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颈上,拉着就走。赵小山此时受了伍作霖的教导,胸有成竹,面上没有一点惊吓的样儿,只大模大样地问道:“你们是那里的公差,为什么无缘无故的把我锁住,我姓赵的上不欠官粮,下不欠私债,你们不要认错了人。”那几个差人听了,劈面把他啐了一口道:“好一个大模大样的犯人,还说得这般嘴响,这件事儿,料想你还没有晓得,待我和你说了也好等你明白些儿。你家老子在我们老爷台下告了你的忤逆,所以出了火签,提你到堂审问。我们老爷最恨的是忤逆,怕不打断你的狗腿。”
说着,不分好歹,拉着便走。赵小山不慌不忙,只问他们道:“真个的我们老人家告了我的忤逆么?还是你们与我取笑?”
差人们听了,又骂道:“你倒说得好风凉话儿,我们和你取笑,难道钱塘县大老爷的火签,也是假的不成!”赵小山道:“真是真,假是假,我见了县大老爷自有话说。”那些差人听了,都骂他不知利害,回来到了公堂,还容得你说话么!赵小山听了,也不开口,只把一个差人的衣裳,拉了一把,又和他附耳说了些话,那差人就不开口了,向那一班同伴使了一个眼色,众人会意,便一个个都住了口,反拍起赵小山的马屁来,七张八嘴,推推拥拥了一会,早到了钱塘县衙门。
原来这钱塘县知县姓陈,叫做陈慕韬,做官总算清廉,决狱也还平恕,只有一件,生平最恨的是儿子忤逆双亲,犯到他的手内,他定要尽法惩治,不肯放松。今天听了赵北山的供词不觉大怒,所以立刻出了火签,把赵小山拘提到案,自己却坐在堂上审问别的案情,等了好一回,才把赵小山提到。这位陈大老爷,听得赵小山已经到案,便不知不觉的发起火来,把惊堂一拍,高声喝道:“你可就是赵小山么?”赵小山匍伏在地,答应了一声“是”!陈大老爷又喝道:“你小小的年纪,竟敢这样的忤逆双亲,快些一一的从实招来,或者本县还可看你年轻初犯,格外开恩,如若有了一个字的虚言,哼哼,你可晓得本县的刑法?”陈老大爷坐在堂上,提着精神,盛气诘问。那知赵小山伏在地下更不说什么别的话儿,只低低地回道:“小的该死,不能侍奉父亲,以致父亲告了忤逆,小的还有下情,也不敢在大老爷这里乱说,只求大老爷的明鉴。”说着,装得那形状十分苦切,好像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一般。陈慕韬听了他的说话,觉得有些诧异道:“你有什么下情,在本县这里只顾直说,只要你从实供招,本县开脱你就是了。”赵小山连连磕头道:“小的不敢说,只求大老爷依着小的父亲的话儿将小的重重惩责,办一个不孝的罪名那就是大老爷的恩典了。”陈大老爷听了赵小山说得这般婉转,心上倒疑惑起来,暗想听他说话的口风,合着十二分的委屈,说得出这样的话儿,那里像什么逆子,不要这件事儿,另外有什么隐情,我且细细地追问于他,不要一味的卤莽。想罢,便和着颜色问赵小山道:“本县看你这个样儿,一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隐情,在本县这里尽说不妨,若是吞吞吐吐的瞒着本县,不肯说明,那时王法无情,本县就要动刑拷问了。”赵小山听了,又叩头道:“小的没有什么隐情,小的不敢直说,只求大老爷把小的重办,出出小的父亲的气儿,小的再不敢叫屈。”陈大老爷听了,愈加诧异,越发的不肯放松,一定要问一个水落石出,便把赵小山叫到公案旁边,和颜悦色地问他。此时陈大老爷早把赵小山初来的时候那一团要办他的盛气,不知销到什么地方,满心只道赵小山是个孝子,心上一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儿,所以定要问他一个仔细,那里想得到入了伍作霖的鬼计,竟把这样的一个如山铁案轻轻的兜底翻将转来。你想父母告了儿子的忤逆,还有什么法儿?却被伍作霖几句说儿,赵小山一番做作,把一个极精明的县官瞒得个密不通风,梦里也不晓得都是伍作霖的主意,你道讼师的伎俩可利害不利害!当下陈大老爷把赵小山叫到面前,再三开导,要他供了实情来,逼问了半天,赵小山才做出无可如何的样子,便又磕头道:“既是大老爷这般迫问,小的不敢不说,但要求大老爷秘密些儿,不要张扬出去,仍旧把小的当堂惩办,方才压得住别人的议论。小的起先的意思,原想大老爷不来追问,胡里胡涂的混了过去,也就罢了。不料大老爷又是这样的精明,如今是没法的了。”说着,眼泪汪汪的好像要哭出来,陈大老爷看了这般做作,越发认定了赵小山是个孝子,更要逼着问他。赵小山本来被陈慕韬叫了上去,跪在暖阁里头,离着公案桌子,不过一两步路儿的光景。赵小山当下膝行了几步,直跪在陈大老爷的身旁,紧紧的靠着公案,把左手往上一举,陈大老爷一眼见他左掌心内,隐隐的有两行字迹,便拢着眼光,仔细看时,只见端端正正的写着十二个小字道:妻有貂蝉之貌,父生董卓之心。不觉恍然大悟,方才明白赵小山情愿自家认罪,不肯说出实情,是家丑不可外扬的缘故。大约是赵北山这个老头儿图奸媳妇不遂,恨着儿子在面前碍眼,所以告了他的忤逆,好把他调开了,凭他怎样的意思。暗想这件官司倒叫我有些难断,若是依着赵北山把他儿子告成忤逆,就该重重的办他儿子才是,但是看这赵小山的样儿,实在是个孝子,不忍心竟去办他;若要据了他儿子的说话,追究这件图奸儿妇的案情,却是一无证据,二无原告,何必去这样的无风起浪,弄假成真,却叫我怎样的一个断法?正在躇踌不决,忽见赵小山又低声求道:“这件事儿求大老爷不要提起,仍旧把小的重重的办了个罪名就是。”陈大老爷听了也不答应,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忽想了一个平和的主意出来,便叫把赵北山带上堂去,好好地对他说道:“本县看你这个儿子甚是胆小怕事,料也不是什么不安本分的人。你告了他的忤逆,本该重重的办他一办,但据本县想来,你们也是好好的一分人家,儿子受了官刑,你的面上,也没有什么好看。本县方才已经大大地呼吓了他一顿,你把他领了回去,料他不敢再是这个样儿,如若他再有什么忤逆的事情,你只顾再到本县这里喊告,本县和你重办就是了。”赵北山听了十分的疑惑起来,还没有开口,小山早赶过来,抱着赵北山的腿,跪在地下,只顾磕头,口中带哭带说的道:“儿子自家不好,不能侍奉父亲,倒反惹得父亲动气,儿子罪该万死,现在儿子只求县大老爷把儿子重重地责罚一场,出出父亲的这口闷气,儿子以后回去,情愿痛改前非,再也不敢的了。”那赵北山本来原是把赵小山当作宝贝一般,那里舍得告他忤逆,这一回赵小山把他呕得急了,又把他推了一交,方才咬着牙齿,一狠二狠的,去告了他一个忤逆。
现在看见赵小山跪在自己面前,满嘴的话说得十分好听,一片声的父亲儿子,连连贯贯的大篇儿,心上早软了一大半,又见他眼中流泪,苦苦告饶,更觉得不但把恨他的心,销得个干干净净,倒反把他疼惜起来,便向上叩了一个头道:“小的情愿遵断,把儿子领回,自家管束,不敢再费大老爷的天心了。”
陈慕韬听了,正合他的意思,便叫赵小山当堂具了一个改过的切结,父子两个同着一齐退去。自此赵小山怕他老子再要告他,倒恭顺了许多,赵北山是自从儿子长成之后,对着他总是一付强头强脑的样儿,现在见儿子居然好了许多,自然喜出望外,一场天大的官司,化得冰销瓦解,都是伍作霖几句说话的神通。
只说陈慕韬退堂之后,坐在签押房,看着公事,暗想那赵小山真真是个天生的孝子,老子告了他的忤逆,他还是情愿当堂认罪,不肯把赵北山的丑事,说出口来,这样的人,在如今世上,也就少少的了。正想着,忽见家人进来报道:“新府尊德大人的船,已经到了,请老爷出去接差。”陈慕韬听了忙忙地立起身来,上轿前去。原来前任杭州府年老告休,这位新府尊是从部曹放出来的,一向在部里头风骨铮铮,是个有名的部署,汉军出身,少年科第,上头早晓得这个人是个有用之材,恰好杭州府知府出缺,是个有名繁剧的地方,上头就把他放了这个缺分,有意试试他的才情。这位德太尊闻得自己放了个知府,却甚是欢喜。在京城里头的时候当着一个员外郎旋进旋退的,那里施展得来什么才调,现在放了个外官,虽然手版脚靴大人卑府的低头屈膝,自然比不上京官的清贵高华,但是借着这个微官做些事业也未始不是男儿得意的事情。当下赴部领凭,匆匆的赶到浙江来。到了码头,就有一班属员前来迎接,更有本府的书役,备了极丰盛的酒席,租了极宽敞的公馆,伺候这位大人。那知这位德大人,脾气古怪得狠,酒席公馆一概不用,只住在船上。择日接印,单传了仁钱两县上去,问问地方的风俗、公事的情形。两县坐了一回,也便退了出去。到了明天,两县又去禀见,只见执贴的家人走上岸来,挡驾道:“大人昨日感冒了风寒,今天不能见客,请两位大老爷明日来罢。”
两县听了,只得回去。一连这样的三天,直到第四天上德太守方才上街门,谒见抚藩各宪,又拜了两天客,拣了个接印的日期,到任视事。正是:竹马儿童之谚,太守私行;青旗扬柳之歌,甘棠遣爱。未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交代。
第三十一回 德太尊爱民拿讼棍 伍孝廉大胆到公堂
且说杭州府德太守到任之后,办事甚是认真,又平反了几件冤狱,访拿地痞,保卫良民,真是不遗余力。忽一日把钱塘县陈慕韬传了进去,问他道:“老兄可晓得有个著名的讼棍,叫做伍作霖么?”陈慕韬听了,呆了一呆,暗想怎么他到任不多几天,就晓得这般详细,只得答应了一声,卑职也听见这个人的名气,但他是个举人,不便办他。德太守听了,冷笑道:“如此说来,只要有个功名,杀了人可以不用抵偿的了?”陈慕韬碰了这个钉子,晓得自家说错了话,连忙转口道:“卑职也屡次想访他的劣迹,无奈总访不出他的凭据来。”德太守又冷笑道:“地方上出了这样的棍徒,做地方官的就该为民除害,管什么凭据不凭据,难道拿不着他的凭据,就罢了不成?”陈慕韬连碰了两个钉子,不敢开口,只连连应是。德太守停了一回,方说道:“老兄且请回去,留心访他的劣迹,我这里也派人出去访查,只要有了些儿实迹,就好提他到案,只不要卤莽从事就是了。”陈慕韬答应了几声,退了出来,密密的派了几个能干差人,明查暗访。德太守也派了贴身家人,出去打听,访了一月有余,一件实迹也访他的不着,只访着些似是而非的议论,又算不得凭据。德太守见访不着他的事儿,心上十分焦燥,原来德太守船到码头的时候,一连上去,私访了几天,茶坊酒肆,没一处不说伍作霖的故事,不是说他交通官吏,就是说他欺压良民,但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儿,作不得准的。德太守听了这般议论,暗想这个人舆论这般恶劣,一定是个本地的棍徒,就存了个办他的意思。现在访了多时,没有一些凭证,德太守不免焦燥起来,忽然发一个狠道:“无论有凭据没有凭据,这伍作霖终是个有名气的状师,我一定要把他办了,与民除害,就是把这个功名拼他,都是愿意的。”想罢,便立刻传齐伺候,去见抚台,把要办伍作霖的话一一说了,抚台沉吟道:“你要为民除害,自然是地方官应办的事情,但你既查不出他的证据,他又是个有功名的人,这样事儿,你倒要仔细些儿,不要冒失才好。”德太守奋然道:“卑府在外面访得明明白白,委实是个害民唆讼的棍徒,就是这个举人,也是托人枪替,走了门路来的。他好倚着这个功名,做他的护身符儿,其实他自己不会做什么八股策论,若实在拿不到他的凭据,卑府还好当堂考他一考,那时凭他再有通天手段,也就施展不来了。总之这件事儿,无论怎样,卑府定要办他一办,特来求大帅作个主儿,卑府就拼掉了这个功名,也是情愿的。”抚台听了又道:“据我看来,这件事儿若要牵到他的枪替关节上去,这却越闹越大了。我看你既情愿拼着自己的功名,和他做对,料想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回来你把他提到当堂的时候,只要就着现在的案情问供,不必再去牵涉别起案情,白做了许多冤家,究竟于你没有什么益处。你问了他的口供,通详上来,我给你归奏案办理就是了。”德太守听了抚台肯和他作主,心中大喜,谢了一声下来,回到自己衙门,立刻叫书役迭了个访拿伍作霖。
只说伍作霖这一天正在家里算账,忽听外面敲门声响,伍作霖暗想:又有什么生意来了?便连忙把门开了,那知并不是什么生意,竟是两个差人。伍作霖当时也不免吃了一惊,却做得不慌不忙的样子,问道:“你们是那里的差人,到我这里来,有何贵干?”两个差人齐声答道:“我们是杭州府德大人手下的差人,因为德大人有件事儿,要和你伍老爷商议,所以特地叫我们过来奉请。”说着,就拿出牌票来,向伍作霖照了一照。
伍作霖眼快,一眼看见,彷佛是访拿讼棍几个字儿,伍作霖此时晓得事情不妙,微微冷笑道:“我姓伍的向来不犯官法,又是个有功名的人,怎么你们大人,竟糊胡涂涂地提起人来?也罢,你们既然到此,料想不去不行,我也没有什么事儿,就此和你们同走,我倒要请教请教这位德太尊,是怎样的一个三头六臂的官儿。”一面说着,一面跟着两个差人就走,一直走到府署前来。这位德太尊因为伍作霖是个举人,又是个有名的讼棍,更兼没有拿着他的凭据,料想审问这件案情一定有些疙瘩,便请了刑名师爷出来,和他商议,又请他立在暖阁后边,预备扳驳。一听差人上来禀说,伍作霖提到,便立刻升坐大堂,把伍作霖传上堂来。伍作霖到了堂上,见德太尊坐的是大堂,没奈何只得勉勉强强地跪下,不等德太尊开口,先自问道:“治生犯了什么案情,要大公祖签提到案,或是有人告发也请太公祖把原告传来,当堂一问,治生不才,忝在绅衿之列,有皇上家的名器在身,不便在公堂久伫。”德太尊见伍作霖提到当堂,细细的打量他的年貌,见他不过三十多岁年纪,一张瘦骨脸儿,两颧高耸,鼻如鹰嘴,长颈缩腮,一望而知是个奸狡之辈。又听得他说几句话儿,便是来得十分沉着,不露一点惊慌,暗想果然是个老手,倒要好好的问他,便微微冷笑道:“伍作霖,你还不晓得自己的罪名么?”伍作霖接着说道:“正是,治生不知道自家身犯何罪,要求大公祖说明。”德太尊道:“你既然身列绅衿,就该晓得朝廷的法纪,为什么知法犯法,包揽词讼,鱼肉良民?本府到任之前,早已访得明明白白,你还要抵赖么?”
伍作霖听了,哈哈地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轻轻的就加上了包揽词讼,鱼肉良民的两个罪名,真是容易,但不知还是有人告发的呢,还是大公祖自己访闻的呢?可有什么证人,可有什么凭据?若有了证人凭据,自然的治生抵赖不来,若是一无证人,二无凭据,平空的把治生诬陷一个罪名,只怕治生倒没有什么知法犯法的地方,大公祖诬陷绅衿,恐怕逃不了一个处分,还请你太公祖自己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