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第一、世界无双。也有些品行好些的人,听了他的话儿,不痛不痒的俏皮他几句,说你虽然敲了他一大笔钱,却顶了一个乌龟的名目,还把一个私窝子女人认作自家的妹子,这样的屈身唇行龉龊卑污也不过得了几千块钱,却卖了自家名气,据我看来很是有些不值。江念祖听了也不晓得是骂他的话儿,还说如今世上的事情金银为重,只要有了金银就随便叫我怎样我也没有什么不肯,不要说这些身外的浮名,你想如今世上的东西还有好过银子的么!大家听了他这些说话,都晓得他自有生以来,从没有晓得过廉耻两个字儿是个什么东西,只得付之一笑罢了。
这且按下不提,且再说起一个目不识丁的举人来。当此长夏无聊,在下也想不出什么解闷的法儿,乐得将这些故事,一一的演说出来,好给众位看官们大家听听。闲话休提,只说这个人既然目不识丁,怎么又是个举人?既然他会中举人,料想无论怎么的不通,总不至于到目不识丁的这步田地。这是怎么的一回事呢?看官们耐心听着,待在下一一的道来。只说杭州省城内,有个姓伍的叫做伍作霖,是浙江一省有名的一个大讼师。提起伍作霖的名字来,没有一个不晓得的。这伍作霖从小时候也读过几年书,西瓜大的字儿差不多也识上两担,却是天生的性情狡猾,思虑精深。但凡有人打官司,只要经伍作霖出过主意的这官司没有不赢,凭你这件事情,二十四分的理屈情亏,他也有本事和你装点得二十四分的理直气壮。慢慢的传扬开去,出了名气,凡是想打赢官司的,都来请教着他,渐渐的门庭如市,生意茂盛起来。凡来请教他的,他却又不会做什么呈词,写什么禀帖,只叫人带子一个代书,坐在他的旁边,他嘴里一面说着,代书一面写着,说也奇怪,他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说出来的话儿,没有一句不是斩钉截铁,就是那一班刑部里头的书手,也没有他这般熟悉,竟是天付他的一付讼师的资格。不多几年,便被他积蓄了两三万银子,都是做讼师的盈余。
那些通同作弊,以曲作直的案情,在下一会儿的功夫,哪里说它得荆这伍作霖的脾气,又十分不好,一句话说得不对,登时就要和人翻脸,就是别人无心得罪了他,他也一定要抠心挖肚的,想个法儿报复了才肯罢休。
有一天他因为有个亲戚,在富阳做生意,他趁了船去看他。
到了船上,只见通共一间中舱,倒挤了八九个人,还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里头。伍作霖看了,心上虽然不高兴,也无可如何,只得打开了铺盖,和他们坐在一起。紧靠着伍作霖的左手,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乡里人,穿着一件青布大衫,黑布马褂,一付敦敦笃笃的样儿。见伍作霖人物轩昂,衣装齐整,便随口和伍作霖搭腔,问他尊姓。伍作霖和他说了,那人便道:“原来你先生尊姓是伍,有一位做讼师的伍作霖,和你先生可是一家么?”伍作霖此时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只对他说道:“这个人虽然和我向来认识,却是同姓不宗,你为什么要问他?”那人道:“我也没有什么事情,但是我们舍亲,为着打官司,吃过他的苦儿,所以问他一声,你先生既然和他认得,可长长的来往么?”伍作霖有心要探他的口风,便随口说道:“我和他虽是认得,却还是个新交,我为他的品行不好,所以不肯和他亲近。”那人听了,便拍手说道:“伍先生你的说话不差,伍作霖这个人,是个有名的歪坯子,结交了他,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一句话还未说完,忽见坐在对面的一个少年约有二十余岁的样儿,也是个生意人的样子,听了他们的说话,轩眉攘腕的大声说道:“你们说起伍作霖来这个人,真是个害人不浅的东西,我若遇见了他,一定要寻他的事儿,好好的打他一顿,和那班受害的人出出气儿。”伍作霖听了,直气得目瞪口呆,暗想:他们好像约齐了,有心骂我的一般,又不好发作,只得放在心上,闷了一回,方开口向那少年冷笑道:“听你老兄的说话,果然来得直捷痛快,足见是个真有血气的人,但是你背着那姓伍的,虽是这般说法,只怕你见了他的面儿,就不敢了。那姓伍的也是个有名刀笔,难道你就是这样轻轻易易的,就好打他一顿么?”那少年听了,不觉十分气忿起来,高声喝道:“你不要帮着那伍作霖,长他人的志气,这个狗鸡巴造的东西,他不遇见我,还是他的运气,他若被我一时撞着,管教和他闹一个不得开交,那时你们看着就是了。”伍作霖眼睁睁的,听那少年破口骂他,气得呆呆的,两眼真瞪着他,面上又不好露出,只得由他去骂,只冷冷地说道:“你不过这般说法罢了,你要和别人出气,与我什么相干,我们都是旁人,何必闹这些无益的口舌。”那少年听了,还待开口,却被同船的人劝住,彼此无言。这富阳地方,离省城只有一百多里,航船走了一夜,早已到了。那时不过早上七点钟的样儿,伍作霖和一班趁船的搭客,都睡在舱里,还未起来。船户走进舱来,唤醒了众人,要催他们上岸,一班人朦朦胧胧的扒起身来,七手八脚的都在那里打迭行李。只见伍作霖冒冒失失的,走过来把那对面少年的一条薄棉被拉过自己这边,不由分说,便要打入铺盖里去。那少年见了,连忙一把拉住道:“这是我的被头,怎么你要拿去,敢是个骗子么?”伍作霖见了,两手紧紧的抱住被头,死也不放,只说这条棉被是我的。众人听了,大家回转头来一看,只见伍作霖正在那里和那个少年把一被头在那里你争我夺的抢个不了,慌忙问他们为了什么事情,这般抢夺了?
那少年指手划脚地诉说,伍作霖怎样的不由分说,抢了他的被头,还硬说是他的。众人听了看看那条被头,实在不是伍作霖的东西,但看他衣冠楚楚的样儿,又不像是抢一条老布被儿的人物,也不敢十分去得罪他,只得上前劝道:“这位伍先生也不是抢你被头的人,想是他和你玩笑的,你何必这般着急?”
那少年听了,还没有开口,伍作霖早冷笑道:“我晓得今天这件事儿,凭着口舌是说不清的,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当不起这个强抢对象的声名,我也没有什么话说,我们两人同到富阳县去,听凭县大老爷怎生的发落就是了。你们诸位都要请去,做个证人。”众人听了要他们同到县里去做证人,一班都是生意人儿,十分胆小,听说要他到官便慌了,一口同声地说道:“你们的事情,都与我们无涉,我们都是有事在身的人,哪有工夫陪你们到官听审,你们要去见官,只管你们同去,不要把我们也拉拉扯扯的一齐拉下水去,我们不管你的事情。”
说着,便一个个背着行李,溜上岸去,船上只剩了伍作霖和那少年两人。那少年自恃理直气壮,哪里怕他,两人彼此扭着,直扭到富阳县来,走到堂上,便大声“叫冤”。早被值日差役过来带住,在班房内等了一会,县大老爷方才坐堂,把伍作霖和那少年一起带上堂去,先拍着惊堂喝道:“你们有什么冤枉,敢到本县这里喊冤?”那少年跪上一步,先气急败坏地诉道:“小的叫倪少云,杭州人氏,昨天在富阳船上,遇着了这个姓伍的,和他并不认得,不料他今天早上突然把小的被头,抢了过去,不肯交还,硬说是他的东西,还把小的一直扭到这里,只求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秉公伸断。”那富阳县大老爷听了,便又问伍作霖,伍作霖也诉说了一遍:说自己在杭州趁船,到富阳探亲,不想今天船到码头,正在收拾行李想要上岸的时候,无缘无故的,他走到小的面前把小的一条棉被抢了就走,小的和他分辩,他反说小的讹他,大老爷的明见,小的和他认也不认得的,怎么就会抢他的东西,他明是欺侮小的软弱,心怀不良罢了,现在只求大老爷问他,是他的被头,可有什么凭据?
县大老爷听了倒也不差,便问倪少云道:』“据你说来,这条棉被实是你的,是姓伍的有心讹你的东西。”倪少云磕头称是。
县大老爷道:“你们两下各执一辞,本县也无从分晰,你只说是你的被头,可有什么凭据?”倪少云听得要问他的凭据,倒呆了一呆。你想出门的人,带的铺盖行李,哪有什么凭据!那倪少云又不是个仙人,哪晓得在路上有这些疙瘩,预先的作些凭据出来。当下呆了一回,方才回道:“这条被头,委实是小的家里头带出来的,小的做这条被头用了几丈洋布,几尺被面,几斤棉花,大老爷不信,只要拆开验看就是了,却没有什么凭据。”县大老爷听了,还没有开口,伍作霖早抢着说道:“大老爷的明见,这些说话,算不得凭据,就是望空揣度,这几句话儿也说得出来。小的却有一个实在的凭据,在这棉被上边。不瞒大老爷说,小的出门的时候,小的老婆怕小的出门不太平,找了四个太平钱儿定在被头的四角里头,是叫小的出门太平的意思。他说是他的被儿,料想没有这个凭据,只消当堂拆着,就明白了。”此时那倪少云跪在旁边,听了伍作霖的一阵捣鬼,心上十分好笑,暗想这个人真是鬼摸了头,说出这些瞎话,便放心大胆的摔口说道:“只求大老爷立刻拆开,见了明白,若是里头有了什么太平钱儿,便算是小的有心图赖。”县大老爷当时听了他们两个的说话,果然立时立刻的叫了两个差人下去,把四边被角,当堂拆开,给他们两人观看。哪知不拆开来犹可,这一拆开来时,只把一个倪少云惊得两眼睁睁,做声不得。你道为着什么事情,原来那条棉被的四边角上,果然端端正正的钉着一个太平钱儿。县大老爷看了,正和伍作霖口供相同,明明是伍作霖的东西,倪少云有心图赖,便把被头断给了伍作霖,又把倪少云叫上去,呼喝他几句道:“看你年纪轻轻的人,为什么要图抢人家的对象?本该要把你枷号通衢,儆戒儆戒你的下次,姑念你初次为非,从宽免责,下去好生改过。”
说着,便哼的一声,满堂的皂隶,便齐喊一声堂威,叫他下去。
倪少云满心委屈,不敢置辩,只得垂头丧气的走下堂去。伍作霖叩头谢了县大老爷的恩典,抱着一条被儿,也走下来。正是:狭路相逢,忽作灌夫之骂;睚眦报怨,冤遭郅令之刑。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动官刑当堂负屈 骂山门小子受欺
且说伍作霖在杭州趁着航船,到富阳探亲,在船上遇着了倪少云,当面将他痛骂,伍作霖气愤不过,却又发作不出来。
便想出一个法子来,夜里趁着众人睡着的时候,他不知怎样的暗中摸索,把四个太平钱儿,悄悄地放在倪少云被角里头,安心讹他一讹,又把他扭进富阳县去,叫他吃些惊吓,总算报了辱骂之仇。到了船到码头,伍作霖乘着众人都在那里七手八脚的收拾行李,赶过去把倪少云的被儿,拿着就走。倪少云和他争执,便一直扭到富阳县来。这位县大老爷当堂把被儿拆开验看,果然见被头四角,钉着四个太平钱儿,只道一定是倪少云有心图诈,便把他呼喝了一顿,赶下堂去,又把一条被儿,给还了伍作霖,也走下堂来。出了头门,只见那倪少云低着头在前面慢慢地走,伍作霖便赶上前去,把他一把拉将过来。倪少云见就是抢他被儿的人,倒吃了一惊,还没有开口,伍作霖早对他说道:“你不要着急,我是和你闹着玩笑,谁要讹你的一条被儿!你看我这般的样儿,可是讹你的人么?”倪少云听了,出其不意,呆了一呆,方说道:“你当真是和我玩笑么?”伍作霖拍着他的肩头,笑道:“若不是和你闹着玩儿,这会儿早拿着你的被儿走了,还有这样的工夫,追你回来么?”倪少云听了,想想伍作霖的说话不差,正要回答,又听伍作霖道:“我和你闹个玩意儿寻着开心,什么人当真要你的东西,如今仍旧把被儿还你,快些去罢。”说着,便把自己手中的被儿,搭在倪少云的肩上,倪少云还不敢接,伍作云道:“你这个人,真是胆小,难道我无缘无故的真要讹你么?”倪少云听他的口气,不像是假的样儿,方才满心欢喜的,接了过来,反谢了伍作霖一声。伍作霖微笑道:“本来是你的东西何必这般客气!我不和你赔礼,也就是了,怎么颠倒谢起我来?”倪少云听了,甚是高兴,正要走时,伍作霖忽又叫住他道:“你慢些走,我还有句话儿和你商议,这个门口不好说话,我们到这里来。”一面说,一面往门内就走。倪少云不知就里,随后跟来,也不晓得他有什么话说。哪知刚刚跟着走到甬道上边,忽然的伍作霖回过身来劈胸一把把倪少云的胸前衣服紧紧的揪住,拖着他往里便走,口中大叫冤枉。此时倪少云不知何故,只急得他目定口呆,挣既挣不脱,跑又跑不了,正在扭结固结之际,那位富阳县大老爷坐在堂上还未退堂,听得有人喊冤,便派了两个差役下来查明回报。两个差人跑到伍作霖身边,见两人正扭在一处,便不由分说抢上前去拆开了他们的手,一人拉着一个,带上堂来跪下。县大老爷抬头一看,见还是他们两个,便喝道“你们两个方才去了,怎么又到本县这里喊起冤枉来,可晓得本县这里是皇上家的法堂,容不得你们胡闹么?”那倪少云被伍作霖这般的一番撮弄,把他撮弄得心上浑淘淘的,一时回不过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伍作霖却神安气静不慌不忙的朝上磕了一个头,诉说道:“方才他讹了小人的被儿,蒙大老爷的天恩断得明明白白,把被儿给还了小的。哪知他心上不服,站在门口等着小的刚刚出去,他就赶上前来仍旧把小的被儿抢去。大老爷请看,不这条被儿还在他肩上抗着么?”县大老爷听了便往下一看,果然见方才断还伍作霖的那条被儿搭在倪少云的肩上,此时任是没有血气的人,也由不得动起火来,把惊堂一拍,高声喝道:“我把你这个胆大的棍洼,竟敢不遵审判,本县已经把被儿断还了他,你居然还敢候在外边,恃强抢夺,方才本县念你是个初犯,情罪可原,没有打你,你就这样的放肆,起来!”
说着,便叫一声来,两旁的值刑儿役轰然应了一声,县大老爷喝一声:“打!”就这一声里早掼下四枝签来,皂役不分皂白,赶过四个人来,把倪少云拉倒在地,捺住了头脚,行刑的差役,把板子高高举起,只候县大老爷的眼色。这个时候倪少云听得要打他,早已吓得昏了,心上乱七八糟的,不知要怎样才好,嘴里要喊冤枉好像有一个胡桃塞在口内,哪里叫得出来。早听得县大老爷喝一声“与我结实打!”满堂差役,齐齐的喊了一声堂威,那板子就从半空中飞了下来,不由分说,结结实实的,把倪少云打了二十下大板。那倪少云虽然是个生意人,却从没有吃过这般的苦楚,直把他打得气极声嘶,血流皮破。打完了放他起来,仍旧把被儿给还了伍作霖。倪少云一跷一拐的走下县堂,怨气冲天,泪流满面,一步一步的捱出头门,早又看见了伍作霖还在门外等他,一付得意扬扬的样子。倪少云见了,止不住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两眼圆睁,双眉倒竖,恶狠狠的朝他说道:“我和你半路相逢,到底有什么仇恨,你要把我害到这般田地?”伍作霖听了,并不动气,笑迷迷的迎上前来道:“倪先生不消动气,这件事儿原是你自家的不是,我不过略施小计,叫你吃些苦儿,见见我的手段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