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玉虽未生得矜贵柔弱,但是那幽雅文静的气质能让人有一种心安的感觉,阳光轻轻覆盖在他的脸上,有若轻风蝉翼。似乎已经不在人间。
“兄台,这里可有人?”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清明空静,像是打在承玉的心头。他一颤,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人逆光走来,“在下姓黄,名秀。”
这人也真是奇怪,可是承玉发觉自己忍不住回应,“在下…………姓……单。”
“单?”那人笑了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承玉直觉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就像窗外的阳光。“这个姓真是少见。单公子可介意在下坐在这里?”
他摇头,那人走近才发现原来他后面有一个护卫似的人物,抱着剑沉默地跟在后面。
“很抱歉,在下只是见单公子一个坐在这里,很想结交一个朋友。”黄秀生得白皙,温文可爱,声音里有一种令人不得不去聆听的魔力,“希望单公子勿怪在下唐突。”
这人不简单。承玉还在想着到底是何许人也,忽地一只手已经复在他的脸上,指力轻柔,缓缓地抚摩着,“你的身子不好吗?”
承玉一愣。
黄秀的表情里充满着怜悯和温柔,声音也是,笑容也是,“你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是谁?到底是谁?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感到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头一偏,晕倒在黄秀的怀里。
听到一声叹息。
15
承玉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自己的床上。被褥盖得好好的,屋内的炉子生的火烧得也很旺盛。
“你醒啦?”
他坐起来,面对黄秀微笑的脸孔,心理起了戒备,“黄公子可是使了迷香?”
黄秀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小瓶,点头,“是这个。我带得不多。”
承玉没料到他会这么坦白,倒是一愣,“为什么?”
“啊?”
“为什么对在下使迷香?”
“因为你看起来很需要。”他微微一笑。承玉发觉这种温柔静谧的笑容有一种安心的力量。“你很需要休息。”
“你是谁?”
对于承玉突然冒出来的一句,黄秀先是一怔,继而轻轻回答,“在下黄秀,单公子不记得了么?”
不对。承玉看着他,“我们以前一定见过。”
黄秀睁大了眼睛,歪着脖子想了想,摇头笑道,“没有啊。在下和单公子以前不曾相识。”
“应该见过。”承玉肯定地道。那笑容,他绝对见过——只是在哪里?
黄秀一脸的困惑,“不可能的。像单公子这样出众的人,要是见过,在下岂会没有印象?在下居住在河南,单公子去过河南吗?”
河南?他倒是真的没有去过。但要说是没有见过,又怎么会如此面善?
黄秀见他脸色不好,适才趁他睡着的时候替他把了脉。他体内气息紊乱不说,就是身子也虚得紧要,像是经过了重大的创伤一样,加之外感风寒内有忧虑,长此以往恐怕有生命之忧。
“单公子。”黄秀轻声问,“单公子可是有什么忧心的事情?不妨说出来,或许在下能帮得一二。”
承玉一听,不由愕然。这个黄秀看似饱读经书之人,怎的这不知人情世故?别人真个有事,又哪会向一个陌生人吐露?
黄秀不知承玉心中所想。从小他所相处的身边之人全是心境空灵之辈,关心别人是最自然的一件事情。此刻他只是担心承玉的身体,怕他心事闷久了便会成内伤,那比外伤更难得医治。见承玉默然,还道他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当即微微一笑,握住承玉的手臂,“不要担心,有些事情说出来会更好——”
“啊!”承玉被他抓得全身一颤,脸色惨白。原来黄秀所抓之处,正是之前承玉被太子弄伤了的地方,由于只是简单地包扎,一碰就流血了。
黄秀不明就理,见他冷汗涔涔,大吃一惊,“单公子,你怎么了?”他感到受伤温湿,摊开手掌一看,竟见手掌上全是殷红,“这——血?!”
话音刚落,房门碰地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影闪进,“主子,怎么了?”
承玉此时之痛不比在东宫,他看到进来的人是之前一直跟着黄秀的护卫,身手敏捷程度不在童唯、蒲柳之下,心中更加肯定这个黄秀必是皇亲贵胄之辈。但不知对于桂王府是敌是友。
黄秀本是吃惊,见那人进来反倒冷静下来,把沾了承玉血的手藏起来,对他摇摇头,“没事的,你快下去休息吧。”
那人眼尖,立即看到承玉袖子上的血痕,忧虑之情毫不掩饰地浮现在眼底,但还是一言不法地退了出去。
黄秀等他出去后伸出手,轻轻拉起承玉的袖子,但被一只手制止住。
“单公子?“
“不要看。”承玉拉开他的手,看到他的关心,笑了笑,“没什么的,只是被利器划伤了,抱扎一下就没事了。”
“在下略懂医术,让在下看看或许——”
后面的话因为承玉握住他的手而说不下去了。凉凉的,也暖暖的,尤其是那双眼睛里盛着的忧伤,让他看得一呆。
“不打紧的,黄公子。”承玉直觉这个人不是坏人,虽然身份神秘,但也是个热心之人,“在下也略懂医理,这点伤不打紧的。”
黄秀也不好勉强,收回手,“好,在下也不打扰单公子的休息了。在下的房间就在隔壁,有什么事不妨叫在下过来。”
承玉点点头,“谢谢。”
待他走到门口,承玉突然想到一件事,又叫住他。黄秀回头,承玉见他在暮色里神采飞扬,玉树临风不由在心里激叹,“京城不比河南,官人繁多,那迷香………还是不要再用了,若是落人口舌,难免招来麻烦。”
黄秀也是个聪明人,笑道,“好的。谢谢单公子提醒。在下出去了。”
承玉微笑点头。
其实那迷香并没有什么坏处,承玉醒来不觉得头晕目眩就知道不过是一种安神的药,但是一般人身怀此药总是容易引人误会。
是夜,承玉睡得倒也安稳,想来还是那药的作用。第二天,顿觉精神气爽,一出门就碰到了黄秀。
“单公子,今天可好些?”
看到黄秀就在面前,承玉也没有意外的表情,回答,“好些了,黄公子今天也停留在这里吗?”
黄秀摇摇头,“不,今天要离开了。在下本来去京城办点事情的。”说罢,他又笑起来,“单公子呢?是要进城还是出城?如果顺路不如一起可好?”
“我……”承玉迟疑了一下,他身上所剩的银两不多了,再也支持不了几日。当日出城想的是不能回桂王府,对自己真正的去向倒没有想过。
该回去吗?
回到有桂王和怀王的京城。
回到有太子的京城。
回到因为权位而变得诡异的京城。
“单公子?”黄秀担心地看他的面色如灰,“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回过神,笑得伧然,“我……在下不去京城,暂时不去。”说完幽幽地叹了口气。
黄秀也不追问,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如此,那么一起吃个便饭就当是有缘见面的庆祝。”
“好。”
他点头,和他一起下楼。看到的是昨天那个护卫已经准备好了一桌的饭菜。
“让在下来做庄如何?”黄秀示意那个护卫也坐下。
承玉没有反对。吃饭的时候,黄秀的口才很好,说得很多,但是在承玉听来每一句似乎都意有所指。
“世道安宁固然是好的,但是在繁华盛世之下,最容易出现的隐患不是边关入侵,而是人心的腐败。”
“百姓求的不过是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谁能给他们过上那样的日子就是好的,当官的是谁他们其实并不关心,说来最苦的毕竟是他们。”
说了半天,黄秀忽然停下来,看着承玉若有所思的样子问,“单公子怎么不说话?是认为在下的观点不正确吗?”
“不。”承玉抬眼看他,正色道,“黄公子说得很正确。”
黄秀失笑,“我们这样公子来公子去的好拗口啊,要是不嫌弃,可愿以兄字称之?”
承玉听他这么一说,省起自己甚至只是告诉了他姓氏,其实极为不礼貌,也笑道,“好啊。在下姓单,名……长漾。”
——你叫什么名字?
——单长漾。
十年前,他和他初次相遇,就看到了他的绝望和一种空洞,在燃烧。
十年前,他和他初遇,他和他们初遇。他还是单长漾,他们还不是太子与王爷。一个恍惚,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又是冬天了,到了春天就是十一年了——好悠长的岁月啊。
“单长漾?”黄秀的眉毛几乎纠在了一起,奇怪,总觉得听过这个名字。
承玉猛然一惊,怎么把这个名字说出来了,可是已经说了又不好改口。他看黄秀似乎有些茫然,心中舒了口气——应该不知道才对,看他的年纪应该不知道单长漾才对,就算知道承玉也不知道单长漾才对。
“是啊。”他压下不安,很有技巧地带过去,“黄兄,去京城探亲?”
“是啊,我去看我弟弟。”他举起酒杯,中指上翡翠的指环闪闪发光,“我们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他写信给我要我抽空看看他。”
离鸾别凤烟梧中,巫云蜀雨遥相通。
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
他记起来了!那个指环是“凤烟幽愁”,世界上只有两枚这样的翡翠指环,他记起来了!那个笑容,带着一种文雅气质的笑容,他以前确实是没见过这个人,但是见过这样的笑容。
“是啊。”他别有用意地说道,“那先祝黄兄能顺利见到令弟。如果不嫌弃的话——”
他看到黄秀挑眉等待,于是轻轻吐露自己刚刚形成的计划,“我刚刚省起有一样东西忘在京城的家中了,如果可以的话,一起上路去京城可好?”
“好啊。”黄秀笑得通明,像太阳一样让人睁不开眼睛。
逃不开了。
这个京城,这个皇宫。
这一辈子就这样被它束缚住了。
他仰头喝下一杯,苦苦涩涩的,但是却异常地香醇。
他的命啊,桂王。
一辈子的。
16
要过年了。
桂王府的气氛自是热闹的。到处张灯结彩,屋子各处升满了炉火,温暖得像春一样。含月坐在偏厅,看着外面桂王花尽心思弄来的菊花海,有些心不在焉。
“二皇兄还没有从宫里回来吗?”
站在一侧的初桐见问,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是的。不过现在过年,宫里的事情多一些也是难免的。”
含月听了,幽幽叹气,“是吗?不是太子的原因么?”
初桐一惊,“王爷?!”
含月像是没有看到,站起来,“我要出去,帮我备车吧。”
初桐更是吓得脸色一变,“出去?王爷,桂王爷说了,现在天寒地冻的,您不能出门。”
“我要出去。”含月坚持道,“我一定要出去。“
“可是……王爷,桂王他——”
含月直直地看着她,让她再说不出任何阻止的理由,“初桐,去叫人备车吧,我要出去,我一定要去。”
初桐担忧问,“要初桐陪您去一趟吗?”
“不用,我只是去看看,一会就回来。”
但是进宫先见到的是抒王流漩。
“六皇兄。”含月上前行了个礼。
流漩看到他,竟是愣了愣,急急看了看四周才开口,“你身体不好,这么冷的天,怎么就来了?桂王知道吗?”
他摇摇头,“我是进宫来找他的。”
“进宫来找桂王?!”流漩一愣,继而有些慌乱,“你竟然进宫来找桂王?!为什么不在家里等他回去?他现在在宫里处理事情啊。”
“他现在在宫里处理事情?”含月惨然一笑,美得有如异花初开,“是处理我的事情吗?是不是谁又说了我的什么事情?”
流漩顾不得是谁把这消息传给他的,但在宫中含月确是危险,连忙拉住他,“跟皇兄来,这里人多嘴杂的——”
“呀,这不是六皇兄和十七皇弟吗?怎么有空来娴吟宫啊?”
已经迟了,对面,朝阳公主缓缓走来,秀气的脸上满是冷然的笑意。
“而且到了娴吟宫怎么就不去朝阳殿呢?”
流漩一个转身,把含月拉到身后,避免了他们的直接相触,方道,“朝阳,你今天不是要去姑姑那里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姑姑她好吗?”
朝阳岂会不知道抒王的用意,只是吃吃地笑,“她顶好的,还问我皇兄怎么样了,说皇兄怎么这么久都不去看她。”
“这阵子有些忙,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会去的了,谢谢皇妹的传话。”
“这阵子忙?”朝阳看了看含月一眼,“六皇兄向来无事的,怎么这阵子就突然忙起来了?难道是为了我们十七皇弟的事情?”
含月心头一震,“什么?!”
“朝阳!”流漩立即喝道,“你还不去东宫?不怕太子等急了吗?”
“我当然要去东宫。”朝阳听到太子二字不再有笑容,冷冷地道,“全拜你们所赐,要不是你们……”
她话也没说完,就越过他们向东宫走去。含月看她背影,不由叫出来,“皇姐——”
朝阳回过头,看到含月面上的忧虑,阴寒地道,“含月,有本事就一辈子躲在皇兄们的后面,不然总有一天,我一定——”
“朝阳!”
她冷哼一声,走出他们的视线。
“六皇兄。”含月抓住流漩的袖子,“六皇兄,到底是什么事情?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啊。”
流漩见他着急的样子,也知已经瞒不下去,只得长叹一声,“是承玉。”
“承玉?!”含月大急,“怎么是承玉?他出事了?他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流漩讶然,“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承玉早就离开东宫了,你难道不知道?”
“离开东宫?”含月头一晕,身子一晃,流漩见状赶紧上前扶,含月顺了口气,看着他,声音抖了起来,“承玉走了?他离开东宫了?真的吗?他真的走了,离开东宫了?”
流漩担心地看着他,点头,“嗯,走了,早就走了。”
“他没有回桂王府、他没有回桂王府……”
“含月。”流漩见他怅然出神,安慰道,“你不要担心,现在大家都在找他,殿下为了他已经派人沿路找起了,很快就会找到他的。”
“不!”含月笑起来,流漩从未见过这样畅快而美丽的笑容,屏住呼吸,几乎被夺去神志,“不,他不回来更好,这里不适合他。”
“含月……?”
“六皇兄,你不知道,这里、这个皇宫、京城、桂王府都不适合他。”含月继续说,脸上散发着无人能及的神采,“他走了更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流漩没有料到含月是这样的反应,不明就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含月,你不是最担心他的吗?为什么这么说?殿下现在急得到处拨人去找了,桂王倒没什么动静,是不是在皇兄不在的日子里出了什么事情?”
“担心?”含月笑着摇头,“我不担心他。他是承玉啊,六皇兄,他是承玉。不论他到哪里,他都不可能有事的。”
流漩看着他的表情,根本就猜不透他,心想,现在承玉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了,朝廷怀疑这件事情不简单,任太子为怀王开脱也是有很多大臣不相信,为什么他却一点也不在意?
含月自知道承玉离开了东宫,也不着急问他的去向,似乎是认为只要他平安地离开了,就不用再去追查。
不过桂王不这么看。
“不,你不能出面。”
晚上,在桂王府里,翼箫说。
“不管怎样,这件事情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太子不是要我们交人,是想转移父皇的注意,好把朝阳救出来。”
“可是什么私盐的要件,我们根本没有拿,只要出示诚心他应该知道刑部拿我们没有办法。”
“他当然知道。朝阳被严妃扯进去的,严妃有刑部撑腰现在动弹不得,但是只要把承玉弄出来,桂王府就逃不了。”
含月不明白,“桂王府没有和刑部勾结。”
“一箭双雕之计。含月,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含月一想,脸色一变,看着翼箫阴郁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