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我回家 作者:窦红宇》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你带我回家 作者:窦红宇- 第3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数的后背,来到里圈时,他只看见了一圈黄带子围住的一块地方,那块地方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在地上用粉笔画出了一个趴着的人影,那人影的上方,还有一摊黑漆漆的东西。
    没有看见妹妹,郭金平心里一宽,就转身对跟着挤进来的工会主席笑了笑,说,这只是个人影,不是我妹妹! 工会主席睁大眼睛对着他吼,说,什么? 你看清楚了,这就是你妹妹的人影! 郭金平忙朝那人影走过去,蹲在一旁,又仔细瞅瞅,笑起来,说,不可能,我妹妹没那么小! 工会主席还想吼,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就住了嘴。旁边的人忍不住,一个染着黄头发戴着口罩的小伙子吼了起来,喂,那头那儿一大摊血你看不见吗? 血都出来了你还看不见,你有病吧! 郭金平就忙朝那人影的头望了望,凑过去,找了半天,才指着那黑漆漆的一摊问,你说这是血吗? “轰”的一声,很多人笑了起来。
    郭金平看见别人在笑自己了,才不敢吭声,忙着抓起一把土,凑到眼前看看,又凑到鼻子前闻闻。好像真的闻到一股血腥味了,才心里一紧,站起来,奔到工会主席跟前,问,我妹妹呢? 你妹妹在殡仪馆里。工会主席皱皱眉,往后退了一步,说。
    啥是殡仪馆? 郭金平问。
    殡仪馆就是停放尸体的地方。工会主席又退了一步。
    我要去见她。听见尸体这两个字,郭金平才像是听懂了。他望了望手心里捏着的那把土,说,我要去见她! 这么晚了! 明天吧,你今天回家去,好好休息休息。工会主席说。
    休息啥! 我进城来就是为了见我妹妹的,我见不到我妹妹我休息啥,我算进啥城了! 郭金平那时觉得,这是他说得最占理的一句话,无论走到哪儿,无论找谁去论,他说的这句话都是最有道理的。
    就去见妹妹了。妹妹被一个胖得连眼睛都看不见的男人从一个大柜子中“刷啦”一声拉了出来,郭金平伸手就去接,可郭金平接到的似乎不是妹妹,郭金平接到的是妹妹黑漆漆的脸和妹妹一身的冰冷。
    妹妹的脸是黑的。妹妹的脸比他刚刚见到的那摊黑漆漆的土还黑。可妹妹的脸怎么可能是黑的呢? 妹妹的脸从来都是白嫩嫩的,妹妹的脸从来都是村里人夸人长得好的那种白。郭金平忙用手去擦,想了想,觉得不对,又用袖子去擦。可是,再怎么擦妹妹的脸都是黑的,再怎么擦妹妹都不理他,好像妹妹就愿意这样一直黑下去了。
    还有手。妹妹的手是硬邦邦的,扳不弯也扯不直。郭金平伸手握住,一股冷气直往他手心里钻,冷得让郭金平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天寒地冻的。
    他回过头,对站在他身后的人说,你们都走吧,今晚我就在这儿了,我好长时间没见到我妹妹了,又冷,我要焐焐她。
    那天晚上,所有的黑都从所有看不见的地方涌来,那天晚上,所有的冷都从心底最冷的地方翻上来。郭金平一把抱起妹妹的身子,脸贴着妹妹的脸,手抓着妹妹的手。他在心里跟妹妹讲他盖房子的事,一块砖一块砖地讲,之后,他又在心里带着妹妹去看他盖好的房子,一块砖一块砖地指。天亮的时候,郭金平发现,妹妹的脸慢慢变白了,妹妹的手慢慢变暖了。最让他高兴的是,妹妹好像笑了,妹妹翘起嘴角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天边的太阳刚刚升起来,一点一点,勾出了妹妹的鼻梁。
    我杀死了你的一条狗! 郭金平使劲吸了吸鼻子,使劲揪起河边的一把草,放在嘴里使劲咬着。他觉得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他觉得他能把这些想都不能想的事又拿出来想一遍已经是活够了,活到顶了,已经可以顺着这河跳下去就别再起来了。我杀死了你的一条狗! 郭金平轻轻说了一声,对! 郭金平又说,我杀死了你的一条狗!对!郭金平觉得,他想了那么多想到这儿了就必须这样说,要不然,他就要被憋死,要不然,他就不痛快。
    对! 痛快! 他突然想起来了,他今天见到那个骚女人的时候突然这样说就是为了痛快! 痛快! 痛他娘的快! 痛快! 他说。他一口把嘴里的草吐干净,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望着河,望着那些根本望不到尽头的黑,说,我杀死了你的一条狗!
    2
    听见门响,赵美美忙扔开身边一个趴在灯下写字的小男孩,迎了过来。
    你去哪儿了? 怎么这么晚? 活不顺吧? 赵美美接过郭金平递过来的钳子,伸手去接郭金平的衣服时,迟疑了一下,回头望了望小男孩。
    郭金平也就不脱,走了进来,抬下巴朝小男孩伸了伸,问,明明吧? 赵美美点点头,说,他雯雯姐姐这两天家里有点事,回去两天。再说,我想他也该回来见见你了,老在店里住着也不是办法。
    那是。郭金平嘴上应着,望着小男孩,脚却不知往哪儿放了。
    赵美美忙冲小男孩喊,明明,快叫叔! 明明不抬头,眼睛只盯着作业本,说,没空! 赵美美急了,朝明明跨两步,说,你别跟我耍嘴皮子,我接你回来的时候是怎么教你的,这是你叔.快叫! 他不是我叔! 明明仍然头也不抬地说。
    你说啥? 赵美美又朝明明跨了两步。
    明明“叭”一声把铅笔丢在桌上,这才抬起头,斜着眼,说,我说他不是我叔!他这么脏你没看贝吗?我看他像是来帮我家修水管的农民我才不叫傩呢! 赵美美慌起来,看郭金平一眼,转身一巴掌甩在明明头上,说,你说! 我让你这样说! 明明捂着眼睛哇哇哭起来。
    郭金平一把拽住赵美美,说,你别打孩子呀你怎么打孩子,孩子小,小孩子说啥跟玩一样你别打他呀! 赵美美愣了愣,又看看郭金平,这才想起了温在锅里的饭,忙说,饿了吧,我端饭去。
    这是第一次,赵美美朝厨房走去的身影让郭金平感到了不踏实,一种隐约的局促和不安使他不敢看那个还在抽泣的小男孩,他一头拐进卫生间来,扭开了水龙头,让水“哗哗”地冲在手上。似乎只有这水的声响,才能把他的这种不明不白的心思悉数冲走。
    到明明睡觉的时候,赵美美凑到郭金平跟前,说,明明非要跟我睡。
    那就跟你睡吧。郭金平看着等在卧室门口的明明笑笑,说。
    那你还是睡大床,我跟明明去小卧室挤挤,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要我哄,没办法,只怪我太惯实他了。赵美美叹口气,说。
    哪里话! 你们娘俩睡大床去! 我睡小床! 郭金平在沙发上挪挪屁股,说,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儿都可以睡,别难为了孩子。
    郭金平就睡在了小卧室里。挨到床的时候,他还想想点什么,他还想翻个身,再想想顾红燕,想想他是怎么就撞见她的,或者,再想想妹妹,想想他在那条黑漆漆的河边是怎么想妹妹的。他直到躺下来想起妹妹的时候他才突然觉得,他好像已经好久没有想妹妹了,他好像已经快要忘了妹妹了。或者,再想想明明,想想为什么自己一见到明明这个孩子就觉得赵美美这里一切都变了,都不习惯了。他真想想想这种不习惯,想想明明睡在大床上的样子和自己睡在小床上的架势。
    可是,郭金平翻了个身就睡着了。他太累了,他才翻了个身他的骨头就像散了架样的散在了床上,他才翻了个身瞌睡就“嗡嗡”叫着,蜜蜂一样把他包围了。怎么这城里这么累人呵,怎么在这城里干一天活比在村里干十天还累呵。快睡着的时候,他还挣着这样想了想。
    是赵美美把郭金平弄醒的。赵美美一钻进郭金平的被窝里,赵美美的身子一挨上郭金平的身子,郭金平就醒了。郭金平睁开眼,看见赵美美正拿着自己瞧,便“噌”一下蹿起来,背脊贴在墙角,说,你怎么过来了? 明明要你跟他睡。
    赵美美轻轻笑起来,说,傻! 你慌啥慌! 明明又不是老虎。你慌啥慌! 我把他哄睡了才过来的。
    郭金平这才缓了一口气,像是才醒过来,身子一下舒展开来,说,我说呢。想了想,又说,你还是过去吧,明明要是醒过来,不高兴了。
    不! 赵美美一把抱住了郭金平,说,我想你! 干嘛? 郭金平也伸手抱住了赵美美。
    我问你,今天去哪儿了? 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我接电话的时候听着是个女的,你莫不是被妖精勾去了。赵美美的头在郭金平的肩上使劲蹭。
    郭金平只笑笑,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郭金平才又碰碰赵美美,问,你说我脏么? 去! 赵美美一拳打在郭金平胸口上,说,小孩子说的话你也信,你还像个当爹的不像? 你不是跟我说小孩说话跟玩一样吗? 郭金平又笑笑,便不吭声了。
    赵美美突然慌了,她一把箍住郭金平的腰,一头顶住郭金平的脖子,说,你这是干啥了你这是干啥了! 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你是不是嫌弃我带个孩子了! 郭金平摇摇头,说,不! 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嫌弃你的! 那个时候,月光刚好水一样从郭金平脸上流过,那个时候,鬼使神差地,赵美美的心悬了起来。
    3
    郭金平第二天要出门的时候找不到自己工地上穿的那双翻毛皮鞋了。
    他蹲在卫生间的墙角,抓抓头,又四处瞄瞄,还是没有,只好折出来,顺着客厅撅着屁股一处一处找。
    这双鞋是赵美美前几天给他买的。三十块钱,赵美美说让他穿着上工地干活,把郭金平心疼得直叫唤。赵美美说,你叫唤啥,这鞋又便宜又好,穿着上工地神气,稳当,踩在哪儿都踏实! 郭金平就说,我从来没有穿着皮鞋干过活。
    赵美美就笑郭金平没见过世面,说,这算啥皮鞋,这鞋如今只在工地上穿了,回到家,你必须把它脱了放在卫生间里,要不然,显眼。
    郭金平就照着赵美美的话做了。每次回家,他不仅把那双鞋脱了放在卫生间,还让赵美美帮着瞧着,在卫生间的墙上钉了两颗钉子,把工地上穿的衣服也挂上去。这样,郭金平每天都要换两套衣服,出去一套,回家一套。工地上一块于活的同乡郭金柱就笑他,见了他就说,穷讲究! 郭金平美滋滋地回一句,你懂啥,这才叫活明白了。
    可郭金平现在找不到那双鞋了。三十块! 才穿了几天! 自己昨晚明明是放在卫生间里的,怎么就会飞? 三十块,自己要扭一个水龙头才挣三十块,自己一年可以扭几个水龙头啊? 郭金平弄出的响动把赵美美从厨房里引出来。啥事? 赵美美捏着一双筷子,问。
    鞋没了。
    啥鞋? 咱上工地穿的。
    不是在卫生间里么。
    没在。
    这就奇怪。赵美美把筷子咬在嘴里,四处瞧。就瞧见儿子缩在沙发里系鞋带的样子。她一步追过去,扯起他的胳膊,问,明明,叔的鞋呢? 什么鞋? 我怎么知道?放在卫生间里的,你看没看见?噢,那臭皮鞋呀,我把它扔了! 那么脏,我一看见就恶心。
    你把它扔了? 你扔了! 赵美美忙着看看郭金平,愣了愣,一巴掌打在明明的屁股上,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呀! 你怎么这么淘人呀! 那是叔的鞋你知道吗? 那是叔要穿着去工地上干活的鞋你知道吗? 明明又哭了,只是,这一次,他只流泪,不出声,眼睛却恶狠狠盯着赵美美。
    郭金平忙出声去挡。别打别打! 没事没事! 我出去找找。说完就拉开门,伸头往外瞧。
    还好,鞋被明明扔在楼道里,一只在台阶上,歪斜着,一只在楼梯口,横睡着。郭金平忙跑出去,捡回来,套在脚上。
    真脏! 明明皱皱他的小眉毛,起身背起了书包。
    赵美美又一巴掌打过去,这一回,明明只偏了偏头,没有哭。
    一阵别扭就在这时从郭金平的心里冒出来。出门来到街上,这阵别扭就如同街上左奔右跑的车,一直在他的心里左奔右跑,好像要陪着他一直跑到工地上去。
    工地其实就是一家四星级宾馆的大堂。那是金大虾的工地,确切地说,那是金大虾一半的工地。这家宾馆的大堂要重新装修,金大虾只负责前面的土建部分,说土建是好听的话,其实金大虾就负责搭上脚手架,把大堂的旧墙敲了拆了,把新墙砌起来。后面的活才是装修,后面的活是别人干的。用金大虾的话来说,就是装修老子可干不了,到装修就让别人来换防了,老子砌好墙就带兄弟们撤,装修可不是人人都可以干的,那叫艺术! 因此,金大虾的工程其实又是一个小工程。可金大虾却对工地上的人说,小工程怕什么? 别瞧不起小工程,老子这辈子就是靠小工程养着了,老子这辈子就跟这小工程成亲戚了,这年头,能找到这小工程干的就算本事了,就算跟钱亲上加亲了! 金大虾的话让郭金平听得直点头。他只是觉得这是金大虾给自己找来的活,他要好好干。他只是觉得,他好好干了,就对得起金大虾对自己的照顾了,今后,就可以跟着金大虾大把大把地挣钱了。
    只是,这两天的活却不容他好好干。这两天的活才开始,正在用一根一根胳膊粗的钢管搭脚手架。脚手架这东西可马虎不得,那是他们干活时脚底下的帮衬。搭好了脚手架,往上铺上木板,再按人家管理单位的要求,在上面套上一层绿幽幽的安全网,那简直就是他们的家了。除了干活,累了,在上面拉撑展打个盹,饿了,在上面打开饭盒就吃。可以说,没有哪个盖房的,不对这脚手架牵肠挂肚的。可这两天金大虾的这脚手架却不好搭,套在钢管上的那些连接钢管的接头大部分都损了,有的锈了,有的裂了,拧一颗螺丝,要费好半天的劲,一不小心,拧过了,就滑丝了。
    郭金平拧着拧着就不想拧了,他扔了钢管,拍拍手套,把安全帽摘了,提在手上,转身去找金大虾。
    金大虾的工地临时指挥部设在酒店大堂的卫生间旁,窄窄的一间,像是卫生间的另一半。郭金平进去的时候,金大虾正在一个人兴奋地玩手机,见到郭金平,他一把拉过来,指着手机屏幕,对郭金平说,你瞧瞧你瞧瞧你帮我瞧瞧,这短信说我得了八万块的奖金,你说老子是不是撞上财神爷了,坐在屋里这钱都会砸在老子头顶上! 昨晚上的麻将老子就一个人把着和,赢得老子都厌烦了,直打瞌睡。你说老子牛不牛! 你说老子这两天到底牛不牛! 郭金平笑笑,点点头,像生怕他再讲什么,抢上一步,说,接头太损了。
    损个屁! 金大虾的笑还在脸上挂着,他合上手机,放在桌上,才问,你说什么?,接头太损了,锈,螺丝也锈,是不是换一批。要不,我怕脚手架不牢靠。郭金平说。
    放心! 金大虾挥挥手,说,干你的活去,老子这批东西再用十年也是牢靠的!放心! 郭金平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就出来了。
    只是,他的心里,又一阵别扭冒了出来。他明白,这一阵别扭跟早上出门时的那一阵别扭不同,这一阵别扭他是摸得着的,摸得着的他就不怕了,要么,他就摸着了把它再别扭过来,要么,他就摸着了,然后。
    把它扔了。可是,别扭就是别扭,不管它是摸得着的还是摸不着的,它们总是这样在郭金平的心里别扭着,这一天,快要让他的心别扭得拧出水来。
    天色就要慢慢暗下来了。每天的这个时候,一片火红的光便从远处的山尖上瀑布般飞溅下来,郭金平知道,这是到回家的时候了,郭金平知道,只要他这时候一站在家门口,就可以听见赵美美在餐桌上摆弄碗筷的声音了。
    可是,郭金平今天却不回家。一出工地,就顺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问自己。不回家啦? 问完了他又接着朝前走。他知道,他今天不回家,他知道,他没有走在回�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