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丫站了起来,接着,她又马上坐了下去。
她一把拉住父亲的手,使劲往自己这边扯。爸爸。她喊,你一定要好好的! 爸爸! 父亲好像没有她那么激动。他拍拍她的手,站起来,边往回走边说,那当然,我明天就开始看书跑步了,我明天就开始想第一个问题了。
是警察老张一路把他们送出门的。在看守所院里的那两棵树前,叶小丫突然想起了什么,忙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来,递给老张,说,这是我父亲的生活费,暂时先拿着,要是用完了,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老张接过钱,说,那你们得等一等,我得去办个手续,开个单子。
不用了。叶小丫说,你看着办就行。
这怕不行。老张的脸一下黑下来,他想了想,才说,你们不知道,过两天你父亲要转到监狱服刑去了,不在看守所了,我管不了了。但我会把这钱跟着转过去的。所以,你们必须跟我去办个手续。
那……叶小丫愣了愣,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看看站在一旁的安大泉。
老张一下笑了起来,说,姑娘,我知道你对你父亲感情好,像这样活生生把人分开的场面,我老张见得也多了,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老张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知道吗? 这守人送人是我老张的职责,你不必为这个给我老张上这个紧箍咒。这钱我帮你拿着,到时候该怎么给你父亲还怎么给你父亲,你要是真想结交我这个朋友,那你就去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一定办。叶小丫感觉院里那两棵树正在她的头顶飘啊摇啊。
你爸原来不是教委主任吗? 我想,不管怎样,你们认识的人都比我多。我有个侄女,今年要读高中了,可我就是找不到人把她弄个好点的学校。你们想想,她成绩好,我不想把她耽误了。
行。叶小丫想都不想就答应下来。她立刻这样对自己说,不管费多大的劲,都行。
在看守所的那扇新刷了防锈漆的大门旁,老张又把叶小丫拉到一旁,对着她的耳朵说,告诉你一件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的事,你父亲将被送到第二监狱服刑改造,监狱长是我的同班同学。
第二监狱? 在哪儿? 叶小丫看看那扇刷着新漆的大门,似乎已经看见了那个监狱。
新县。老张说完,折头就走。
4
傻笑。从看守所回来的路上,安大泉边开车边这样说。
你知道什么! 叶小丫还是笑。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知道你现在是在高兴对吧? 而且,不是一般的高兴对吧? 你知道吗? 你这样的笑,我可是从来没见过。
笑还有没见过的? 叶小丫仍在笑,露出了全部的牙。
安大泉也笑了起来,说,这你就不懂了,你知道笑分多少种吗? 你经常的笑只是咧咧嘴皮,像是别人没见过笑你咧咧嘴皮笑给别人看样的。还有,就是冷笑,冷冰冰的,你还不如不笑呢。谁见过你这样真真实实的笑一回? 从心里笑到脸上。我估计,可能就我了吧。
那不就美死你了! 叶小丫笑得脸红晕了起来。
美? 当然美! 安大泉喊了一声,朝方向盘使劲拍了一巴掌,突然就真的感觉到了一种美滋滋的东西从心里拔节似的往上长。长一截,他的心里就明亮一截,长一截,他的心里就宽敞一截。直到那种明亮和宽敞随着一阵明亮的风,朝他轻轻拂来,直到那种明亮和宽敞随着一群横过马路的人宽敞的笑在他眼前荡漾开来,他才又喊了一声,小丫,走,喝酒去! 不去! 叶小丫收起了笑,说,我要回家。
回家干什么! 不是高兴吗! 这人高兴了就得喝酒! 我不喝酒! 叶小丫的神情突然变成一个握紧的拳头在安大泉的眼前晃,她说,今后,永远都别想叫我一再喝酒了! 那干什么? 安大泉问。
回家! 我要打电话! 现在,沉静如水。安大泉已经被她赶走了,窗帘还没有打开,阳光还没有进来,站立在周围的,只有那些柜子、茶几、鱼缸、音响和门,只有那些从来都不出声的东西,只有那种从来都不晃动的气息。好像一切都在等待,好像一切都在聆听,好像叶小丫就这样便听见了母亲在那幢楼里的脚步声。母亲从宽大的沙发上一跃而起,母亲披在肩上的一条色彩斑斓的披肩滑落在晶亮的地板上,母亲在阵阵电话铃声中朝她扑了过来。
她一把抓起了电话,她一口气拨出了那串数字。
她喘息着,等待着,那一瞬间,电话里每一点细微的响动,都会在她心里拖出一条巨大的划痕。
喂。是一个中国男人的声音。
喂。叶小丫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说,就问,你那儿是哪里? 我这儿是法国。那个男人的声音文质彬彬的,叶小丫甚至突然就感觉到一双修长的手和一个清癯的身影。你哪里? 那个男人轻声问。
我这儿是中国。
中国? 我也是中国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个南方姑娘,对吗? 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叶小丫使劲点点头,她忘记了她是在对着黑皮沙发点点头,她说,我想找,找一个人。
谁? 那个男人在那边静静等待着。
我……我母亲。叶小丫说完这句话,浑身一阵颤抖。
你等等。那个男人像是一阵停顿,又像是一阵寒寒率率的忙乱,好一阵过后,他重新拿起了话筒,问,你母亲? 你母亲是谁? 我们这儿从来没有住过女人。
怎么? 叶小丫心里一紧,忙问,我打错了吗? 叶小丫又冲那个男人重复了一遍电话号码,问,你那儿是这个电话吗? 嗯。那个男人像是点点头。
那你那儿是不是马赛? 是。
那你那儿是不是在一条河边? 是不是一幢楼? 是。
这就奇怪了! 叶小丫想了想,就把电话朝下压,压到一半,又忙拿到嘴边,说了声,对不起,再见。
再见。那个男人好像舒了一口气。
叶小丫直起身来。那一刻,她突然心静如水,突然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5
她决定就这样守下去。守住电话,守住那串数字。她觉得只要守住了家里的这部电话,就守住了那串来自天边外的神秘的数字,她甚至觉得只要守在这部电话边,就守在那条遥远的河边了,就守在那条遥远的河边的那幢小楼门口了。
一想到这里,叶小丫的心就忙乱开来,一想到这里,叶小丫整个人便在家里忙乱开来。
她先是翻找出一块洁净的毛巾,在电话边站了站,想了想,又折身走到水龙头前。扭开来的时候,她发觉水龙头漏了,朝外滋滋喷她一身的水。她不管,俯身凑了上去,就着水,使劲搓揉着那块毛巾,她想,她要把那部电话擦得亮亮的,像是想象中母亲明亮的脸和母亲见到她时明亮的神情。
擦完了电话,叶小丫又找来一块漂亮的布。那块红底的布上印着一串一串金色飘动的五线谱,仿佛叶小丫心里就要飘出的歌。她把它折叠整齐,然后,轻轻盖在了那部电话上,仿佛轻轻披在了母亲的肩上。
接着,她就开始擦沙发、茶几和鱼缸。大片大片灰白的尘埃被大片大片飞快地抹去,叶小丫觉得像是正在抹去心里大片大片污迹斑斑的往事。沙发和茶几在她的挥动中慢慢透亮起来,那一刻,她觉得她的心也在她的挥动中慢慢透亮起来。她站在那个干枯的鱼缸旁想,只要她这样不停挥动下去,整个屋子就可以变得崭新,她整个人就可以变得崭新了。崭新,现在,这是一个多么令她心动的词,这是一个多么值得期待的词啊! 她想,她要让一切都变成崭新的,她完全可以让一切都变成崭新的。她想,她要在这样的崭新中开始自己真正的等待和守候,她想,只有崭新,等待才能像等待一样安稳地坐在沙发上。
她马上又找来了扫帚和拖把。现在,只剩下地板了,现在,她要把地板擦得光亮。她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她知道,当地板上的灰尘也被大片大片抹去的时候,洁净就会在房屋之中大片大片铺展开来。她迫不及待地想,洁净就是一张光亮舒适的床,她一躺上去,整个世界就会静悄悄睡去,她一躺上去,所有的梦就会静悄悄朝她涌来。在水池里冲洗拖把的时候,她还一个劲笑了起来,她想,一个人要是能对着光亮的地板生活一辈子,那该多好啊! 只是,水龙头好像彻底坏了。朝一旁喷出去的水越来越多,能冲在拖把上的水越来越少,叶小丫皱了皱眉,不得不停下来。她看看拖把,又扭扭水龙头,水龙头这时连扭都扭不动了,看样子,只能赶快找人来修了。叶小丫忙扔下手里的拖把,折进客厅,找起电话来。
她拿着电话拉开门,来到楼道里。楼道的墙和楼梯的台阶上,贴满了修水龙头、下水道和抽水马桶之类的小广告,一眼看上去,它们就像一张张不知疲倦的嘴,冲每一个从楼道里经过的人叫唤着。叶小丫随便朝墙上扫一眼,看准一个电话,拨了过去。要接通的时候她突然想,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帮家里做一件事了。这种想法顿时让她的心饱胀起来,像一块扯满了风的帆。
修水龙头的人很快来了。见到来开门的叶小丫的时候,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立刻愣了愣,狠狠盯了她一眼。这让叶小丫觉得那个男人似乎不是来修水龙头的,而是来要债的。叶小丫在心里寒了寒,便吼起来,进来呀! 你到底修不修呀! 不修我另外叫人啦! 那个男人一闷头走了进来,之后,便神情古怪地看着叶小丫。
叶小丫愣了愣,也狠狠盯了他一眼,抬手一指,说,喏,那就是水龙头! 男人一声不响地朝水龙头走去,很快,他的背影就被喷出来的水浸湿了。很快,他“砰砰砰”干活的样子就让叶小丫的眼神软了下来,接着,心也安稳了下来,就走向挂在衣架上的皮包,伸手进去,摸出了钱。
活很快就完了。那个男人提着钳子出来的时候,浑身湿淋淋的,这样,他古怪的神情也湿淋淋的。他就这样湿淋淋在客厅里瞅来瞅去,似乎要把这里面的每一样物件都瞅得湿淋淋起来。叶小丫看不过去,就又吼,看什么看! 拿着! 连买水龙头的钱,一共五十。
那个男人这才想起了钱,一把抓过,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又回过身,想了想,咬了咬牙,才一抬头盯着叶小丫,说,我杀死了你的一条狗! 你说什么! 叶小丫惊叫起来。
那个男人一转身不见了,楼道里,一阵紧密的脚步声。
叶小丫“砰”一声关死了门, “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子。可是,除了密密麻麻在人群中密密麻麻的人群外,她什么也看不见。
第十八章
1
郭金平却在死死盯着叶小丫。确切地说,郭金平是在街对面的一棵树下死死盯着叶小丫的窗口。叶小丫推开窗口,叶小丫探出头来,叶小丫伸长脖子使劲朝下看,接着,叶小丫又缩进了窗口,拉上了窗帘。
窗帘是“刷”地一下拉上的,那急速晃动的情景让郭金平的心也跟着晃动了起来。他想,这个骚女人。他想,这个顾红燕。他想,他又碰上这个骚女人顾红燕了!已经是暮色四起的时候了。郭金平拿眼睛在大街上瞅瞅,到处都挤满了行色匆匆的人和行色匆匆的车。似乎只有他和快要落山的夕阳映出的满天金色是不动的,似乎这座城市只有他一个人不行色匆匆。
‘ 郭金平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树,那棵树繁茂的枝叶聚集在他的头顶,像一只巨大的手,在他心里画出了一块巨大的黑。他觉得他被这块黑狠狠压着,他觉得他的心被这块黑狠狠搅动着,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娘的! 郭金平狠狠朝那棵树骂了一声,拔脚朝城外走去。
我杀死了你的一条狗! 郭金平的心里,这声音像狗一样缠着他。我杀死了你的一条狗! 郭金平在横过一个路口时突然想起来,其实,这声音从他说出来的那一刻起,就狗一样在他身上转来转去了。我杀死了你的一条狗! 现在,这声音使他加大了脚步,仿佛只有城外,才能把它甩脱。
他不知道他是怎样让这句话冲口而出的。本来,这个时候,他应该坐在家里,他应该端起碗,扒两口饭,然后,赵美美就朝他碗里夹了一块肉。本来,他已经从金大虾那个四星级宾馆的工地回到家了,他拉开门,刚要换衣服,电话就响了。本来,赵美美接完了电话是让他别去的,赵美美说,你都累了一天了,咱们不在乎那几个钱。可他对赵美美说,钱就是钱,哪有摆在面前让它跑了的。他还说,饭嘛,可以放一放,回来冷了,热热再吃,可钱你不能放,你一放,它就跑了。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提起了钳子,没等赵美美吭声就出来了。赵美美还追着出来说,干完活就赶快回,我等你吃饭! 赵美美还在门口竖着耳朵等郭金平结结实实应了一声,才罢了。可这就遇上了这个女人了,这就说出了那句话了,像是老天早就安排好了似的。这样,他就不能回家了,他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能回家了。他想,他现在就是回了家也没有用,他现在就是回了家也得找个地方自己一个人呆着。
他想好好想想,他想从头到尾好好想想。这到底是回啥球事呀! 怎么自己提着钳子出了门,怎么自己拐过几个街口上到四楼敲开另一道门,这个顾红燕就站在门口了? 这个顾红燕披头散发,挽着袖子和裤腿,穿着一双男人的拖鞋,浑身湿淋淋地就站在门口了。她不住红叶小区了? 她不屁股一扭一扭地让男人开着车把她送进那幢大房子了? 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怎么一点也不妖精了? 他还想起了他站在她门口的情形。他想起了他捏在手里的钳子动了动,接着,他的心动了动,他的手臂也动了动。他想,如果那时要是她不吼着叫着让他进门,如果那时要是她不吼着叫着让他修水龙头,说不定他真的就忘了水龙头的事了,真的就忘了赵美美等他吃饭的事了。说不定,他真的就会一钳子上去,把这个女人的脖子像那条小狗一样扭断了,让这个女人的身子变得像那条小狗的身子一样软绵绵的了。
可是,他还是想起了赵美美,他还是去扭水龙头了。他甚至觉得,他扭这个水龙头比他扭过的任何一个都扭得好,扭得结实。那个新换上去的水龙头被他扭得高抬着头,精神抖擞的模样,像是随时可以从里面流出金子来。
狗日的水龙头! 郭金平骂了一声,一阵风便朝他卷过来,卷得他心底一阵清凉,清凉得什么都没有了,清凉得只剩下心里的那块黑了。
他来到河边。城外的这条河在城里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的黑。
他想起了妹妹死时黑漆漆的样子。这是他不能想的事,这是他从来就不敢想的事。他想起了那辆拉水泥的大卡车,他想起了他站在车兜上那一路的冷。
那时,他觉得那车根本不是拉水泥的,那车除了他之外,就是拉着一车兜的冷。冷,冰冷,像刀刮一样的冷,冷到了脖子根的冷,冷到了心底的冷。
卡车司机心好,帮他找到了设计院。设计院的领导听说是他来了,当晚就让工会的人陪着,去了妹妹家。来到楼下的时候,就走不动了,城里的人睡得晚,妹妹摔下来的围墙下,还围着一大群人。工会主席在车里指了指那群人,像是找到了证据似的对郭金平说,这不,那就是你妹妹摔下去的地方! 郭金平拉开车门就跳了下去。他觉得一步就跳到了人群中,他觉得一把就拨开了无数的后背,来到里圈时,他只看见了一圈黄带子围住的一块地方,那块地方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在地上用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