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只写了秃头名下,他自以为是再稳当没有的了。到了成事的那一天,余季瑞照例备了几席酒,请了两下的中人,大家签字。因为江念祖是个原中,绝早就打发个家人拿个名片去请,江念祖回报就来,两边的中人都到齐了,只等江念祖一人,直等到两点多钟,还不见来。余季瑞甚是焦燥,又打发一个家人去催,家人去了半晌,方才回来,呈上江念祖亲笔写的一张条子。余季瑞接过看时,只见条子上写着:刻有公事,不克分身,请先行成事,不必拘泥,随后弟再签字可也。余季瑞便给众人看了,大家也没有什么话说,彼此都签了个字,余季瑞付了屋价,大家散了。那卖契上边只有江念祖一个没有签字,余季瑞等了几天,不见江念祖来签字,觉得有些不放心,便坐了马车,到信厚洋行去寻江念祖,把那张卖契带在身边,正是:人心不测,崎岖九折之坡;世事何常,变幻白云之态。不知余季瑞到信厚洋行寻得着江念祖否,且看下回,便知分解。
第三十三回 余季瑞买产中阴谋 江念祖丧心赚良友
且说余季瑞在酱园街买了一所洋房,江念祖和他经手,但是成事的那一天,江念祖托故不来,写了一张条子,叫他们不必等他,只顾先行交易。当下余季瑞交了价银,两边签字,江念祖却一连几日,绝足不来。余季瑞想着江念祖是个原中,他没有到场签字,这件事儿毕竟有些不安,便亲自坐了马车,把那卖契带在身边,来寻江念祖,要想当面叫他签字。到了信厚洋行把找江念祖的话对人说了,就有个出店把他领到楼上一间房里坐下,说你们在这里等等,江买办正在和外国人说话,等一回儿就来。余季瑞便坐着老等,那知坐了半天,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直等得十分焦燥,方才见江念祖匆匆的走了进来,满面春风的和余季瑞说了几句套话,问他有什么事情。余季瑞就把来意和他说了,便从怀内把那一张卖契取了出来,请江念祖过目,又取出一卷钞票,也不知多少,一齐放在桌上,大约算是个中费的意思。江念祖还假意推逊道:“这个季翁何必这般客气,兄弟和季翁既是同乡,又是至好,这一点儿小事,理当效劳,难道还要受什么中费么?”说着便取过那一卷钞票,要送还余季瑞,余季瑞如何肯收,两下推让了一回,江念祖方才收了。取过卖契,看了一遍,向余季瑞道:“这所房子并不是兄弟自家经手,却是我们敝东的来头,兄弟不过出个名儿罢了。现在既要兄弟签字,却要把这张卖契拿进去给敝东看一看,兄弟方能签字,不知季翁可放心不放?”余季瑞听了,觉得也没有不放心的地方,况且那地皮的道契,都在自己身边,也不怕什么变卦,便一口答应。江念祖见余季瑞并不作难,心中大喜,暗想真是你合当倒运,今天好好的寻上门来,你平日之间,一毛不拔,今天撞在我姓江的手内,叫你大大的吃个暗亏。一面想着主意,一面拿着卖契进去了,这一去足足去了有两点钟的时候,好似断线风筝一般,余季瑞坐在外面等着,见他一去不来,等得他抓耳挠腮,十分着急,好容易才见江念祖慢慢的踱了进来,一步懒一步的样子,那面上的神色也淡淡的绝不是刚才那一付亲热的样儿。余季瑞看了有些疑惑,便向他拱拱手道:“这件事儿费心得很,兄弟还有些小事,要到别处去看一个人。”说着便立起身来,似乎是问他要还那方才的卖契的意思。江念祖见了,不理不睬的,一付冷冷的样儿,从袖内把卖契取出来,向余季瑞面前一放,口中说道:“这件事儿真是奇怪,我也不懂你们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情,只好你自己去看看罢。”余季瑞听得他说话稀奇,便把那张卖契展开,先向江念祖名字下边一看,说也奇怪,只见空空洞洞的,仍旧没有签什么字。不觉十分诧异,正要问时,忽然翻过纸来,见那名下两个字的上头,端端正正的签了一排洋字。原来余季瑞惟恐别人说他有钱,又怕有人朝他借贷,卖契上不肯自己出名,只写了个秃头名下,好叫人捉摸不定的意思,却想不到就是这个上头,吃了大苦。当下余季瑞见名下上头,签了一排洋字,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他虽然不识西文,想着这签的字儿,一定是外国人的名字,现在的世界正是外国人的时代,凭你一等有权有势的中国人,也不用想和他争论。余季瑞越想越急,直气得张口结舌的话都说不上来,吞吞吐吐地对着江念祖说道:“这是那里说起,把这个地方,签了一排洋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江念祖慢慢地说道“我们敝东说,这所房子本来是他的产业,不知怎的你又去私下买了,他还要到领事那里去告状,迫你的道契出来呢?好在我没有和你们经手,也不晓得你们怎样的交涉,只好听凭你们去如何争论的了。”余季瑞听得江念祖的口风不对,连忙对他说道:“这件事儿,都是你江颖翁一人经手,怎么如今出了这般岔子?你又推辞不管起来!”江念祖冷笑道:“虽然以前是我在里头经手,但是成事的时候,我却没有到场,契上虽有我的名字,我又没有签字,那里就好作准。”余季瑞听得江念祖全然不认,晓得事情不好,一时也无可如何,只得立起身来,取了那张契纸,往外要走,却被江念祖一手拦住道:“你拿了这张卖纸,却不能就走,并不是我做兄弟的反面无情,实在是我们敝东的吩咐,叫你把这张卖契留下,方才放你出门,你不信我同你进去,当着敝东的面,说个明白。”余季瑞听了,又惊又气,不免向江念祖发话道:“我和你都是同乡,凡事不指望你照应些儿,倒反帮着别人,和我作对,我和你又没有什么仇恨,为什么要这个样儿?”江念祖听了,就立起来,向余季瑞深深的打了一拱道:“这件事儿,兄弟心上虽想帮忙,但实在是有心无力,外国人的脾气,你季翁是晓得的,他说得出来,做得出来,兄弟现在又吃着他的饭儿,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儿好想,总请你季翁原谅些儿。”余季瑞听了江念祖这般说法,虽然明晓得他都是一片虚情,却又不好将他怎样,想了一回,要把文契留在这边,又实在的舍他不得,要带了卖契回去,料想江念祖一定不肯放他出门,想来想去,只得依着他把卖契留下,自己赌气走了出来。江念祖殷殷懃勤的送到门边,还对他说道:“我看你季翁还是回去,想个什么法儿,或者请个什么人来,和敝东说法,兄弟只要有可以效劳的地方,没有不尽力的。”余季瑞听他说得这般好听,冷笑了一声,也不回答,竟自走了。
只说余季瑞上了马车,回到家中,直气得一夜没有睡着,心上千思万想的,总要想个法儿,把这张卖契收回了,方才妥当。想了半晌,想不出一个法儿,只得出去找几个老于上海的朋友,和他商议这件事儿,有的说请了律师,和他打官司的;有的说花些银子,把卖契赎回来的。七张八嘴,议论纷纷,余季瑞各处赶了一天,还是没有商量出什么主意,只得回来,坐在书房里头,心上细细的通盘打算,暗想请个律师和他打官司,虽然也是一个主意,但是官司的胜败,还未可知,这一笔律师的费用,就很不轻,或者官司争了回来,也还能罢了,万一官司依旧输了,岂不是更加折本,若要花些银子,去把那卖契赎回,那外国人的性情,是越扶越醉的,见我这般迁就,只道我做贼心虚,那里就肯答应,想来想去,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何不去求他想个法儿,或者外国人肯听他的说话,也未可知。想着,便觉得略略放心,准备着明天去求他设法。看官,你道那想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人儿?原来就是那钦差铁路大臣宣兰生。在下做书的做到此处,且把余季瑞这一边权时按下,待在下把宣兰生这几年里头的历史,略略的说些出来。
只说宣兰生既奉朝命,管理铁路全权,便在上海设了一个铁路总公司,他自己便住在上海,就把铁路总公司,当作铁路大臣的行辕。恰恰的就是庚子那一年,拳匪跳梁的时候,朝廷误信了军机处王大臣的说话,把一班拳匪,都当作良民,更有那一班迷信神权的军机,家里设着义和坛,香花灯烛的供奉那些拳匪,真当他们有避枪禁炮的法儿,将来外国人来的时候,只要拳匪出去打仗,所以把一班拳匪,纵容得无法无天,甚至无论什么人,只要拳匪指着他,说他是个通洋的二毛子,就立时立刻的把这个人拿问,或交刑部收监,京城里头被拳匪闹得一塌糊涂,那里还有天日。更可笑者,有几个极顽固的军机,信了拳匪的说话,竟自发了一道矫诏下来,通饬各省督抚,叫他们痛剿外人,并要把一班外国人所有在各处的现银财产,一概抄充军饷。这道电谕发出京去,也有几个督抚,竟是遵照办理的,也有晓得大势不好,不肯遵照,倒反极力的保护着外国人的。只说那时的两江总督,正是阮肇元阮宫保,本来是个办理外交的能手,督抚里头的资例,也要推着这位阮宫保的资格最深,他接了这个电报,便吃了一惊,暗想这个事情,动也动不得,若是胡里胡涂的就是这么一办,外国人报起仇来,长江一带这几个省份,不用打算保全,总要想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那时庄华甫庄制军,正在湖广总督任上,阮宫保就打了一个电报,和他商议。庄制军当时就复了个极长的长电,力劝他不要冒失,务要想个善处的法儿。阮宫保看了,正合他的意思,但是苦于江南省内,没有什么通达洋务的人,好和他商议商议,想来想去,想着了铁路大臣宣兰生,便也发一个电报,把他请到南京,会同商议。原来宣兰生近两年来名气甚好,外国人很肯听他的说话,每每的中国要借起国债来,成几千万的银子,只要宣兰生做个中人,点一点头,就肯出借。大凡外国人的意见,是最势利不过的,比起中国人来还要厉害些儿。他看得起宣兰生的缘故,是为他是个有名扩充财产的专家,江苏省里数一数二的富户,看着他有钱的分上,所以竟肯听他几句话儿。
这是他们外国人父母造就天地生成的一种黄金性质,出于他自己的本心,并不是佩服宣兰生的人品才华,也不是喜欢宣兰生的外交手段,只是歆慕他的金银主义,牢不可破罢了。闲话休提,只说宣兰生接到了两江制台的电报,也不晓得是什么事情,连忙略略收拾了些行李,当夜就上了江轮船。开到南京,制台已派了几个差官,放了一部马车,在下关江口等候。宣兰生便坐了制台的马车,直到督署,就在制台衙门里头住下。当下宣兰生见了制台。阮宫保和他说了几句套话,便把他请到一间密室里头,把京城里头发来的电报给他看了。宣兰生也不觉惊得呆子一回。
阮宫保又把两湖制台的来电,给他看了。宣兰生也劝阮宫保从长计较,想个保全沿江各省的法儿,切不可一时暴动,后悔无及。阮宫保听了宣兰生的说话,正和自己的意见相同,便和他密密地商议了几天。这几天里头,他们商议的什么话儿,在下做书的却没有在旁听见,就是几个贴身的家人差弁,也都把他们回避得远远的,不叫他们与闻。恐怕他们听见丁什么话儿,不知好歹,一个不留心说了出去,误了事情。所以这几天商议的事情,竟没有一个人晓得。又发几个电报,到两湖去请问庄制军。这一天阮宫保接了庄制军的一封回电,便定了主意,叫个差官,拿了个名帖,去请英国领事康纳斯,德国领事特金生,到制台衙门吃饭。原来这两个领事,向来和制台最是要好,所以阮宫保今天特地请他二人。不多时果然先后到了。
制台让进花厅,宣兰生也和他们两个相见过了。阮制军虽然面子上在那里敷衍着他们两个,却做出一腔心事的样儿。康纳斯和特金生见了,甚是疑惑,又不好问他。及至摆出饭来,阮制军还是这般届届不乐的样子,一直到吃完了饭,阮制军对着两个领事,长叹一声,眼上好像要滚下泪来。正是:南天无恙,春深节度之堂;宫阙依然,血染燕山之草,不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总领事议和全大局 贤制军立约保长江
且说两江总督阮宫保,因为接到一封电谕,叫他痛剿外人,他一时没有了主意,便打了几个电报,去和湖广总督庄制军商量,又把铁路大臣宣兰生请到南京,大家计较了几日,定了主意。为着英德二国的领事,向来和阮制军要好,所以请了英国领事康纳斯、德国领事特金生,到制台衙门吃饭。阮制军见了他们的面,却装出怏怏不快的样儿,康纳斯和特金生看了,虽是心中疑惑,却又不好问他。及至吃完了饭,阮制军又对着他们两个,长叹一声,好像要落下泪来的样子。康纳斯和特金生看了这个样儿,大惑不解,忍不住开口正要问时,只听得阮制军半吞半吐了半晌,方才说出话来道:“兄弟昨天接到了京城里头来的一道电谕,这电谕里头的说话,却实在叫兄弟为难,要是遵照办理起来,却于你们二位身上,大大的有些不利。但是兄弟和你们二位相处数年,何忍出此,兄弟昨天晚上,想了一夜,实在的不得主意,所以今天只好把你们请到此间,商议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在兄弟的意思想来,总要好好的保护你们二位,才是巩固邦交的道理。不知你们二位的意思怎样?”
康纳斯和特金生听了阮制军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说话,不由得大大的吃了一惊,一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相看了半晌,竟说不出什么来。原来他们外国人的心思,虽然坚忍,却听得北边闹得这样的一塌糊涂,毕竟是中国人多,主客异势,也免不得有些胆战心惊。现在听了阮制军的说话,晓得事情不妙,不觉一时间目瞪口呆,只得勉强问道:“京里来的电谕,到底如何说法?宫保可好借给我们看看么?”阮制军道:“这个何妨,我正要请出来,给你们二位看看,好大家商议个善处的法儿。”
说着,便叫差官进去,请了那一封电谕出来。阮制军双手捧着,从头至尾,念给他们听了一遍。特金生和康纳斯听了,只吓得面罩严霜,一言不发。面上虽还做着那镇定的样儿,不露一毫慌迫,但是那嘴唇不由自己做主,色色的抖个不祝阮制军看了他们这般样子,暗暗得计。这个时候,宣兰生忽然在旁插口道:“阮宫保接到了这个电谕,已经和兄弟商议丁一天,今天请二位到来,断断没有相害的意思,请只顾放心就是了。”说着,阮制军又接口说道:“二位不必惊慌,兄弟请二位到此,实是要和二位商议一个法儿,省得兄弟为难。”康纳斯和特金生听了,也没有什么话儿可说,只得立起来,和阮制军拉了一拉手道:“既承宫保这般要好,只求宫保想个保护的法儿,但是还有一句话儿宫保也该明白,宫保若是照了这个电谕里头的意思办理起来,敝国人的身命财产固不足惜,恐怕敝国政府里头得了这个消息,一定要多派兵船,兴师问罪,到了这个时候,宫保再要没法消弥,那可来不及了。”阮制军听了,蹙额道:“这个道理,兄弟岂有不知,所以今天专请二位到来,商量要事,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兄弟更有一件为难的地方,也要和二位商议,里头既然发了这道上谕出来,兄弟若不照着他的说话办理,万一里头晓得了风声,兄弟就免不了处分,这却该应怎样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