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垣神魔,孰可庇佑,一息所及,皆为腐朽。”
一个冷漠而清晰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属于我包里那位,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接着,我看到满屋子的半身人似乎都愣住了,那两个想来捆绑我的半身人停住了动作,甚至连毛姆也在发呆。有人不确定地说:“刚才……那是什么?什么声音?”
我马上反应过来,是包里那位在跟他们说话,他能进入我的脑子,自然也能进入别人的脑子。之所以让我也听到,可能是怕我跟不上趟,当然也可能是他开启了广播模式无法进行单人屏蔽……
他刚才念的那句是古代精灵文,用语十分艰涩,亏得我从小到大精灵文的成绩一直是a+,而且和他相伴这些天来,听了不少涉及古代文化的故事,才勉强听明白了大概。但这句话对于在场的半身人来说,或许不只是一句古文这么简单;短短一句话,就让一种奇妙的恐惧感迅速笼罩了整个地洞,年轻人还能坐立不安地四下张望,而这种恐惧在年老的半身人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毛姆等人流露出的已经不仅仅是对未知力量的敬畏,他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口中喃喃作语,手脚颤抖几乎要伏下身去了。
——“看来你们不太记得这段咒文了,谁念出来听听吧。”
话音未落,身边那个原本想来解我背包的半身人忽然慢慢地跪了下去,一边茫然四顾一边张口念了起来:“星垣神魔,孰可庇佑,一息所及,皆为腐朽,时无流转,龙啸于渊……”
随着他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地洞里的氛围发生了古怪的变化,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冷意在空气中膨胀盘旋。
“记得!我们记得!”毛姆尖声叫着,以在他这个年纪相当敏捷的动作推开椅子抖抖索索地跪了下去,口中反复念叨着祝福的祷词,并求告:“请停下来,请宽恕我们!”
几个年老的半身人也是同样的举动;而其他人面面相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跟着跪下了。
被控制着念咒的那个半身人终于停了下来,他懵懵懂懂地摸着自己的喉咙,又挠了挠脑袋,脸上渐渐现出极为恐惧的表情。
——“来自塔兰塔的尤达拉后裔,你们对我的女祭司下了药。”
一听这话,我背上直冒汗——好嘛,我成了他的女祭司了,他莫非是什么邪教头子不成?请允许我酝酿一下神棍的眼神和心情;吐槽归吐槽,我知道他现在是在救我呢,所以我十分镇定地配合他演戏,努力在泪汪汪的眼睛里做出高深莫测的神情来。
至于塔兰塔是哪儿,尤达拉又是谁,在我听来满头问号的称谓,这些半身人显然听懂了。毛姆他们一愣,终于意识到怎么得罪了这位看不见的大人物,哭丧着脸看向我,然后把“有眼不识泰山”之类的高帽子一顶接一顶地捧上来。
但是那个神秘的声音不再出现了。包里那位关闭了他的大喇叭,又在我脑袋里说了一席话,我没有办法回应他,只能在半身人们不停道歉的干扰声中努力集中注意力,以免漏掉什么重要信息。
“他们应该不敢再怎么你啦,”邪教头子换了个语气轻松地说,“过会儿等你恢复了,按你的想法跟他们交涉就好,记住不要表现得太亲切,对于这些半身人,威压比抚绥的效果更好。”
然后他开始呱呱呱地数落我,什么警惕性太差啊,居然被人用这么粗浅的伎俩放倒,而且是栽在战斗力基本等于渣渣的半身人手里,简直给他老人家丢脸,还说我对德加尔盲目信任现在被打脸了吧,说我又不会识人又不懂自保能平安活到现在还能遇见他实在是命好啊扒拉扒拉。他不带大喘气儿地说了半晌,似乎终于意识到在我无法反驳的状况下单方面训话显得有点胜之不武,最后说:“这药劲儿怎么还没过去?……你不跟我拌嘴,感觉真奇怪。嗯,看来是我太光荣正确了,所以你口服心服。”
……他一定是不想只有他自己感觉郁闷。
药劲儿终于还是过去了,比毛姆一开始声称的时间要长上一倍。在这期间他们也没闲着,召集了更多半身人——可能是全屯的居民——在我身边半米外围得一层又一层,把本来还偶尔有穿堂风的地洞挤得水泄不通。我在正中间,艰难地呼吸着从他们肺里喷出的湿热气体,避无可避地嗅着上百个毛发浓密的半身人散发出的体味,好几次都觉得要窒息了。
毛姆亲自递上了一盆水,让我在能重新动弹之后,把脸栽进去浸了几秒钟,缓解被风干的泪水绷得紧紧的脸皮。
然后,在众人紧张的围观中,我努力摆出一副冷淡而平静的神情,宣称“我的主人”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至于胖普屯对我的冒犯,如果能满足我接下来提出的要求,我可以不予计较。他们忙不迭地发誓应承下来。
第二天上午,当我从豌豆花小姐危机四伏的洞口小心地爬上地面时,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头发剪短了,并用姜黄水反复刷过,呈现出一种半身人常见的稻草色;已经换下了裙子,上身是厚实柔软的灰白色夹棉衬衫,外面套一件看上去就很结实耐磨的藏蓝色背心;下着棕黑色带细棉衬里的灯笼长裤,足蹬一双黑色猪皮靴,用煮过的丝瓜纤维搓的结实鞋带一直系到膝盖下面;腰间宽大的猪皮腰带里有很多暗格,塞满之后,上围几乎就看不出来了。现在的我,看上去活脱脱是个个头稍微高了一点的半身人男孩,好在衣服很宽松,在人群中屈腿弓背一点,就不那么显眼了。
这身衣服,是毛姆请屯里能干的大妈们连夜赶制出来的。如今我的存在是他们全屯的秘密,为了不得罪我那强大而神秘的“主人”,又要避免被其他屯子发现我这个“通缉犯”,当我提出要乔装打扮的时候,胖普屯上上下下都表现得很是默契。
其实,我这样子往豌豆花身边一站,自觉还是挺帅的,她打量我的眼神中也流露出了几分赞许,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比其他半身人男孩都更瘦更高些——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呀!
我告诉毛姆,打算前往“夜莺之森”,他大惊失色过后先是对我异乎常人的勇气给予了极高评价,然后小心翼翼地提醒在这个当口迎风头而上是不是有点不明智。我没有多做解释,他见我心意已决,大约又想到了我的“靠山”,脸上白了一白,便不再规劝,而是告诉我前往“夜莺之森”需要在一个小城镇进行中转,从胖普屯到那个城镇,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乘羊车要走两天左右;只是眼下所有的人手和羊车都投在明天晚上的酒神庆典里,实在无暇分身。我接受了毛姆的建议,等庆典结束后再借他的羊车上路。
包里那位对我的安排没什么意见。昨晚我躺在豌豆花小姐舒适的客房里小声问他,那句“星垣神魔”什么的咒语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半身人的祖先尤达拉族是古代矮人的一个分支,很久以前居住在东都以南一个叫塔兰塔的地方,曾经起过向北侵占地盘的心思,被其他灵族镇压,驱逐到了西南,与半羊人和绿精等灵族结合,繁衍生息至今,倒成了数量挺多的一族,绿精反而成了其中的一支,而半羊人就更少见了。
他之前念的那一段,就是当年灵族镇压尤达拉族所用咒语的开头部分,咒语的威力视念咒人的魔力水平而定,但即使魔力像被他控制的那个半身人一般渣,如果把全部咒语念完,也会对周围可视范围内的半身人们造成不小的伤害。虽然镇压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半身人对这一咒语的恐惧却是根深蒂固的。
“那么,谁知道了这个咒语,岂不是就可以控制半身人?”
“可以这么说,但是,谁会想控制半身人呢?当年的尤达拉族还算略有战斗力,现在的半身人却很弱。”
他说,这个咒语是专门用于镇压尤达拉族的,在那场战争之后就很少使用了,大多数灵族也已经遗忘;甚至连半身人自己,恐怕真正记得的也屈指可数,那些继承了种族历史的少数半身人,自然不会轻易透露给外人。但是,尽管记忆模糊,咒语的威力却是真实的,血液中对咒语的恐惧也是真实的,所以只消念上几句,就能震住他们。
“很长吗?”
“很长,但是不必全都念完。”
“……说真的,你知道完整的咒语吗?”
……他拒绝回答。
我没有对他说出我对“通缉令”的猜测,因为那样会显得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让事实来证明或给我泼一盆冷水吧。
第三十四章 为酒神庆典做准备()
鉴于昨晚我已经表态,胖普屯人不再追问我的“主人”是谁,我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或要求,他们多半也由得我去。所以我把随身的背包洗净拆开,向大妈们讨了针线和制衣剩下的棉布亲自缝上,改成一个更具半身人风格的背包,与我的造型相适应;包里那位也有了“单人间”,不必再跟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挤在一起了。
豌豆花对待我的态度比其他半身人要随意得多。她略带好奇地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那位大人”的女祭司的,我含糊地回答“有一阵子了”,她不满地哼了一声,又恢复了刚见面时那种冷冰冰的劲儿。
我不以为意,见她今天穿了一身碧绿色的裙子,便说:“你又穿了绿色啊。”
她警觉地盯着我:“你想说什么。”
我笑笑:“绿色很衬你。”
她脸上快速地掠过一抹红晕,嘟起嘴道:“你又没见过我穿别的颜色,怎么知道绿色衬我?女祭司果然都很讨厌。”
我像男生那样挑起一边眉毛,微微侧着脑袋说:“你讨厌女祭司?看来,那个麦隆屯的女祭司,你不怎么待见,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曼,”她白了我一眼说,“明天晚上你就能见着了,不用人介绍,全场笑得最欢、穿得最花哨的那个,肯定是她。”
“是因为她的身份,还是因为她的性格?酒神女祭司,选的应该是获胜屯子里最受欢迎的女孩子吧?”
“是啊。”她凉凉地说。
“如果胖普屯胜出,你不就是新的女祭司了吗?”
据我观察,豌豆花应该是这里最出挑的姑娘。屯子里的年轻人们络绎不绝地在她布满陷阱的家门口徘徊,想要受邀通过那道窄窄的橡木门。豌豆花·沃特金小姐,顶着一头灿烂的金色卷发,牛奶色的皮肤上有一层细小的透明绒毛,心形的小脸上嵌着一双大大的淡绿色的眼眸,粉色的嘴唇像花瓣一样柔软——我见过的大多数半身人少女都长着一张红扑扑的圆脸,不能说不可爱,却没有豌豆花这么清秀;说起来,她的确很衬绿色。
豌豆花听了我的话显得并不开心,她皱起眉头说:“我希望不会发生那种事。”
“为什么?”
她抿了抿嘴没有回答,转身把话题岔开了,建议我去看看居民们是怎么为庆典做准备的,凑凑热闹。
我以感谢大妈们为我缝制衣服为由去了议会厅。那里一夜之间堆满了各种食物果品、蜡烛、装饰用的花边和松枝之类,这些东西将在今晚装进羊车运往北边的湖区,连夜卸货布置;明天清晨才会采摘长老南瓜,作为压轴贡品最后送过去。
从集中做准备到举行庆典的这两天,半身人们都要不眠不休地昼夜操劳,因此按照惯例,为保持庆典期间的精力,前面几天大家都会尽量多吃多睡,才给偷南瓜的家伙留下了可趁之机。
大家见到我都非常客气,不知是对我的礼貌举止投桃报李,还是因为昨晚的恐吓余威尚存,我从议会厅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不论对什么事物产生好奇,总能得到热情的回应。
于是我顺便也了解到了如下信息:成为酒神女祭司在半身人看来是很高的荣誉,名字会与所在屯子的名称被共同镌刻在湖畔的一处石碑上,因此,其命运也就永远地与屯子绑在了一起——酒神女祭司不能远行,甚至不能嫁到外面的屯子。当然啦,大家纷纷表示这根本不算什么:半身人女孩子难道还想嫁给精灵吗?既然只能嫁给半身人,那么外面的屯子当然不如自己的屯子。
除了以上大家公认的常识,我还听到了一些不能确定真假的风言风语,是关于豌豆花的父母的。据说当年毛姆的独生子小沃特金,也就是豌豆花她爹,热烈追求豌豆花她母亲,有一年,胖普屯在酒神庆典上获胜,小沃特金甚至通过走后门的方式帮她击败了当年屯里的一个竞争对手,让小女朋友成为酒神女祭司,这才搞定美人——婚礼上他是多么幸福啊!负责编织冬青花篮的玛丽女士至今还记得当初的情景。
可是谁都没想到,他俩婚后还不到两年,小豌豆花刚刚出生不久,小沃特金渐渐就变了性情,经常喝得烂醉如泥。有一天,小沃特金太太带着孩子在娘家呆得晚了些,深夜回家时才发现家里竟然着火了,她急忙喊人,把孩子托付给邻居便急着进去找丈夫——再也没有出来。第二天人们在那个烧得黑漆漆的地洞里发现了两具尸体。人们说,是小沃特金在家里喝醉了酒,烛台烧着了家具他不知道,太太呼唤他的名字他也不醒,所以无法获救,还拖累了太太。
当时有一种颇为刻薄的传言,有人捕风捉影说小沃特金发现了太太的外遇,这才性情大变,并最终酿成悲剧。有人甚至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说,“难道不觉得豌豆花长得很像绿精吗?”但是,这肯定是牵强附会的恶意造谣,因为有常识的半身人都知道,绿精都是男性,他们繁衍的方式就是与半身人女性结合,生出来的清一色全是男孩子,相貌和能力都具有显著的绿精特征,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顺带一提,绿精喜欢住在湖区,因此近些年与频繁获胜的麦隆屯走得很近,一些绿精在麦隆屯安家,还有一些在湖区或漫漫草原的其他地方自立门户。在与绿精并不亲近的曲康波屯和胖普屯,也并非没有半身人女性嫁给绿精,只是不受亲友待见,难以立足,大多只能跟随丈夫背井离乡,后半辈子十分孤寂。因此,虽然半身人少女们常常会受到绿精诱惑,但大家都对前途坎坷心知肚明,所以尽管动心的多,真正缔结婚姻的却很少。
言归正传,毛姆愤怒地压下了关于儿媳外遇的传言,与亲家轮流抚养小豌豆花长大,后来小豌豆花的外祖父母相继去世,爷爷就成了她最亲近的人。
第三十五章 丰饶之宫()
“愿意听个故事吗?”豌豆花讥讽地笑着说,绿色眼珠因浸润了泪水而更加明亮,“关于他们是怎样对待我的父母。”然后她讲起了一个与我之前听过的颇为不同的版本。
——让我们把时间退回到五个小时以前。
正值傍晚,圆月在殷红的晚霞中渐渐显出白色的轮廓,只待霞光黯淡下去,庆典就开始了。我刚刚跳下羊车,不禁慨叹湖区竟是如此美丽——
湖水映着漫天红霞,远远看去像燃烧的火;树林的倒影是黑色的,红天鹅缓缓滑过,无声地拨碎了阴影的平静,漾开满湖的银光闪烁。
湖畔已经有很多半身人,更多人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他们有的在帮忙准备庆典,有的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不时爆发出无所顾忌的大笑。多种香气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熏人欲醉。
橙黄色的长老南瓜还是摆成了七层塔,但最上面的不是南瓜,而是一颗威武的公牛头,象征酒神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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