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 安大泉一敲方向盘,说,这事跟你那个女朋友有关系! 哈哈哈哈!叶小丫弯腰大笑了起来。
安大泉一脚油门,车飞了出去。他们没有看见。
身后大堂里的脚手架上,挂满了一片死一般沉寂的目光。
3
叶小丫在喝酒,安大泉也在喝酒。
他们在一家酒吧的一张烛光融融的桌子上喝啤酒。烛光照亮了叶小丫的脸,烛光也照亮了安大泉的脸。这个时候,烛光是吝啬的,除了彼此的脸,它让他们觉得这个世界到处都黑暗着。
叶小丫笑笑,想了想,说,我突然发现了一个花园。不对不对,应该说,那个花园突然就降临在我的眼睛里了。
什么花园? 在哪儿? 安大泉的眼睛被烛光照得亮亮的,也许是因为酒的缘故,此时显得羞涩、柔情绵绵。
我家楼下呀。叶小丫的手指在桌布上胡乱地画着,仿佛已经画出那个花园来。她说,那是个不大的地方,被教委宿舍周围的高楼围成了一个葱绿的院落。可是,对于一个很久没有在花园里走走的人,这儿已经够茂盛的了。我每天都要在里边走走,每天都要试着从每一条碎石子铺成的路走到中心的那张石桌子旁,然后,又从石桌子旁走上每一条碎石子路。我觉得,我是在贪婪地走着,每一天,每一个这样的时候,我都会对自己说,我已经好久没有花园了,或者,我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花园。
她说,因为是教委的老宿舍区,因此,这个花园更像是一个陈旧的庭院。在秋天的这些个晴朗的日子,我经常会觉得自己走进了记忆中的一间仓库,我经常会这样无休无止地想,这是不是就是我父亲的庭院了? 这是不是就是父亲曾经带我来过的地方? 之后,我就会进一步去想,庭院一旦陈旧荒芜,它的结局是不是最悲惨的?她说,院落里基本都是一些退休的老人,他们要么是有人搀扶着,要么是有手杖支撑着,再也不可能独自站立了。每一次,我一遇上他们,他们都会对着我笑一笑或者猛咳一阵,这样,我每一次都会在一阵微弱的风带来的一阵枝叶微弱的摇晃中,这样想,这是不是就是生命的终点了。
好在,还有花。叶小丫收回了手,支在自己的脸上,她说,我就经常去看那些似乎永远开不败的花。要是新开的,我就会待在一旁,看上好一会儿。
要是已经开放了一两天的,我就会对着它们,用嘴轻轻吹一吹。好像这样吹一吹,就可以一点一点整理着它们的叶片和花瓣。有时候,顺着叶片上那些细碎的纹路,我一不小心就会走到自己心里去,就会使劲去想,我是怎样走到这片叶子和这朵花的旁边来了? 安大泉一下笑了起来,说,连我都觉得我自己美好了许多。
你懂个屁! 拿酒来,喝酒! 叶小丫冲安大泉挥了挥手。
怎么,想通啦? 还是酒好? 安大泉也一下兴奋起来。
是! 还是酒好! 叶小丫喊,我怀疑我刚才跟你说的滴酒不沾完全就是我记忆中的假象,它骗了我好多年! 我怀疑我过去所有的生活都是假的! 是我编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坐在这里的! 安大泉,你知道吗? 他们还是醉醺醺地出来了。他们大口大口在大街上野兽般喘息开来。安大泉不停加着油门,车在城市的大街上嘶鸣。一驰而过的瞬间,它就像一只兔子在森林中闪身飞过。
猜猜,现在,他们在干些什么? 安大泉用一只手指着街道两旁的行人,声音大得似乎让车也跟着猜了起来。他觉得,他的声音从来没这么大过,他觉得,他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大声嚷嚷过。
你说呢? 醉的感觉似乎让压抑已久的活力在叶小丫的眉梢直起了腰、踮起了脚尖、手舞足蹈地蹦踺着。醉的感觉让叶小丫在这时看上去情不自禁、带出了一脸心心相印的激情。
管他妈的! 安大泉叫唤着,像是翻了一个空心跟斗。
对! 管他妈的! 叶小丫也跟着翻了过来。
管他妈的! 城市在这条路上铺展,爱情在这条路的尽头散去。还有行人。大街上翻来覆去的行人也只不过是被爱情丢弃的饰物,他们的攒动真像一场没有主角的盛宴。还有花。你们怎么还在开放啊? 你们还想装扮什么? 你们装扮了别人的眼睛,你们掩藏了每个人心中的危机四伏。还有灯光。一路华彩四溢的灯光让这座城市彻底变成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妓女,她勾引着欲望、凌辱着尊严,她有太多的奢华和虚荣遍布全身,她可以使任何一种神圣都变成一个个随意抛撒的笑话,遍地飘落,遍地的灯光。
现在,要去哪儿? 安大泉轰鸣着,问。
回家! 叶小丫大声地回答。
4
座机突然响起来的时候,叶小丫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其实,叶小丫每天都这样守在这部乳白色的座机旁,睡着了,她就觉得她是在守着一个乳白色的梦。
她就是那样固执地坚信着,她的母亲一定会来找她的。她就是那样固执地描画着,铃声响起,母亲翩翩而至,一双可以抚慰一切的手,一个可以温暖一切的怀抱,这样,她被抱进卧室,这样,她从此便不再孤单。
因此,铃声响起,叶小丫一下就从沙发上扑过去了。抓起话筒的时候,其实她才醒过来,她还看了看墙上的钟,怎么才九点半,她想,怎么她已经觉得自己睡了很长很长了。
喂。叶小丫这样说了一声后,还在心里加了一声,妈妈。
喂。请问是叶小姐吗? 还是那个中国男人的声音! 叶小丫的心立刻一阵狂跳。是是是! 她问,怎么? 对不起,叶小姐,我这儿是法国,真的真的对不起。
你说什么?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程东,中国留学生,你母亲是我的房东。
我母亲? 我妈妈真的在! 你快叫她来接电话! 你快叫她来! 我要跟她说话你快你快呀! 她已经去世了。
你说什么? 叶小丫像是什么也没听清,她甚至感觉一辆卡车载着一车的呼啸着从她的窗前一下就钻到了母亲的窗前。
对不起,你母亲已经于前天早晨去世了,肺癌,我们刚刚把她的骨灰带回来,就给你打电话了。
你说什么? 叶小丫还是没有听清。
对不起。那个男人轻轻叹了一声,像是把压在身上的重物换了一个肩膀,他说,真的真的实在是对不起。上次你打电话来的时候,你母亲的病已经很重了,除了你母亲的丈夫,噢,你父亲经常打电话来,你好像从来都没有打过电话。我一听你要找母亲,就忙上楼告诉她,她在病床上一把拉住我,冲我拼命摇手,让我不要告诉你,让我就照着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些话说。所以,上一次,实在是对不起。
眼泪才突然挤满了叶小丫的眼睛,她觉得她什么都看不见,她觉得她什么都抓不住。她问,后来呢? 其实,你母亲已经病了一年多了,精神越来越不好,很奇怪,你那天打电话来后,她好像突然变得好起来了,有精神了,快要跟我们刚见到她时差不多了。可这样好了没几天,她就不行了。对不起,真的,我真的应该在那时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
后来呢? 后来? 后来她就昏迷了,临终前,她嘱托我,一定要告诉你,她在哪里,让我在法国等着你,等你来把房产处理了,把她的骨灰带回去,所以,我现在给你打这个电话。
后来呢? 后来? 没有后来了。那个男人停了一下,好像想起什么,忙说,叶小姐,恕我冒昧,你要节哀,注意自己的身体,赶快过来吧,我等着你,你放心,我会在这儿一直等到你来的。你不知道,你母亲对我们这些中国留学生非常好,非常非常好。
房产? 你说房产? 什么房产? 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幢楼啊。它是你母亲的财产,我已经听到律师给她宣读的遗嘱了,那上面的继承人,就是叶小姐你。
不可能! 叶小丫笑了起来,说,我母亲哪来那么多钱! 不可能! 对不起,叶小姐,这些是你们家的秘密,我不便知道。要是没什么事,我就挂电话了,我们等你来,办签证要是有什么麻烦我们可以全力帮助你,提供你要的一切证明。保重,叶小姐。那个男人轻轻压下了电话。 ’后来呢? 叶小丫还在对着话筒问,你告诉我,我母亲是什么样子? 她漂亮吗? 她对人好吗? 她是不是对每一个人都和蔼可亲?她是不是让每一个人都感到温暖?还有,她是不是天天在想我,天天在对你们说我小时候的事? 还有,她是不是跟你们说了我小时候的样子? 我小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猛地站起来,拉开门,朝楼下走去。
这样,她就看见了花园。她感觉自己是飘着挨近它的,她感觉自己走到哪儿都在飘。这个陈旧的庭院里此时除了花的影子,没有一个人。她就飘到了一朵花的旁边,她朝它轻轻吹一吹,说,你不是草坪,你知道哪儿有草坪吗? 花轻轻摇了摇,它身上的月光也轻轻摇了摇。叶小丫又说,你别摇,我妈妈死了,我要找到那片草坪,你知道吗? 她在那片草坪上带着我奔跑,多美的草坪呀! 叶小丫不知不觉就飘到了街上。正是拥挤时分,她看见所有的人都朝她涌来,就像大块大块的黑朝她涌来。她想起来了,城外有一条河,她想起来了,河边,就是大片大片的草坪。她想起来了,说不定,妈妈就是带着她来到河边的。
她飘呀飘,终于看见河了,可是,她找不到草坪。河边,除了荒草、垃圾,就是石碴,根本就没有草坪。只有河面是亮的,在夜色的涂抹下,河面的亮光是那样的晶莹,是那样的舒缓,她想起来了,说不定,那就是妈妈的怀抱了,那就是妈妈朝她张开双臂的样子了。
她朝那片亮光走去,水立刻浸透了她的全身,她感到了冷,但是,她感到了幸福。她想,这就是妈妈的怀抱了! 就算冷,也是妈妈的怀抱了! 她想,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冷过,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朝妈妈走近过。
直到水漫过头顶,直到她快要冷得没有了知觉,她才遇到了一双大手。这双大手一把挣住她就朝岸边拖,这双大手轻而易举就把她扔到了岸上。
这时,她听见了风的声音,她听见了身上的水滴落在枯草上的声音,她还听见了一片花瓣飘压在另一片花瓣上的声音,接着,她就听见了一个女人的一声尖厉的叫:金平! 你别碰她! 她不是顾红燕!
第二十一章
1
郭金平一回头,看见了赵美美,还没等他站起身来,赵美美已经冲到了跟前。
金平! 你要干什么? 她不是顾红燕呀! 赵美美一把挣住他,惊恐水一样在脸上流,走! 咱们回家! 你怎么来了? 郭金平见到赵美美,就笑了笑,像含了一嘴的盐。
走! 咱们回家! 赵美美使劲把他往后拖,你不能跟城里人闯祸! 这时,叶小丫突然被惊醒了,一看见郭金平,叶小丫一声惨叫,爬起来就跑。
郭金平拖着赵美美追了几步,才站住,骂,跑你娘! 老子不救你,你早被淹死了! 金平! 看着叶小丫跑得没影了,赵美美挣住郭金平的手才开始颤抖起来,金平!她不是顾红燕她是叶小丫!你听清了吗? 她不是顾红燕! 你说什么? 郭金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慢慢走了回来,问,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她不是顾红燕! 赵美美在郭金平面前大口大口喘息着,脸上,一层一层的白过后又是一层一层的红。
那顾红燕呢? 郭金平愣住了,愣得让人心里一阵阵发慌。那顾红燕呢? 他又这样问。
赵美美紧紧挽住他,说,走,回家! 郭金平甩了甩,站在那儿,不动,神情和身旁的几片皱巴巴的树皮差不多。
这时,河对岸有一群醉汉唱起歌来,听着那突如其来的喧闹,赵美美的身子抖了抖,倚住郭金平,说,金平,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呀! 郭金平一把推开了她,说,怕个球! 老子不怕了! 老子再也不怕了! 走! 回家! 一进家门,郭金平就问,那顾红燕呢? 那她要不是顾红燕那顾红燕呢? 那她怎么就不是顾红燕了呢? 赵美美靠在墙上,不说话,她头顶的一盏灯把她的心思照得凌乱不堪。
你不是在哄我吧? 郭金平又问。
她不是顾红燕她是叶小丫! 赵美美迎着郭金平,像是要跟他大吵一架,又像是在极力证明她刚才说的话。
叶? 叶小丫? 谁是叶小丫? 郭金平看上去越来越呆了。
就是被你推进河里的那个姑娘。
谁推了! 我是远远跟着,看着她直往河里走,我才紧赶几步,把她拉上来的。我要是推她,她就活不了了。
活不了活不了! 她活得了又怎么着你了活不了又怎么着你了? 是不是她活不了了你就痛快了你就出息了你这辈子就什么都了不起了! 你别扯! 我想不清。你越扯我越想不清了! 郭金平一把扯下自己湿透了的衣服,抓在手里使劲拧两把,问,那顾红燕呢? 怎么房子是她的怎么住在房子里的人就不是她了? 你不是在哄我吧? 谁哄你了! 顾红燕是叶小丫的朋友,你又不是没见过。赵美美折进卫生间里,拿了一个盆和一块毛巾,放在郭金平面前。
我见过? 我见过谁了? 郭金平拍拍脑袋,突然说,我想明白了,你是说王副行长那天伸手指给我看的是另外那个人! 赵美美这时才想起了什么,就愣在那儿,看着郭金平,不说话。
你说,是不是? 郭金平的眼珠直愣愣的,像是立刻要冒了出来。
我说? 我说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说。赵美美这时好像才真的慌了神。
你哄我! 你早知道这个人不是顾红燕了可是你就是不告诉我! 你哄我! 郭金平冲赵美美嚎了,起来。
金平! 赵美美使劲喊了一声,身子跟着软了下去,她问,金平! 你是真的不想我们好好过日子了? 紧接着,赵美美的哭声就像一列火车,朝郭金平隆隆驶来。
2
郭金平在家整整睡了一天。
他在想,怎么顾红燕会变成了叶小丫了呢? 怎么他跟了小半年的一个人一转眼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呢? 叶小丫是谁? 谁是叶小丫? 可是,你就是弄错了你又有什么球办法? 郭金平又翻个身,想,这城市就是怪,这城市怪得像会变魔法一样地怪,这城市怪得可以把一个女人变成另外一个女人,你有什么球办法? 你知道是怎么变的? 你要知道是怎么变的你还不知道了人家的老底? 你要是知道了人家的老底那你肯定就是已经重新投了胎找了个娘变成了个城里人了! 看来,你在这城市里就根本没有办法! 看来,你在这城市里就根本不是对手! 除非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他想到这儿,才觉得自己像是掉进河里快要被淹死一样地难受。他感到了自己的笨和自己的蠢,他甚至感到了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笨和蠢,他感到了自己所有的笨和蠢正像河里暴涨的洪水,他只能看着它们迎头盖过来,他根本摆脱不了那种无穷无尽的翻腾和波澜。
然而,恨在继续。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恨.谁了,然而,恨在继续,郭金平知道,恨就像一颗钉子,此时,在他的心里越扎越深。
恨就像他在这座城市里同他一齐站过的每一棵大树,此时,在他的心里轰轰生长着。他知道,他在这城里只能像那些树一样站在那儿了,他在这城里只有恨了。他说,要不,你来这城里又吃又喝的干什么? 你来这城里跑来跑去的干什么? 他想起了昨天。他想起了昨天恨离他是那样的近。安大泉那一拳实在是打得太狠了,安大泉那一拳让郭金平整个人飞腾着落在地上。郭金平那时感觉只要有了这一拳,他就什么都敢做了,他就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