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我回家 作者:窦红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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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我回家 作者:窦红宇-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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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金大虾第一次听说郭金平的事。还没等郭金平说完,金大虾就在办公室里拉长了脸。说,原来你就是那个摔下来的女人的哥哥! 你别说了,你是不是想调查你妹妹的事? 你为这事你就送我两瓶五粮液你也太不值了。行,你就去,我这儿也就是个摆设,平时都有人,没人的时候你帮着守守就行。你小子够意思! 你就去!工资我照发! 工地上确实是有人的时候多,没人的时候少。
    于是,郭金平可以溜出去的时间就渐渐多起来。他一般天蒙蒙亮就带上三个头天晚饭准备好的馒头、背上一壶水进城区了。走到钟秀明那家商业银行大楼对面的那棵梧桐树下的时候,刚好到城里人上班的时间。
    钟秀明那辆黑色的轿车往往是在郭金平刚喘口气、手刚摸到第一个馒头,就开了进去。钟秀明那辆黑色的车什么牌子,郭金平不知道,但郭金平知道那辆车。
    那辆车拉过妹妹的骨灰,拉妹妹的骨灰的时候郭金平坐过。那辆车一直把妹妹的骨灰拉到山里的一个叫骨灰存放处的地方存放起来,妹妹到现在还躺在那儿。
    因此,那辆车就是化成骨灰郭金平也认得。等钟秀明从那辆车中走下来,进了商业银行那幢威风凛凛的大楼,郭金平就松口气,就开始吃这一天中的第一个馒头。往往,从这时起到太阳偏西,郭金平都可以松口气。他在这段时间里可以想想身旁的这棵梧桐树,再想想村里小河边的那棵梧桐树。他用手围着身旁这棵树的腰身一点一点丈量一遍后,就开始用心一点一点丈量小河边的那棵树,量完之后,他就开始笑身旁的这一棵,他嘿嘿一笑,说,那么细,像个娘们。
    他每天都要找一个理由把身旁这棵树笑一回。
    比如,他说,既然你是个娘们,怎么不生出一窝鸟来? 比如,他又说,都立春了,你他妈怎么还光秃秃的,我们村小河边的那棵早就长叶子了,你是不是白虎精,长不出毛来了? 他还会说,你是不是个傻子,你待在这城里谁理你? 你就是饿了病了死了也没人理你。他要是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的时候,他就会说,你又没有鸟又生不出叶子又没人理你你算是白活了。
    你还不如死了算了,你死了比活着好。
    除了树,郭金平还可以看看身旁的老人。这些老人是这座城市匆匆忙忙的早晨里惟一镇定安闲的一群。他们每个人都占领着一棵树,有的老头伸长臂膀吊在树枝上,有的老头秒针一样围着树转圈、疾走不止,有的老头又静悄悄的,站得和树差不多,不时吸口气,不时吐口气。他们的目光都是空惚的,都越过眼前惶恐不安的车流,仿佛正在极力接近大自然。
    而老太太们最让郭金平觉得好笑,她们三五人结成一伙,不是拿刀就是拿剑,对着树一遍遍专心挥舞,架式十足,可就是拿树没有办法。吊在树上和围着树转圈的老头没几下就受不了了,最后只剩在树下静静站立的老头,他们往往要到小学生们放学时才提着菜篮离开。
    小学生一般都是手拉手结队而行,让外人插不进去。在路过郭金平时,一般都要警惕地望上一眼,然后匆匆避开。他们让郭金平经常想起书店和《三国演义》,心中跳蹿着一种怅然若失的悲凉和向往。悲凉和向往像两只迅捷的松鼠,只轻轻一闪,就爬上了这座城市所有的树梢。
    等这支咿咿呀呀的队伍慢慢消失后,郭金平就伸手摸出第二个馒头,这是他的中午饭,几口就吞下去了。再喝上几口水,他觉得又顺顺利利打发了一顿。
    他不知道人的一生要吃几顿饭,但他知道一生是靠一顿一顿来组成的,吃一顿就少一顿,吃一顿就完成了一顿,心里充满了一种侥幸和成功的愉悦。这个时候,钟秀明还不会出来。
    钟秀明出来的时候一般已是黄昏,高悬在西空的太阳正渐渐变成一个熟透了的芳香四溢的蛋黄,仿佛只要一跺脚,它就会翻滚着跌落下来。钟秀明出来后就从一片金黄的香喷喷的光中穿过,径直走向他的车,坐进去,  “呜”地一声跑出老远。很长一段时间,郭金平都是盯到这儿,就再也没有办法。他只能踮踮脚、翘翘脖子,目光从一个车屁股追到另一个车屁股,然后,摸出第三个馒头,边啃边慢慢往回走。
    这样下去不是等于白陪着钟秀明上上班了? 钟秀明上班的时候能干什么? 那么多人,他不也只能上上班! 郭金平后来慢慢缓过神来,想,说不定,钟秀明就是在下班的时候就是在你跟不上趟的时候才在外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不定,他一下班就有什么女人在什么地方等着他了。他有车,他“呜”地一声就勾搭着一个女人跑出老远,你知道? 说不定,就是现在在一个什么地方等着他的一个什么女人才让妹妹气糊涂了,气疯了,才从楼上摔下来了。但是,郭金平的脚是怎么也追不上钟秀明的车的,因此,郭金平的眼睛是永远都无法看见那个在他脑袋里恍恍惚惚了很久的女人的。
    郭金平后来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在街上站得久了,郭金平慢慢学会了记车牌号。
    钟秀明的那辆车也有了一个名字。三个六两个八。从此,郭金平就把钟秀明的那辆车叫成“三个六两个八”。
    第一天傍晚,郭金平的眼睛一直随着“三个六两个八”朝南奔出两三百米开外,一直追到那个黑点鱼漂一样消失在车浪中,一点都看不见了,才收回来。之后,郭金平就顺着自己刚才的目光慢慢走到尽头,那个地方正对着一个闪闪烁烁的大商场。他仔细看看,然后记牢。第二天傍晚,他早早就站在了那个大商场前,等“= 三个六两个八”擦着他的眼睛飞驰而过,他又放开眼睛猛追。他追,他拼命地追,他一边追一边在心里喊,你跑你跑你能跑,你再能跑你也有停的时候,你再能跑我也有追到你的时候。这一次,“三个六两个八”消失的地方正对着一条垂直的小巷。郭金平走到那条小巷口时,除了仔细看看,还使劲伸鼻子吸了吸、嗅了嗅,他突然间心花怒放,甚至,他在一片喧嚣与嘈杂的味道中还这样满怀希望地想,没错,我就这样一截一截地追! 没错,钟秀明这个狗日的总有一天会被我追到的! 第三天傍晚,郭金平站在了小巷口。可站到那儿的时候,郭金平忽然就觉得自己怪怪的。他不知道这种怪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是小巷里进进出出的人觉得他怪,还是他觉得这些板着脸的人怪。反正,没有和树站在一起舒服。但他转念一想,自己不是又离银行的大楼远了一截了吗? 自己离银行大楼远一截,就离钟秀明那个狗日的近一截,自己离银行大楼越远,就离钟秀明那个狗日的越近。越远,就越近,这个深奥的道理凡乎让郭金平那时比从身旁呼啸而过的一排车队还兴奋。那么,钟秀明这个狗日的就死到临头了。
    然而,  “三个六两个八”却没有见着。不仅那天傍晚没见着,后来的几天傍晚,郭金平都没有见着。
    最后一天,郭金平一直等到天黑透了,一直等到再也看不见蓝牌牌上的数字了,一直等到远远近近的车灯光把他的眼睛刺得又晕又疼了,他才想明白了另一个道理,原来,城里的车和城里的人都一样,都乱哄哄的,没有方向。他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等在一家饭铺门口卖花的小女孩,又数了数她手中提着的那桶花,心里说,她已经卖出三支了。随后,就闷头往回悄悄走了。
    6
    看样子,还是得拦车了。要是钟秀明的车一出来,你一抬手就拦下一辆,一猫腰钻进去,你只要盯住三个六两个八,想怎么跟不就怎么跟了? 要是能那样,钟秀明还怎么跑? 要是能那样,你该有多自在! 但郭金平又不是傻子,他知道拦车要出钱,而且,说不定还贵得慌。大班车也要出钱,但大班车为什么你抬手它不停? 肯定贵死你! 还是小汽车! 除了送妹妹的骨灰搭过一次钟秀明的车,郭金平这辈子还没坐过小汽车。
    他只好去找金大虾拿主意。他问,拦一次车要多少钱? 什么拦车? 拦什么车?金大虾那天中午喝多了,正躺在家里让金小虾捏肩膀。
    出租车。郭金平说。
    金小虾“噗”一声笑起来,像放了个屁。金小虾笑哈哈地说,你说你土得不沾边了不是? 你是说打的吧? 什么打的? 打的就是拦车,拦车就是打的。
    笑! 你金小虾笑个球你笑! 醉醺醺趴在沙发上的金大虾一张嘴就喷出酒来。你以为你懂多少了? 你这些年就全明白了? 你金小虾怎么就忘了前些年跟着老子进城,老子抬手打个车你就吓得缩老子屁股后头的时候了? 给老子捶捶腿,好好听人家把话说完! 那,打一次的要多少钱? 郭金平还是问。
    说不准。上车七块,路近的十一二块,路远的能给你干出三四十块去。金大虾说完,就返身看看金小虾。
    金小虾忙点了点头。
    郭金平吓得不敢吭声。
    说呀! 你怎么不说啦? 金大虾支起身子,说,你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说,你就只管拿着我问! 这城里的事情,老子熟得就像自家婆娘的身子,还有啥不知道的? 嗯?我还有啥不知道的?嗯? 金小虾? 金小虾忙说,知道知道,你都知道。
    就是!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嗯? 更何况,我金大虾这些年这猪肉还吃得少? 我金大虾这些年是又见猪跑又吃猪肉又吃猪肉又见猪跑! 嗯? 对不对? 金小虾?对对对!金小虾说,你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吃过,在这城里,你见什么吃什么。通吃! 吃个球吃! 你以为老子酸冷不忌了! 别吭声! 好好听人家说! 郭金平,说! 郭金平应了一声,就说,我是想,我是想拦一次车跟一个人。
    谁? 金大虾打了一个酒嗝,问。
    钟秀明,银行的。
    噫! 你说的这个钟秀明我认识,银行的副行长对不对? 开着一辆黑本田对不对?金大虾又打了个嗝,才说,只不过,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没打过什么交道。哎,我说你要跟着他干嘛? 你认识他? 金大虾像是被金小虾捏舒服了,闭上了眼睛。
    他是我妹夫,我猜是他把我妹妹害死了。
    是吗? 金大虾一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盘着腿,手不停抠着大脚趾,眼睛上上下下拿着郭金平刷。刷够了,才说,这事太有意思了! 这事一不小心就整到肚脐眼上去了! 我说你这郭金平也是,你还打什么的呀你! 我陪你去! 老子今天酒也喝r ,事也办成了,老子已经没什么事了! 老子就是有什么事,今天也要陪你去! 坐我的车! 你说就凭你郭金平送我那么好的两瓶酒,老子不陪你去老子还是大哥吗? 老子今后还怎么混! 去! 现在就去! 再说了,老子还想看看这银行的副行长怎么一下就把你变成他的大舅子了! 郭金平那天下午就坐上了金大虾的那辆满腿泥浆的车。虽然外面是泥,但里面却像车上那几个磁磁冒着气的小孔一样,磁磁往外冒着止不住的舒服。皮座位,软软的,软得让郭金平的心也变得软软的,想哭。还有速度。车一走郭金平的双脚就忍不住跟着搓动起来,似乎是在尽力回想行走的艰辛。他在脚和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速度中东张西望着,怔怔发呆、恍若隔世。这个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用脚行走的农民这时被一种飞驰的惊讶引领着,车在“刷刷一飞驰,他的身子也展开了健硕的翅膀在“刷刷”飞驰,而他的脚,他的脚仍和那些房子、那些大路、那些梧桐一齐,被抛在了后面,抛在了目光的尽头。
    金小虾在开车。停在商业银行门前的停车场上的时候,金大虾正好睡醒过来,他翻了翻眼皮,擦了擦嘴边淌出的门水,问,到啦? 嗯。金小虾答。
    金大虾就又睡过去。可还没睡安稳,钟秀明却匆匆从大楼里走出来。
    来啦来啦! 郭金平喊。
    谁? 金大虾又睁开眼,看见钟秀明钻进车里,他忙对金小虾说,跟着,别丢了。我还以为要等多长时间呢,娘的这不就出发啦! 放心,我金大虾虽然名字不好听,人也长得不怎么样,可就是有福气! 福将! 办什么事都顺! 通吃! 说完,又呼呼睡死过去。
    十几分钟后,钟秀明的车拐进一条小巷,在一个大院子里停下来。
    到啦? 金大虾又醒了。
    嗯。金小虾答。
    哪里? 金大虾揉揉眼睛。看着钟秀明进了院子里的一幢楼。
    房地产交易中心。金小虾也揉揉眼睛。
    这不是我经常来的地方吗? 他怎么也来了? 金大虾忙坐直身子,四下看看,转头对郭金平说,要不要我帮你进去看看? 正好,我也有事要办。
    郭金平就点点头。
    金大虾下了车,摇摇晃晃往楼梯口走,看上去,像一把怎么也对不准锁孑L 的钥匙。
    不一会儿,钟秀明出来了。看上去,不怎么高兴,像是事情没有办成。回到车上的时候,甚至心不在焉,身子碰歪了旁边一辆车的倒车镜。可是,金大虾却不见人影。看着钟秀明一溜烟跑远,郭金平不敢吭声,但差点急死。
    金大虾直到傍晚的时候才从楼里一阵风卷了出来,还拉着一个人,一个劲往车上塞。
    他找小赖子办事,你们说他这不是硬要往我的手上撞吗! 金大虾说完,就把一张纸杵在郭金平身上,拿着,这就是你要的了! 他找你办什么事? 金小虾转身问那时已坐在郭金平身旁的小赖子。
    他要搞房屋所有权变更。小赖子看上去跟金小虾挺熟,一拳擂在金小虾肩上,拿根烟,老子没烟了! 什么什么? 你说什么房变什么屋? 金小虾还是没听懂。
    嗨,这你都不懂,就是要把一个女人的房产证上的名字变成他的。金大虾说。
    说得容易! 你金老大以为你样样都通? 你不就只是麻将桌上那两下够点水平,来点事,其他的,我听你哪一句不是黄腔? 告诉你,这房产证上的名字要是…换,这房子也就跟着换主人了。更何况,这还是一幢别墅! 知道吗? 全新的! 小赖子说。
    哟哟哟,你小子,别给你口酒喝你就往脸上挂了! 我不懂? 我不懂我还来找你干吗? 你以为我的事我还会来求你? 这是我这兄弟的事知道吗? 我这兄弟可怜知道吗? 他要是找不到刚才那小子在换一个女人的房子他就得把命搭进去知道吗? 金大虾东拉西扯地抢白着。
    那小子是谁? 小赖子这才注意到了郭金平,问。
    你说谁? 刚才那个? 说出来吓死你,银行的副行长! 金大虾说。
    不会吧! 小赖子夸张地揪着头发,说,银行的在我们单位办事历来都是我们领导亲自陪着的,还用他来求我? 不可能吧! 这小子已经来第二三回了,前两次来,我就告诉他要带着原来房主的身份证和人家愿意变更的证明才能办。不会吧,金大哥,金老大,一个银行的行长怎么可能这样办事? 一个银行的行长怎么可能来求我?你别瞎编了!所以! 你以为我就像你说的,什么都不通? 我告诉你兄弟,你金大哥哪一路都玩得好就是麻将稍微差r 点! 可连这最差的麻将你不也玩不过吗? 金大虾转头又对已经把车开出一大截路的金小虾说,你说这赖子,我找他办个事,他还挺拿,我只好把昨晚麻将桌上他欠我的两千都不作数了,他才肯帮我。你说这赖子,将来他还在这儿混不混了? 你别一张你那黄牙嘴就没一句不损人的。谁说要你不作数了?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不信? 咱们这会儿先好好喝几十杯,完了,咱们再大战几十回合,你那水平,谁怕谁呀! 哈哈哈……金大虾笑得前仰后合的,笑完了,又转身对郭金平问,兄弟,这一次,你算不算跟上路了? 郭金平忙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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