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偏西了。太阳就像一个记忆中遥远的火塘,只要郭金平一抬头,就看见了妹妹被火光映红的脸,就看见了母亲和父亲被火光映红的脸,就看见了整个村庄被火光映红的脸。
郭金平拔脚就朝回走,他想,明天! 他想,明天我就要杀了他们!
3
可是,等郭金平推开赵美美的家门时,一切又都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赵美美坐在饭桌前,一桌子饭菜的热香正在黄昏的余晖中扑打着她的脸。一听见门响,赵美美的脸上立刻划过一道火热的光,一看见郭金平走进来,赵美美的脸上立刻显出了惊惶,随即,便是笑,仿佛一桌子的饭菜立刻就跟着沸腾开来。她朝郭金平迎上来,仿佛一桌子饭菜的热香都朝郭金平迎了上来。
你去哪了? 我等你一天。快吃饭吧,你肯定一天都没吃了! 赵美美接过郭金平脱下的衣服,推着他坐到了饭桌前。
我去找金大虾了。郭金平这样顺嘴答了一句,立刻,他就觉得他和进门前的他比起来,完全是两个人了。就像一个浑身燥热的人一猛子扎进了一潭清凉的水里,燥热还在,可是,清凉却让他不能自拔。
你去找他干啥? 赵美美在饭桌上摆好了碗,倒好了酒,又夹了一块红烧排骨放在郭金平的碗中,问。
我去,我去找他,我去跟他说,说,说我要在他那儿好好砌墙了。郭金平的口中悬了一口酒,怎么也咽不下去。
真的! 赵美美一慌,筷子掉到了地上。她也顾不上去捡,一把抱住郭金平,问,真的! 你别抱我! 你吃饭你抱我干什么! 郭金平推了赵美美一把。
赵美美被推得歪了歪,但根本不知道似的,又一把抱住郭金平,说,我不管!我不管什么吃饭不吃饭的,我就要你告诉我,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郭金平看了看赵美美,似乎又为自己的举动愧了心,只好叹口气,一口把杯里的酒喝干,点点头,说,真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 赵美美忙着又朝郭金平的酒杯里倒满了酒,说,那咱们就可以朝着挣钱的路上奔了! 你别倒了,我不想喝了。郭金平懒懒地说。
不喝了? 累了吧? 那,那咱们吃饭,吃了饭早点睡,你出去一天了,太阳又烈,是神仙都该累了。
不吃了。郭金平推开碗,站起来,说,我怕是真的累了,我躺躺,喘口气。郭金平径直朝卧室走去,身后,是赵美美满眼睛不知所措的光。
又是这张床了。只要他一躺上去,那蜜一样柔软而又香甜的滋味顿时铺盖在身上。又是这张床了,这张承载了郭金平所有幸福的床,只要他一躺上去,幸福就从他的心底泉水般汩汩地涌,只要他一躺上去,他就愿意这一辈子都用自己的身体去丈量赵美美带给他的这种无边无际的幸福了。
可是,妹妹。可是,妹妹死了。可是,妹妹不仅死了还被他们说成是疯了。可是,妹妹被他们说成是疯了后妹妹的死就再也没有人管了。可是……这个时候,郭金平心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他突然觉得,他身下的这张床就快要被这声音掀翻了。或者,已经掀翻了,他突然就和床一起掉进了这声音的波涛之中,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疯一样地顺流而下。他碰到了床的脚,床碰到了他的头。他抓不住床,床挨不上他。他就这样翻卷着,两旁,是林立的高楼和高楼中林立的目光,他突然觉得,他快要被淹死了。
赵美美的头这时在门框上顿了顿,望着脸色蜡黄的郭金平,叹了口气,接着,就走进来,在郭金平身旁坐下,问,你怎么了? 饭也不吃,你是不是病了? 郭金平摇摇头。
那你是不是吃腻了? 要是吃腻了,我现在给你重新做别的去。挂面、包子还是馒头? 郭金平又摇摇头。
那你是不是在这城里呆腻了? 要是呆腻了,咱们明天就走,咱们去省城。你还没去过省城吧? 我也只去过三四回,咱们明天就去,好好地玩几天,对了,省城的东西又多又好,到时候,咱们好好逛逛,我要好好给你买几样东西。你说呢? 赵美美说着说着,就伸手去晃郭金平,像是想把他的声音晃出来。
郭金平还是摇摇头,说,我哪能胡乱花你的钱,我一个大男人自己不把钱挣来给你花我还花你的钱,我还算啥男人呢? 赵美美听了,心里一酸,说,那我的钱不是你的钱? 郭金平坐起来,瞪着她,瞪了好一阵,才问,美美,你是真的想对我好?赵美美就点点头。
你是真的不嫌弃我这又穷又呆的样? 赵美美摇摇头,想想,又马上重重地点点头。
说,只要你不嫌我带着个孩子就行。
可是,可是我真想求你。郭金平一翻身从床上下来,立在了赵美美跟前,说,我求你不要对我这样,你对我太好了,我求你不要这样对我好! 行不行? 我求你了!赵美美就点点头,想想,又马上重重地摇摇头。
摇着摇着,眼泪就摇出来了,大滴大滴,砸在她的手心里。我知道,你就放不下你妹妹的事。赵美美说,我知道,你要是不把你妹妹的事弄明白了,你的心里,就装不下我。
郭金平一屁股蹲在了墙角里,像是再也站不起来似的,憋着头,像是要把一肚子的委屈都憋回去,说,可我妹妹她死了! 你说难道就这样让她死了不成? 你说她就这样死了,你的心里不憋闷吗? 赵美美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可又想了想,还是一咬牙,接着往下说开来。她说,憋闷! 谁不憋闷! 可你憋屈又有啥用? 咱乡下人哪比得过他们城里人,咱乡下人的命哪比得过他们城里人的命! 咱乡下人的命贱,死了也就死了,活着的人哪来得及去想,活着的人还要忙着奔自己的活路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城里人说你妹妹咋了,你妹妹就咋了,你能有什么办法? 金平,你要是有办法你来这儿半年多了你怎么也应该想出办法来了,可你也没有办法,对吧金平? 咱们都没有办法! 那你是说,算了? 郭金平的声音在赵美美听起来,从来没有这样恍惚过,就像一头村里等待宰杀的牛,眼睛里突然啥都没有了。
赵美美咬咬牙,说,算了! 郭金平像是中枪一样倒在了墙上。
赵美美再也忍不住,扑过去,连头连脚地抱住了他,哭着说,金平,我不想这样说,真的,我根本就不想这样说,我想帮你! 你要是不信,你就想想这么多年了,为了你妹妹的事,我说过啥? 就连为了你妹妹的事我去嫁了别人了我也从来没有说过啥! 可我看着你遭罪你明白吗? 你为了你妹妹的事遭了多大的罪你明白吗? 你就不能好好活了吗? 你就不能让你自己舒舒坦坦想干啥就干啥地活一回了吗? 还有我!我还没死呢!你就不能带着我好好活一回了吗? 你是要我死是不是? 你是不是等我死了你才想跟我好好地过? 告诉你,我早就想死了算了,我是因为想再见见你我才这样活着,可等我见到你了我怎么又觉得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第一次,赵美美这样放开声气,哭得死去活来。
这时,郭金平才像重新活过来一样,眼睛里突然有了一层光亮的东西,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抬起头,望着赵美美,说,我听你的,算了! 算球了! 赵美美一听,忙抹抹眼泪,在他身上狠命捶开来。
4
郭金平病了。一会儿怕冷,一会儿怕热。冷的时候像是掉进了冰河里,像是掉进了冰河又被北风吹得变成了冰人,还在冷。热的时候像是一团火烧在了身上,像是烧在身上的一团火又遇上了更大的一团火,到处是火,满眼睛都是火,根本找不到一处可以躲的地方。郭金平明白,它们是冲着自己的命来的。
赵美美说,这是寒热攻心,要赶紧去医院。
郭金平说,不用,挺挺就过去。
赵美美急得掉下泪来。可是,急也没用,她只好在一旁跟着忙。一会儿在郭金平身上加两床被子,一会儿又掀开被子,把冰箱里冻好的冰块掰开来,用毛巾扎好,放在郭金平额头上。还有药,她翻箱倒柜地找,一堆是风寒感冒的,一堆是清热抑火的,可是,哪一堆她都拿不准,哪一堆她都不敢在郭金平身上试。想想,就一头扎在郭金平的枕头边,透透哭开来。
郭金平忙伸出手把她往自己怀里搂,可是,试了几下,实在是没有力气,就只好推推她,说,没事,别哭,我从来不生病的,挺挺就过去了。
果然,第二天病就被郭金平挺掉了一大半。只是虚,看哪儿都是晃晃悠悠的,下不了地,只好躺在床上。赵美美见郭金平不怕冷也不怕热了,就笑起来,偎进他的怀里,说,我这两天被你吓死了! 我这两天是命中注定要被你吓的! 我这两天快变成你的鬼了! 郭金平咧咧嘴,还没来得及笑,就见赵美美一头睡了过去,很香,鼻尖上一层薄薄的光亮,一翕一合的。
自己来到这城里转了一大圈到底有啥球意思? 或者说,自己这样一天像丢了魂样的活着到底有啥球意思? 没啥球意思! 钱钱不挣,日子日子过不好,自己的女人呢? 自己的女人被自己弄得整天哭天抹泪的,自己的女人被自己弄得嫁出去了一回。人家照旧对你好,人家照旧把你当个宝样的捧着! 这就不得了了! 这样的女人就是再嫁一百个男人也是最清秀的女人,你要是再不娶回来藏着哄着含着焐着你活在这世上就真没啥球意思了! 换句话说,你要是再这样一天像丢了魂样的在她面前晃荡你就真的不算个男人了! 再换句话说,你要是连这样的女人都可以把她弄丢了你这人活着就真没啥球意思了! 郭金平想。
可是,妹妹! 郭金平心里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这个时候,他才发觉,好像这种声音已经在自己心里响了几十年了,好像这种声音已经在自己心里响了几万遍了。好像只要自己一想想赵美美,或者,自己只要一想想自己的事,这种声音就会在一旁不停地响。像是你要是不去管它,它就会让你的心炸裂开样的。像是你要是不去管它,你整个人就会像上歪了梁的房子样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崩塌了。只不过,这个时候,等这种声音再响起来的时候,郭金平在心里转了一个弯,郭金平试着这样去想,可是,妹妹真的丢了! 妹妹真的死了! 妹妹真的丢了死了自己是不是就该想想别的了,就该断了妹妹这个念头了。一想到这儿,郭金平像是触到了一锅滚烫的油,一阵钻心的痛。
郭金平闭上眼睛,叹口气,这才觉得自己真的是软绵绵的,像是再也积攒不起一点精神来。原来,人还会这样,人还会在没了想头和断了念头的时候就病起来,这是郭金平从来没有见过的。
下午的时候,赵美美见郭金平好多了,自己便也精神起来,提着菜篮出去,买回了好多菜。郭金平的眼珠一直在那些长长短短的菜和赵美美长长短短的手指间转来转去,等赵美美的手指和菜叶都不动的时候,他突然问,你说,这日子就这样过了? 赵美美愣了愣,就顺着郭金平话的意思点点头,说,就这样过呗。
你说,这样过咱们就好了? 郭金平又问。
嗯。赵美美迟疑着,含含糊糊站了起来。
那就这样过吧。郭金平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赤身站在地板上,说,我妹妹的事就算过去了,我再也不瞎寻思了,我明天就找金大虾去。
那时,赵美美手中的菜叶散了一地,她忙拿着郭金平上上下下瞧,瞧完了,就“哇”的一声,扑进郭金平怀里,哭得像是要死过去。
5
郭金平的身子跟牛一样不用担心,只要想通了,他的身子几顿饭两三天也就养起来了。在赵美美的眼睛里,这两三天,郭金平像是被拆散后又重新换了零件重新上了油重新组装了一回的一把电推剪,渐渐变得顺手、力道十足起来。情不自禁地,她有时会觉得她的屋子里到处都充满了力量,甚至,到处都是这个男人粗壮的呼吸声。就连这天晚上他再一次进入她的身体时,赵美美真的感受到了犁头插进田地的那一声结实的响。
郭金平又去找了金大虾。金大虾一见是他,笑得半天才把嘴里的那颗金牙藏好,痛痛快快喝口茶,把嘴皮润撑展了,才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只是,怎么那么快? 我想找个活干。郭金平站在金大虾那张大得跟双人床样的办公桌旁,说,我还是想跟着你干。
我跟你说。金大虾一大口茶含在嘴里,抬手指着郭金平,咽了半天才又说,我们俩这叫什么你知道吗? 我们俩这叫瞌睡和枕头你知道吗? 瞌睡遇上枕头! 你说说,这瞌睡不遇枕头它能叫瞌睡吗? 这枕头不枕瞌睡它能叫枕头吗? 所以,这瞌睡它只能遇上枕头! 只不过,我现在真的弄不清咱们俩谁是瞌睡谁是枕头? 也许,这瞌睡有时候就变成了枕头这枕头有时候就变成了瞌睡你说对不对? 郭金平被金大虾说得呆了,只会跟着一个劲点头。
你点头也没用! 金大虾“叭”一声把茶杯顿在桌上,说,我看你根本就没听懂。不懂也没关系,一般来说,这绕嘴的东西都深奥得很,是要人搭上小半辈子慢慢才弄懂的。可等你弄懂了,你又觉得真他妈没意思,就是说,等你弄懂的时候你已经觉得这个东西对你没有一点屁用了! 你说这人! 就像这瞌睡和枕头,你说它是瞌睡它就是瞌睡,你说它是枕头它就是枕头,这有时候枕头要对瞌睡拿三拿四的,不让睡! 这有时候瞌睡要对枕头拿五拿六的,硬撑着! 可这有什么意思呢? 这到头来还不是瞌睡要去找枕头枕头要去找瞌睡! 还不是枕头见了瞌睡就告饶瞌睡见了枕头就躺倒! 这叫什么? 这就叫退让! 退一步海阔天空知道吗? 海阔天空是什么? 海阔天空就是说你只要退一步你就再也不像从前一样难受了,懂吗? 郭金平抓抓头,想摇,又点点,刚点,又摇摇。
最后,干脆就缩了起来,再不寡扯。
金大虾一见郭金平这样子,只好收住嘴,说,算了,我怎么说你都是那个球样,我干脆这样跟你说得了,我刚签了个工程,四星级大酒店的大堂整修,我正愁人手呢! 听懂了吗? 郭金平一下笑起来,说,你不早说。
下个星期四开工,正好还有你七八天闲的,你上回在我这儿干的工钱嘛,等这次你在我这儿干完了,一并付了,行吗? 那最好,那倒是。郭金平说完,就冲金大虾躬了躬腰,一转身往门外走。
金大虾的声音使劲追着他跑,嗨,我说你是真想通了还是又借我这儿办你妹妹的事了? 我说你这回可不行了! 这回你可别又三天两头在工地上见不到人影了! 这可是大工程,四星级呀! 不会了! 郭金平大声应着,就像一匹马上路前痛痛快快打了个响鼻。
郭金平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金大虾说的瞌睡和枕头的事,可是,怎么想他都无法弄明白其中的只言片语,只觉得金大虾的声音“嗡嗡”地在耳边叫,他的心里一阵悲凉。金大虾像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可仔细一想金大虾又像是自己在胡乱言语。可为什么金大虾胡乱言语不言语点别的偏偏要说这瞌睡和枕头的事,还说得他心里酸酸的、凉飕飕的、想哭又哭不出来样的,像是说在了他心坎上。这样看来,金大虾又不像是在胡乱言语。他要是在胡乱言语,能一下就蹲在一个人心坎上言语开来吗? 凡是能说在一个人心坎上的话,就不是胡乱言语能言语得出来的。那么,到底是什么说在了自己的心坎上呢? 是瞌睡? 还是枕头? 好像都不是。这瞌睡和枕头都是老话了,都是被人说了几千年的话了,自己又不是不会说,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看来,不是瞌睡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