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这一番说话,那老鸨听了,呆了一回,想想就是把她勉强留在此间,她的心也是不向的了。留得她的人,留不得她的心。不如还是好好的放她去了,还好得些身价。心上这般想着,便一口扳定,定要一万洋钱。他以为程老七一定舍不得这些银子,那知程老七和王小宝的交情,真是蛱蝶同心,鸳鸯并命。春蚕到死,犹多未尽之丝;蜡炬成灰,尚有将燃之泪。这样的连枝比翼的心期,海誓山盟的情况,不要说是叫他拿出一万洋钱,就是要把他的家屋平分一半,给那老鸨和王小宝赎身,大约他也没有什么肯。当下程老七听那老鸨开口,只要一万块钱,毫不惊皇,喜出望外,便一口答应。还答应另外给他三千块钱,算是认还小宝的局账。
那老鸨想不到程老七竟答应得这般爽快,一时呆子一会,倒翻不转口来,免不得有些后悔。又回过念头来一想,到底一万三干块钱,他就用一世,也用不了这些,还好拿着这个身价,作为本钱,另外多买几个讨人,将来或者还有比小宝好的,也不可知。这样的一想,便满心欢喜起来,也就一诺无辞,并不推托。好个程老七,见她已经答应,晓得事不宜迟,便立刻起身出去,到往来的钱庄上,划了一万四千块钱的票子,回过头来,再赶到王小宝家。只见小宝家门口,停着一乘黑布四轿,又有三四匹马系在一旁。程老七晓得又是那龚维藩来了,怀着一肚子的鬼胎,踅将进去,却看见客堂内,坐着几个差官,仰着脸,挺着肚皮,高高地坐在那里,还有几个亲兵,都立在天井里头。
见了程老七进来,一个个突出了眼珠,瞪着他。程老七低头急走,上了扶梯,到亭子间坐下。王小宝正陪着龚维藩在那里,不得过来。程老七叫娘姨把老鸨叫来,和她说道:“我划了三张一万四千的银票在这里。一万是正价,三千是局账。那多下来的一千,给他们一班男女相帮,什么除牌子等一切喜封,都在里头。总算他们跟了小宝一场,给他们点儿好处。但是这件事儿,也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你却要写张凭据给我。”那老鸨诺诺连声的,走了出去,约等了两三点钟的工夫,把个程老七等得十分焦燥。又停了一回,方见那老鸨来了,手内拿着一张婚书,却是用大红全帖写的,那婚书上字,写得歪歪斜斜的,白字连篇。程老七看了一遍,字义倒还不错,便把三张银票,亲手点交给她。又叫她婚书上打了手印,郑重其事的把婚书收下。和那老鸨说明了,明日就要抬人。总算程老七的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只可恨的是龚维藩赖着不走,料想他今夜是定要在这里的了。待要和他争论,恐怕又吃了他的亏,想来想去,只得叹一口气,凭他去怎生受用,横竖只有今夜一天。只要他明天前脚走了,后脚就去抬人,等他晚上来的时候,扑一个空,不怕他不气一个半死。想定主意,便先自走回寓所。料理一回明日的事情,又连夜去雇一号大船,停在阊门外。想着就把小宝娶到船上,好连夜开回家去。原来固庄是个有名的大镇,离苏州约有五十里路程,程老七到苏州的时候,也是借住在亲友家中的。一言表过不提。只说程老七部署已定,睡在牀上,专等天明,心上却辘辘的转起念头来,暗想龚维藩这个狗头,今天住在小宝那边,不知怎生的快活,恨不得立刻要赶到王小宝家去,听听他们两个的说话。想了一会,想得虚火上升,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这一夜里头,程老七心上的难过,也就可想而知的了。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亮,一骨碌扒起身来,看看时候尚早,在牀上坐了一回,没奈何只得又睡下去。这回却倒睡着了,直睡到十二点钟,方才起来。连忙看了一看墙上的挂钟,见已经指到十二点上,连连跌足道:“迟了,迟了!”
便立刻叫当差的,出去传齐了娶亲的执事仪仗,飞一般的赶到王小宝家。他晓得这个时候,龚维藩已经上衙门拜客去了,要到傍晚时分才来,所以放心大胆的进去。一问龚维藩,早已走了。王小宝已经梳洗停当,打扮得娇娇滴滴,袅袅婷婷,满面春情,一身香体,只等程老七到来。正在盼望,见程老七匆匆走进,背后跟着一个家人,又有几个宾相执事,捧着冠帔进来,王小宝见了大喜,连忙穿换停当。外面乐人便吹打起来,一连催了三次,把个王小宝挽了出来,拥入花轿。那老鸨还算有些良心,受了程老七一万几千块钱,不好意思空身打发,把王小宝平日的衣饰,分了一半给他。小宝喜洋洋的登轿而去。程老七见小宝已经上轿,知道大功告成,便也匆匆的坐了轿子,抄前赶上船去。
看官且祝一班妓女嫁人,为什么一定争着要穿凤冠霞帔,红裙披风?难道她不晓得自己是个倌人出身,就是嫁人,也不过是个小老婆罢了,不信还有人娶个妓女出身的作正室么?如此说来,就是那班倌人,穿了红裙披风,凤冠霞帔,也逃不了一个小老婆的名目,为什么定要争这个无益的虚文呢?原来地球之上,女界之中,最卑污下贱的是倌人,最奢侈放纵的也是倌人。他们这班妓女,聚着无数的客人,供给他一身的挥霍,差不多有愿必谐,无求不得。无论什么贵重的对象,做不到的事情,她总比别人容易些儿,定要做到了这步田地,方才算数。
只有这凤冠霞帔,红裙披风,是妇人的一生名器,平常的人看得它并不值钱,作倌人的却看得这个名器甚是贵重。凭你相貌再好,名气再大些的倌人,没有嫁人的时候,也不能穿这个服色。所以妓女嫁人,不论上中下三等的倌人,定要力争上游,穿这一身裙披冠帔,那以后的为正为偏,倒也并不计较。这些倌人存了这个念头,就有一班滑头码子的少年,要想转那倌人的念头,却又轻易不得到手,便假充了什么职官,一味的把那朝珠补子、红裙披风的这些妇人的名器,来笼络她,就像那一班山林隐士、草莽英雄,朝廷把爵位来笼络他的一般。往往有一班倌人,上了他们的当,嫁了过去,把自己手中的衣裳首饰,一齐骗得精光。没奈何再落风尘,琵琶别抱,说起来也觉可怜。
归根儿,还是她自己误在一个名字上头。可见世界之上,这名之一字,也是个误人不浅的东西,千古以来的一班儿有名人物,多半是误在这名字上头。若要做书的在下,一一的把他们的名字数说出来,在下一时却也征考不出。只看那青磷鬼火,黑塞苍茫,蔓草荒烟,白杨萧瑟,就是那班英雄名士的下场头子。
看官们休怀旧梦,且听新闻。只说龚维藩那天,正是上衙门的日子,各处衙门去走了一趟,口来又拜子几处客,直到傍晚时候,方才事毕。兴兴头头的,赶到王小宝家来。那知到得那里,静悄悄的,客堂里头,一个人也没有。龚维藩见了,有些疑惑,便一直走上扶梯,跨进小宝房内。只见小宝房内,人影儿也没有一个,保险灯也不大亮,连牀头的几个箱子,也不见了。龚维藩见了,大吃一惊,便高声叫那老鸨上来。叫了好一会,才见那老鸨慢慢的走上楼来,见了龚维藩,道:“啊,龚、老、爷,对、不、起,孝宝、今、天、嫁、了、人、了。”龚维藩听了,就是一呆,连忙问道:“既然小宝今天嫁人,为什么她昨天晚上,并没有朝我说起?”老鸨道:“想必她是怕龚老爷听了动气,所以没有提起,”龚维藩听了,呆了一回,心上虽然有气,却是说不出她什么错处来,只得又问道:“那娶她回去的,是个什么样人?你们可晓得他的底细么?”老鸨听他追问娶小宝的客人,不敢说谎,恐怕他去打听着了真情,要来和她寻事,便直言拜上的朝着龚维藩说了。龚维藩不听是程老七娶的犹可,一听娶小宝的人就是程老七,只气得直跳起来,大叫一声罢了,一时间醋气冲心,火星直冒。回过头来,怒问那老鸨道:“既是姓程的娶他,你为什么不来问我一声,难道只有姓程的娶她得起,我姓龚的就娶她不起的么?”老鸨听了,不慌不忙的向龚维藩说道:“龚老爷,不瞒你说,我们堂子里头的倌人嫁人,总是瞒着人的。为什么呢?倌人的相好客人,不止一个,那些客人,晓得了倌人要去嫁人,那有不动气的道理?
保不定还要两下吃醋,闹出什么事来,我们一个开堂子的,那里担当得住?所以还是省些说话,不告诉他的好。龚老爷,你想我这个话,可是不是?就是小宝嫁人,也是她自家的主意,并不是我愿意叫她嫁人。龚老爷,小宝的生意,是瞒你不过的。
从去年到如今,差不多就有一万多洋钱,我那里就舍得她去嫁人?恨不得把她留在家中,和我再做几年生意才好。无奈她一心想要嫁人,留住了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也是枉然。龚老爷,你也不要生气,小宝这个人,是没有良心的,不用再去相她,况且她的人才,也算不得什么真真上等,料想也还寻得出来。等我用心用意的,去多买几个讨人回来,请你龚老爷照应照应,可好不好?”龚维藩起初听了那老鸨的话,直气得目瞪口呆。一时无可如何,想要拿那老鸨出气,却又被她一番有情有理的话儿,说得他闭口无言。那心上千回百转的,就如打结一般。呆呆的坐了一回,只得坐着轿子回去。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还。在轿子里头转着念头,想那王小宝未嫁之前,和我怎样的恩情,如何的要好,那有她就要嫁人,不给我说明的道理?这个里头,一定有什么原故。不是被那老鸨硬逼着嫁人,就是被她藏到那里去了。但是又没有什么凭据,不能问她要人。
正是:昨夜蓝桥之路,惆怅桃花;西风旧板之门,凄凉人面。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嫁王孙夜走名姝 失优差痰迷心窍
却说龚维藩上了衙门,回到王小宝家,扑了一个空,王小宝已经嫁了程老七了。她若是嫁了别人,龚维藩也还不至于这般生气,偏偏的她千不嫁,万不嫁,嫁的就£和他吃醋的程老七。龚维藩这一气,真是非同小可,好似害了失心疯的一般,白瞪着两只眼睛,口中不住的自言自语,坐在轿子里头,一路喃喃吶吶的,也不知他说些什么。到了公馆里头,觉得那神气,还有些儿呆呆的。众人看了他的样儿,虽觉有些诧异,却也不去问他。龚维藩回到公馆,也不到上房去,就在书房里头,一人坐着,忽笑忽怒,有时立起来,团团转转的在地下尽打圈子。
真是茶饭无心,坐立不定,还时时叫着小宝的名字。有什么客人来拜他的,他也一概不见,大有独居深处,咄咄书空之意,差不多有些痰气迷闷,心窍闭塞的样儿。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一天正是发饷的日期,几个手下的人,早于前几日,备了领咨,由善后局转详藩库,请拨饷项。向来是一早领了饷项回来,午后发给那些兵弁。谁知这一回变了样式,善后局的饷项,也不咨拨过来,直等到差不多十二点钟,还没有一些信息。那班人急了,便进来和龚维藩说了缘由,龚维藩也觉得有些诧怪,便道:“向来善后局的饷项,都是一早咨送过来的,怎么今天到这个时候,还不见来?只好叫个人去催催看,不晓得什么缘故。难道他们竟忘了么?这算办的什么公事,真是该死。”说着,便叫人立刻备了一角文书,派一个差官前去投递。
差官去了半晌,不见回来。时候已经过午,那些领饷的弁兵,一个也没有来。往常到了这个时候,那些领饷的人,已是挨挨挤挤的,裹得水泄不通,这会儿却冷冷清清的,鬼影儿也不见一个。那班人只得又进来,和龚维藩说了。龚维藩这两天,正是为了王小宝的事情心神不定,脑筋震动之际,现在又听他们这般说法,明晓得事有蹊跷,却为连日心事缠扰,反觉得呆呆的,说不出话来。定了一回神,方才说道:“这件事儿,真真来得怪异。我看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原故。但现在一时也打听不出来,只好再派个人,到善后局去,催催那方才去的差官,问他有回文没有。只要有了回文,就明白了。”说罢,便又派了两个人去,催那先去的差官。不想去了多时,连后去的也不来了。直到傍晚时分,方见三个差官,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走了回来。龚维藩见了,急问:“有回文没有?为什么直到此刻才来?难道你们还是今天第一次当差么?”话犹未了,就有一个差官,接口说道:“不然也不至于此刻回来,就为等他们的回文,一直等到这个时候。难道他们叫我们等着回文回去,我们好迳自走了么?回文是来了,饷银也没有交来,里头说的什么,差官们却不晓得。”说着,便把善后局的一个札子,放在龚维藩面前,挺胸凸肚的站着,那样子甚是可恶。龚维藩见了这几个差官,忽然的倨傲起来,全不是以前恭顺的样子,心上十分疑惑,也来不及和他们说话,急急的拆开札子,从头至尾细细看时,只把一个太湖水师粮台龚大老爷,气得个发昏章第十一。
你道那札子上说的是些什么东西?原来藩臬两司,早就晓得龚维藩在外面拚命狂嫖,一些公事也不管,恐怕被他在粮台上闹了什么乱子,或者做了点儿亏空出来,这龚维藩总算是藩臬两司举荐的人,自觉得有些不妥,便商量着要开去的差使,又碍着他老人家生前的交谊,有些对不起他,一直迟迟疑疑的没有发作出来。无奈有些候补人员,想要谋他的差使,拼命的在两司面前,说他的坏话。从来众口铄金,何况龚维藩这些事迹,都是实情,那里瞒得过去?说来说去,把藩臬两司说动了心,便认真要把他的差使撤掉。想想倒底他老人家,面上有些过意不去,商量了两天,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总算留还龚维藩的面子,省得撤了他的差使,害他没脸见人。禀明了抚台,说这太湖水师支应所一差,并无繁剧要公,未便虚縻饷项,应请宪台察核。将太湖水师支应所,并归善后局兼办,以节糜费,而归划一。这个公事上去,是照例没有不准的。登时批了下来:“仰即如详办理。此缴。”藩臬两司,接到了抚台的批回,立刻发了一道通饬文书,饬知太湖水师,各营弁勇,以后关领饷项,均由善后局按期给发。一班水师将领,见了这个札子,自然要遵照办理。到了发饷的那一天,纷纷的都到善后局去。
龚维藩那里得知,还打发差官,到善后局去催领这一笔饷款银子。那差官到了善后局,投进文书,就有人和他说了这个缘故,并且叫他等着回文带去。那差官听了,心中暗想:“这位龚大老爷也狂得太不象样了,那有省城里头当差的人员,坐着匹轿,带着亲兵,到堂子里头去住夜?这样的荒唐人儿,不撤他的差使,撤谁的?”心上这般一想,便登时瞧不起龚维藩起来。从来这班小人,最是势利,贬贬眼儿,便不认得人。所以回来见了龚维藩,竟做出这一副待睬不睬的神气,你道这些小人的性格,可卑鄙不卑鄙?
闲话休提,只说龚维藩看了善后局的这个催命札子,把他气得一口气咽在咽喉里头,半晌透不过来,几乎闷一个半死,只觉得耳朵内嗡的一声,钟磬齐鸣,眼睛内乌黑的一堆,金星乱迸。一时瘫在椅子上,坐都坐不起来。讲起这龚维藩来,原是个势利热中,生有官癖的人。这两天正为着王小宝的事情,心上万分烦闷,那里再禁得又是这般的,把他一逼。一气一急,一霎时痰气攻心,竟是昏昏沉沉的晕了过去。一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