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顺着那条大路走出去,就走到从前的那个工地上去了,工地的旁边,有一幢高楼,高楼上的一个窗口,就是妹妹摔下去的地方。那么,前面的那条路呢? 那条路上是不是有无数的书店,那条路上的书店里,是不是就放着无数本自己当年挤进去买不到的小画书……
郭金平就这样走着,如数家珍。郭金平就这样走着,似乎这辈子已经走到了头。
这时,一辆卡车在郭金平身旁“吱”一声停了下来,水泥灰也“吱”一声腾起来,呛得郭金平退了几步。卡车司机摇下车窗,一脸的毛胡子,冲郭金平大喊,兄弟,在城里混好了吧,瞧你这一身新崭崭的衣服! 瞧你这一双神气的皮鞋! 怎么样?还回去吗?三十块,这一回,你不用站车兜里了,驾驶室里没人,舒服着呢! 郭金平一愣,终于想起了什么,就使劲拿着卡车司机瞧。瞧啊瞧,瞧得卡车司机早就开着车走了,瞧得卡车屁股后喷出的水泥灰都一团一团在地上落踏实了,他才喃喃地说,你别笑话我,这衣服是赵美美买的。你别笑话我,我回不去了。
5
叶小丫要走了。
机场是一条巨大的通道,它让每个人的起点和终点都在这儿匆匆闪过。机场是一扇巨大的门,它让每个人的欣喜和悲哀都在这儿打开和关闭。对于叶小丫来说,机场已是一块永远拧不干眼泪的手帕,它将在她的每一个起起落落间,擦拭她的眼睛。
叶小丫走到余雷和高辉的跟前,笑了笑,说,我走了。
余雷就咧咧嘴,说,昨晚天气预报说今天阴,有雨.我一想惨了,别今天来送你,还闹个凄凄切切。
可一早起来,天是晴的,太阳还老辣! 看来,这天气预报也有看花眼的时候。
对。叶小丫说,天再阴,只要自己晴就好。
高辉就眨眨眼睛,说,叶小丫你怎么不剪短发了? 剪什么短发? 你不记得有一次喝酒,你说,要是你有一天能去法国了,就剪成短发。你说那样子炫。
用不着了。叶小丫低头动了动脚,问,高辉你知道这两天顾红燕在哪儿吗? 不知道,给她打手机也不接,反正,挺神秘的吧。
你去找找她吧。我知道,她需要人帮助。
是吗? 是的,你一定去找找她,最好,这几天吧。
叶小丫走到在一旁站着的安大泉跟前,接过他手里的那个紫色的旅行箱,放在地上,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安大泉看着她笑,笑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低了低头,动了动脚,问,机票带好了吗? 叶小丫一下搂住安大泉的脖子,眼泪贴着他的脖子根往下流。她说,对不起,我要走了。她说,对不起,我爸爸就只有你照顾了。她说,对不起,我太让人担心了。
说完,她又忙擦干眼泪,放开安大泉,拖起自己的箱子,头也不回朝登机口走去。
那时,叶小丫的背影怎么走,再也没有走出安大泉的眼睛。
顾红燕没有来,这一天,顾红燕被萧玉文堵在了红叶小区的那幢别墅里。
萧玉文一看见顾红燕,一把抓住她,说,你今天在呀! 老子天天来这儿找你都找了好几天了! 萧玉文把顾红燕狠狠摔在沙发上,指着就骂开来。
你骗我! 你个臭女人! 我被你骗惨了! 顾红燕被萧玉文摔在沙发上的时候尖叫了一声,撑起身子甩头就问,什么骗你了? 骗你什么了? 你还装! 萧玉文冲上去一巴掌就打在顾红燕的脸上。你再装一次给我看看! 你怎么这么傻呀! 你怎么就连我会给钟秀明打电话都不去想想了! 你怎么这么傻呀! 你傻得连我都不敢相信你这是在骗我了! 我的贷款呢? 我的贷款呢? 你不是告诉我钟秀明马上就批了吗? 他批个屑! 你让我白白耗了这么多天! 你是想让我死你知道吗! 我没有! 顾红燕大声叫起来,我没有! 你没有! 你还没有! 这一回,萧玉文是把手指戳到了顾红燕的鼻尖上,你大不了就是想要我这房子对不对! 你大不了就是又想要我这房子又想找个好的说法对不对! 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也是叶小丫! 叶小丫我都敢一脚蹬了我还怕了你!我告诉你,我再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听见了吗? 要是在这三天里你不把贷款给老子弄下来,老子立刻把这房子的事捅开来! 我怕什么! 大不了,老子把商场卖了!不干了!老子换笔钱养老去了! 我告诉你,老子有钱,老子有钱老子还怕什么! 老子有钱! 萧玉文! 你真不是人! 顾红燕一巴掌打开萧玉文的手,站了起来。
老子有钱! 老子不做人又怎么了! 你给我滚! 你现在就给我滚! 你给老子赶快滚出去弄贷款去! 顾红燕就像是被萧玉文扔出去似的站在了红叶小区空无一人的小径上,她闭了闭眼睛,她又看了看远处的一片白云,接着,她掏出手机拨通了钟秀明的电话。
钟秀明才在那边“喂”一声后,顾红燕就尖叫起来。钟秀明! 你给我回来! 我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今天必须见到你! 要不然,老子不活了! 老子立刻把房子的事捅给王副行长! 我怕什么! 大不了,老子不活了! 这一天,郭金平又走到了工地上。
他是一直都想再来这儿看一看的。他找不到金大虾,他就只有再到这儿来看一看了。他还想再来这儿想一想,想些什么,他也不知道,但他总是觉得他该来这儿坐一坐,想一想。他想,说不定来这儿想一想,很多事情就想透亮了。
大堂里没有人,那些塌下来的脚手架已被堆到了一边。郭金平知道,这段时间来这儿住的人,都从另外一个门进出了。郭金平还知道,除了这儿,他们是不准到酒店的任何一个地方去的。他朝上望望,自己砌的墙还张着一半的口。他又朝下望望,地上的血已经没有了,但还有一些黑黑的印迹,黑得他心里像是流出了血。他一屁股坐在那堆冷硬的钢管上,一个一个地数:王朝贵拖出来送到医院就死了,和他一齐死的,还有一个拌灰浆的女人。那个女人的脸又黑又皱,可她拌出来的灰浆却最顺手最合适。王朝贵有一次还夸说,砖一挨着她的灰浆,就像,就像男人挨上了老婆的床头,那样粘,那样严恰。
郭金平就想,今后,再也没有那样好的灰浆了。
还有郭金柱。他肚子上的钢钎拔出来后倒是活下来了,只不过,医生说,至少半年不能干活了。还有朱三,朱三表面上看倒是活蹦乱跳的,可医生说,他的一条腿今后要短一截了。还有那天跟着去他家吃饭的那个小伙子,嘴巴上的毛都没有长齐,让他喝酒,不敢喝,让他吃菜,也不敢吃。现在好了,还在医院里昏着,什么也喝不了什么也吃不了了。医生说,怕是醒不过来了。
郭金平正这样一个一个数着的时候,一转眼,就看见了钟秀明。其实他先是看见顾红燕的,他看见顾红燕的时候正在想,这女人怎么眼熟? 接着就看见了钟秀明从这女人身后跟了过来。他突然间明白这女人是谁了,他突然间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了。
他“噌”一下蹦起来,想,这回,我是真的看见了! 他摸摸揣在怀里的那把刀,刀在,他这几天出门都带着刀。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天为什么总带着刀,是因为工钱? 还是因为恨? 是因为金大虾? 还是因为顾红燕? 反正,刀在! 他摸着刀就悄悄跟了出去。
他们在停车场绕了一圈,从一个侧门,上了酒店的楼。郭金平跟在后面,想,这回,我是真的看见了! 这回,你们谁都怪不得我了! 他们走进三楼的一间大玻璃门后,郭金平伸脖子朝里面望了望,他们坐在一张桌子前,顾红燕正在跟钟秀明说着什么,两个人像是在吵架。
郭金平回头走两步,又回过身来。这时,他看见很多人都在瞪着他看,他看见那两个站在大玻璃门边的服务员也在瞪着他看。这时,他就对自己喊了一声.上!郭金平冲了进去,一把揪住钟秀明的时候,脚下一滑,钟秀明一甩,郭金平被摔在一旁,头重重磕在桌子角上,血流了出来。等郭金平再直起身来,钟秀明已拖着他的黑皮包,奔出了门。
郭金平抹了一把脸,抽出刀来,一伸手勒紧了顾红燕的脖子。这时,他听见了周围一片惊叫,这时,他也听见了顾红燕在不停地叫。他就说,你别叫! 你带我去找他! 郭金平拖着顾红燕朝楼下走,每走过一处,都是一片尖叫。人群先是聚过来,接着,又被吓得散开去。他挥着刀,人群聚过来的时候,他就喊,走开! 人群散开来的时候,他就喊,快走! 刚来到街上,郭金平就看见了警车,接着,就看见了警察。警车和警察像水库决堤的水一样朝他冲了过来,停在离他不到三十米的地方。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的眼睛。郭金平什么都不会说了,郭金平什么都不会想了,他紧紧勒住顾红燕,他把手里的那把刀挥舞得像是一面新砌的墙。
他喊,走开! 他看见一个面目凶险的人,他就喊,走开! 他看见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他就喊,走开! 走开! 他冲着警察喊。
走开! 他冲着人群喊。
走开! 他冲着大街喊。
走开! 他冲着高楼喊。
走开! 最后,他冲着天空喊。他觉得他把天都要喊下来了,他觉得等他把天喊下来的时候,他就可以踩上一片云彩,回家了。回家了! 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回家了! 回到小河的旁边去,回到山和树的旁边去,回到小鸟的旁边去,回到竹篓和鱼的旁边去,回到泥塘、猪草和菌子的旁边去。回家了! 倾斜的天空像一面山坡,他放开脚丫在上面跑,跑,跑。
一个警察摊开双手朝他走了过来。郭金平好像认识,好像是那个他曾经去找过的叫高辉的警察。高辉远远地就开口了,我是警察,你别乱动,我过来跟你谈谈。
郭金平瞪着他,不说话。
高辉走了几步,又说,我认识你,你叫郭金平,你妹妹死了,是不是? 郭金平感觉到顾红燕一阵颤抖,他紧了紧胳膊,点点头,仍不说话。
高辉又走近几步,说,你别怕,我是来告诉你,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你妹妹是怎么死的了。
你哄人哩! 郭金平轻声说。
我不骗你,真的,我们前几天才破的案,你妹妹是被人杀死的,凶手我们已经抓到了。高辉说完,又朝郭金平走了几步。
真的! 郭金平的胳膊突然松开了顾红燕,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谁? 这时,高辉冲顾红燕一使眼色,喊,快跑! 顾红燕甩开郭金平便跑。这时,郭金平刚刚想朝高辉走,郭金平刚刚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听见顾红燕跑,郭金平转身挥刀就追。他觉得他的那把刀已经追上她了,他觉得他的那把刀已经捅出去了,他觉得他只要再一发力,就可以捅进她的心窝了。
这时,一声枪响,郭金平鹿一般跃了起来,之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金平! 赵美美从人群中挣了出来。金平! 赵美美在他耳边使劲喊:金平! 你说过你带我回家的。
和赵美美的喊声一齐出来的,是从街旁高高的楼上跌落下来的一首歌,那首歌在这样唱:临行临别/才顿咸哀伤的漂亮/原来全是你/令我的思忆漫长/何年何月/才又可今宵一样/停留凝望里/让眼睛讲彼此立场/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当风声吹乱你构想/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都比不起这宵美丽/都洗不清今晚我所想,/啊…因你今晚共我唱……
这个男人的歌声跌落在郭金平的身旁,这个男人的歌声随着郭金平的血一齐慢慢地流,慢慢地流。
谁都没有听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