然后分阶段验血观察抗体是否有所变化,事实上我非常建议你们马上进行,那边就有环境舒适的休息室,隔音效果很好,你们可以放心交媾保证不会有人打扰。”
我都快把脸埋进被单了,维兰也哑口无言,这时科学家身后的那个青年看不下去出来打圆场:“贝尔,我想你可以把话说得更委婉一些。”
“怎么!”贝叔面不改色地说,“我的用词很规范。殿下与我们的sj002号样本显然十分亲密,相信我对这两位关系的判断不会有错。”
我:“sj002……”
青年开始抹汗:“贝尔,你失礼了,这是一位有名有姓的小姐……”
“哈!好吧,”贝叔拎起病历本翻了翻,找到姓名一栏扫了一眼,“席拉。塔拉小姐,请问你在受到感染之前是否曾与殿下有过体液交换?”
“我……呃……为什么您认为我的抗体与他有关?”我反问道,“他也有相同的免疫分子吗?”
“事实上没有,”科学家和颜悦色地说。“殿下的体质与我们完全不同,所以,不排除与殿下体液交换可能刺激你的免疫系统产生新型分子,这个过程也很值得研究——”
我与维兰对视了一会儿。如果是这样,这种所谓的新型分子可能其实来自另一个地方。他显然也想到了。
“你说的这种分子,除了针对尸毒产生抗体。还有其他特性吗?”维兰开口问道。
“这正是我最想了解的问题之一,”贝叔两眼放光地说,“sj……这位……蝎小姐在刚送来的时候,血液中活跃着大量的新型分子,它们与抗原结合产生抗体,吞噬入侵的真菌。此后这些分子的数量级一直在递减,经过48小时之后已经降到了原先的接近百分之一,而这些分子在提取之后无法保持活性。所以我想搞清楚,这些分子是否来自你的免疫系统本身,或许等你体内的尸毒清除之后。我应该给你注射一定量的异型病毒来看看这种分子会不会再次出现。”
“想也别想,”维兰怒道,“她不是你的实验品。”
“所以我才建议二位再次进行体液交换,来证实或证伪我的第一个猜想。”贝叔理直气壮地说。
“下次或许我会通知你的,”维兰敷衍道,然后换了一个话题,“疫苗的进展如何了?”他告诉我,贝叔正在研发针对这种尸毒的疫苗。
“多亏了蝎小姐的抗体,研发进展顺利,正在进行第一阶段的安全性能测试。疫苗成熟只是时间问题,”贝叔干脆地说,又把话题转回去,“你们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到那个程度。”维兰瞪了他一会儿,憋出这么一句,他已经变成粉红色了。看来他对贝叔很没辙呀。
“哦,”贝叔不甚在意地说,转向我,“在我提到的那个时间段内,你与别的什么人进行过体液交换吗?”
“没有!”我努力保持冷静。
“你的父母都健在吗?有别的兄弟姐妹吗?”他不依不饶地问。
“我是独生女。父母都健在,但他们暂时不方便过来,所以……”
“没关系,我可以等他们什么时候方便了过来做个检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你,”贝叔热情洋溢地说,“这种分子,不管它是怎么产生的,都很有研究的价值。”
科学家无视我们红白交错的脸色,看样子还想继续阐述我作为sj002号样本具有何等重要的生物学意义,被青年助手以“让他们独处一会儿吧”的理由微笑着推走了。贝叔临出门前表情愉快地抛给我一句:“很高兴认识你,蝎小姐。”
病房的玻璃门又自动阖上了,一老一少两枚白袍消失在外面实验室右方向的一扇门中。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维兰又按了按额角,看着我叹气道:“你别介意。”
“没介意,”我笑道,“看来你跟他们很熟。”
“他们认识我十几年了,差不多是看着我长大的,”维兰苦笑道,“我小时候可吃过贝叔不少苦头。”
他解释道,贝叔的全名是贝尔格拉德。赫胥黎,是当今最具才华的人类科学家之一,二十多年前曾因一场争议性的实验引起学术界的轩然大波,被其他学者联合排挤,又因为别的一些事,一怒之下毁掉了自己的实验室,从此销声匿迹。法米亚设法把他挖了出来,并说服他来到伊丹,担任德加尔科研所的首席,至今已经十几年。
那个青年是贝尔格拉德的独生子兼助手,名叫尼科。赫胥黎,多年来一直陪伴父亲左右。
“尼科算是我的半个老师,”维兰说,“他也是个出色的科学家。”
“他教你什么?”我好奇地问。有这么牛的老师,你作为一个学渣不觉得应该好好反省么。
“音乐。”
“……”
贝尔的工作状态差不多是完全保密的。他已不在意世间的声名,纯粹出于对自然奥秘的热爱投身于各项研究,几乎从不与外人接触,一来因为他没兴趣,二来因为他不擅交际。在法米亚的支持下,贝尔一个人就构成了科研所的神秘核心,他做设想,在尼科的协助下做主要工作,一些可以交由其他人完成的部分,就吩咐给尼科,后者再传递给下属的科研人员。外围的科研人员并不知道高层究竟有哪些人。
“他虽然怪怪的,但毫无疑问是个天才,更难得的是很可靠,”维兰道,“其实是他对外面的事都不关心。”从维兰的描述,可以看出他对这位人类科学家十分敬重。
“他在研发疫苗,你们是担心魔人可能想用这种尸毒作为武器吗?”
维兰点点头:“我们研究了那段视频,觉得很有这个可能。这种真菌孢子直接通过空气传播,人类几乎无法抵抗,迅速致命,尸体还会成为新的培养基,如果魔人真的在人境投注这种东西,绝对会造成恐怖的灾难。上次把那个钢琴家的尸体搬回来,我妈出于谨慎考虑,让贝叔研究这种真菌,没想到三天后你又被感染了……万幸你没事,而且还产生了抗体,大大加快了研究的进程,疫苗能这么快研制成功也得益于此。”
他说,只等疫苗成熟后投入生产,有一定数量的储备后便公布那晚的视频,呼吁大家前来伊丹接种。计划是先在亲伊丹派的重要人士中间普及疫苗,然后以各个层级向更大的范围推广,这同时也是一个争取支持和提升国力的过程。伊丹控制了疫苗,就占据了优势,所以不需要向诺森宣战,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人境或许根本用不着发生内战——最大的敌人在魔境。
“可是,”我犹豫着问,“严防这一种尸毒,够吗?万一魔人还有别的毒啊法宝啊什么的,怎么办?”
“我也提出过这个问题,”维兰道,“贝叔说,他测算过这种尸毒在人境传播的危险度,认为有进行防疫的必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而在魔人一方,就算他们发现人类已经免疫,想换,也不大可能在短时间内筛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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