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住到那儿去了? 王副行长背着手,在一盆花的面前踱来踱去。
怎么了? 那是我的房子! 叶小丫一下叫了起来,问,这也要领导管吗? 那是你的房子? 王副行长一下绷紧了身子,他问,那真是你的房子? 是。怎么了? 叶小丫呆了呆。
那么,那是你买的还是别人送给你的? 王副行长问,嘴角挂着一种似是而非的笑。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我不想说。
你不能不说。
为什么? 因为这是领导在找你谈话。
叶小丫笑了一下,像是一只飞蛾在她脸上蹬了一脚。她说,那还不简单,那是我和我男朋友买来准备结婚的房子。
你男朋友? 王副行长皱了皱眉,好像叶小丫根本就不应该有男朋友似的。你男朋友叫什么? 这你也管吗? 叶小丫又笑了一下,说,萧玉文。
这就对了! 王副行长松松垮垮倒在座位t ,接着,又直起身,说,这就不对了!怎么这个顾红燕跟我说,这个叫什么萧玉文的是她的男朋友?而且,她还说,房子是萧玉文送给她的? 你说什么? 叶小丫变得傻乎乎的。
喏,你自己看看吧,这是那套房子的房产证。复印的。王副行长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那张纸在他宽大的桌面上轻轻滑了过来。
那张纸真像是一艘船,真像是一艘载满了咒语和嘲弄的船。叶小丫真想转身就跑,可是,王副行长的手指却如两只巨大的桨,她怎么也跑不出那划出来的一圈一圈的波澜。
她就看见了“顾红燕”这三个字。她一看见“顾红燕”这三个字就看见了顾红燕在她的房间里穿来穿去的样子。立刻,她抬起头来,望着王副行长,说,她说是就是吧,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说完,她丢下了王副行长和那张纸,转身朝门口走去。
下楼的时候,她没有进电梯。她一阶一阶地往下走,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纸,那一张一张写满了“顾红燕”这三个字的纸在她的眼前飘来飘去,那一张一张写满了顾红燕这个人的纸铺满了乇副行长滑亮宽大的办公桌。顾红燕就是纸,萧玉文就是使那张纸飘飞不止的风。
那么,自己是什么? 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张纸? 一张发黄的纸、一张就要撕碎的纸、一张挤压在萧玉文众多的纸之间的纸? 叶小丫掏出手机就拨萧玉文的电话,还是关机。
她想都不想,又拨通了顾红燕的电话。
喂,小丫。顾红燕说。
你在哪儿? 我? 你问我吗? 是。
那你在哪儿? 我在单位,楼梯间。
你在那儿干吗? 我在这儿想你。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
你在外面的哪儿? 怎么? 有事? 有事。有些事,我想咱们该从头理理,从头想想。
顾红燕突然没有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等叶小丫已经下完最后一级楼梯,她才说,小丫,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等我忙完事我再约你,我们好好谈谈,好吗?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
外面哪儿? 顾红燕顿了顿,像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在外面跟朋友谈事呢。
什么事? 什么朋友? 我的事,你不认识的朋友。
叶小丫一下笑了起来,说,看来,我们是该好好谈谈了。
5
在停车场,她立刻就看见了安大泉。
你怎么来了? 叶小丫皱皱眉,朝他走了过去。
你不是说叫我下班的时候来这儿等着? 你不是说晚上要请我吃饭? 安大泉仍笑着,热乎乎的口气好像在紧拢着她。
噢。叶小丫听他一说,想起了早晨。
可安大泉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问,你怎么了? 脸色不好。
叶小丫轻轻叹了一声,目光远远放了出去,好一会儿,才又慢慢收回来。那就,走吧。她说。她的余光里全是远远近近的高楼和大大小小的窗口上黄昏的倒影。
他们在安大泉的车里,他们在车和车的夹缝里,时不时互相望望,又时不时望向别处。他们有时候盯住街上同一个人的脚步,有时候,又随着不远处熙攘的人群来来往往。
去哪儿? 还是安大泉忍不住,说,你总不能请我吃饭就是在这大街上绕两下吧。
叶小丫应了一声,像是才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梦中折回身来。她问,去哪儿? 想了想,又说,你定吧。
说完,就真的闭上了眼。
安大泉看了看叶小丫,笑了起来,说,那就,那还是就回家吧。
回家? 叶小丫轻轻问,回家? 回哪儿? 红叶小区呀! 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好,就算了,我还是送你回去吧。刚好遇到了红灯,安大泉缓缓把车停丁,下来。
那儿不是我的家了。叶小丫摇摇头,咬紧了嘴。
什么?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哎,叶小丫我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安大泉干脆侧过身来,盯着叶小丫上上下下地看。
叶小丫还是满脸的乱,她说,那就,那就去你家吧。
去我家? 安大泉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今天恐怕不行了。
叶小丫就转过脸来,盯着他看。
安大泉忙说,今天我家不是住着两个朋友嘛,你早晨看见的。
一说起早晨,叶小丫才想起她在安大泉身后看见的那两个笑眯眯的大高个,就问,他们是谁呀? 你的朋友住在你家里你就不能带着我去了? 不是! 安大泉说,脸慢慢阴了起来。
是不是你带着我就不能见人了? 不是。
那是不是我去就搅了你们的什么事了? 不是。
那你有什么事你去忙吧,我过了这个红绿灯就下车。
别别别! 别下! 安大泉看看那盏仍然亮着的红灯,又看看路中央正背着手瞄来瞄去的那个长得岗亭一样的交警,说,算了,我还是跟你说了,那两个人一个是我前妻,叫林芝,一个是她的男朋友,叫高老大。他们是旅行结婚旅行到了我这儿的。
哈哈。叶小丫笑了笑,说,那你也不想回家了? 安大泉点点头。
哈哈哈。叶小丫又笑了笑,说,那那儿这几天也不是你的家了? 安大泉又点点头。
哈哈哈哈……叶小丫终于大笑起来,笑完了,才说,看来,你和我一样窝囊!你比我还窝囊! 你真窝囊! 她又愣了愣,就冲安大泉喊了一声,走,咱们喝酒去!绿灯正好亮起,安大泉的车像一只羞愧难当的虫,从那个满腹狐疑盯着他们看的交警身旁爬过。
6
窝囊! 你就是窝囊! 你比我还窝囊! 我就是窝囊! 我比你还窝囊! 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两个十足的窝囊废! 在一家飘着满屋子低沉的女中音的西餐馆里.叶小丫已经醉意朦胧。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你说说,我到底还有什么办法? 人家求到我了,林芝求到我了,林芝头一个星期就打电话来跟我说,他们旅行结婚要旅行到这儿了,可没地方住,问我的房子还在吗? 还是我一个人住吗? 我操! 她不是想借我这儿当免费的洞房还能是什么? 我操! 我的房子怎么会不在? 我的房子还能一晚上就变成别人的了? 我的房子要是一晚上就变成别人的了我他妈就跟你林芝姓! 不! 跟你高老大姓! 不! 跟你,跟你叶小丫姓! 你给我住嘴! 叶小丫狠狠瞪着安大泉。叶小丫的大眼睛此时在安大泉的眼里突然就变成了两个盛满了酒的大酒杯,盈盈摇晃着。叶小丫往左一摇,酒就一行一行出来了,叶小丫再往右一晃,酒又一滴一滴跌到了桌子上,怎么也擦不完。叶小丫还是伸手使劲擦,边擦边骂,你知道个屁! 房子是吗?不就是个房子吗! 我不是有栋大房子吗? 你不也有一栋大房子吗? 可我的大房子你的大房子不就一晚上都变成了别人的了吗? 不不不! 安大泉趴在桌子上,说,我有钱! 你不知道,那房子是我出钱买的,房产证上还写着我的名字! 喝,喝酒! 安大泉使劲抬起头,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你知道个屁! 叶小丫也抬着酒往嘴里灌。你以为房产证上是你的名字你就了不起了? 房产证算个屁! 你信不信? 房产证什么也不是! 你的名字什么也不是! 不不不! 房产证是钱! 房产证的意思就是证明你有钱! 你有钱就行了! 有钱,你不要这地方的房子了你还可以去那地方又买另外的房子。
可我也有钱,可我为什么就没有房产证? 不不不! 你不同,你不需要! 为什么我就不需要? 你是女人。你们女人用不着房产证! 只要男人有房产证了你们女人就有房子住了,只要我有房产证了你就有房子住了! 你给我住嘴! 叶小丫又狠狠瞪着安大泉,说,你知道个屁! 你不知道! 我被你们害惨了! 我被你们害得一小片地方都没有了! 但我不怕! 我怕什么? 我叶小丫这个人最不同的就是胆子比男人的还大!我怕什么?我哭什么? 今天来不及了,我明天就去买,我明天就去买一栋比今天更大的楼你信不信? 信! 不信! 安大泉点点头,又摇摇头,像是在应合着那个女中音婉转的节奏。
你敢不信! 叶小丫一拍桌子,女中音突然哑了下去。
我就不信! 你不知道,你没有我的钱多你信不信? 你知道个屁! 我比你钱多!你有多少钱? 你有多少钱? 我的房子加上我的车加上我押在服装上的钱一共一百八十多万,我昨天晚上才算的。
你昨天晚上? 你昨天晚上不是来了两个朋友吗? 你昨天晚上算钱? 吹牛! 是!我昨天晚上就是算钱! 我一见他们我就不舒服我一不舒服我就早早躺在床上使劲算钱! 今后,我一见他们我就算! 我见他们一次我就算一次! 我算一次我这心里就痛快一次! 哈哈哈哈……叶小丫一阵狂笑,笑得那个女中音又应声而起,如泣如诉。痛快! 她说,喝! 她“咕嘟咕嘟”喝完了一大杯后又狠狠瞪着安大泉,说,我比你多! 什么? 安大泉也“咕嘟咕嘟”喝下l 『一大杯,抹抹嘴,问。
钱。
你有多少? 八十万! 去! 安大泉狠狠瞪着叶小丫,说,你有毛病吧! 八十万比我多! 就是比你多! 因为,我今后见他们一次我要算三次! 我比你还痛快! 哈哈哈哈……
7
他们来到了湖边。他们一看见湖就不说话了。
湖在市中心,到了晚上,把周围红红绿绿的灯光和游来荡去的喧闹映在水面上,亮亮的,像是在诉说,又像是在倾听,像是在集纳,又像是在挥发。总之,他们只要来到湖边,他们想干什么都可以,他们就是对着湖大喊一夜也行,他们就是对着湖呆坐到天亮也没事。只有湖水是安静的,只有湖水在承接和承载。
叶小丫从来没有在喝醉酒的时候跑到这么安静的地方来过,她痴痴地瞪着湖面,不知所措的样子。脸是燥热的,似乎有千百种表情在涌动,似乎只要灯光一亮,音乐一响,她仍然是一个可以大段独白的女主角。他们都不说话,他们都不说话的样子似乎是为了等待。观众还没有进场,妆奁还没有收起,大幕还没有拉开。
在想什么呢? 安大泉对着湖,喘了好半天的气,终于想起该说点什么了。
树。叶小丫依然静悄悄的。
树? 什么树? 在哪里? 柳树,在这里,上面爬满了毛毛虫。
柳树? 这里的一棵爬满了毛毛虫的柳树? 安大泉想了半天,发觉怎么也跟她搭不上腔,说,嘿嘿,你真像个诗人。
叶小丫转过头,莞尔一笑。
安大泉也笑了。安大泉一笑眼睛就亮起来,整个脸黝黑黝黑的,露出了白晃晃的牙。他说,嘿嘿,美女! 他又说,嘿嘿,诗人! 他最后说,嘿嘿,诗人! 美女!美女诗人! 哈哈哈哈。叶小丫又狂笑起来,前仰后合的。笑完了,她转身冲安大泉坐着,问,哎,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哪儿? 钱呗! 除了钱,咱们还会说啥!是呀! 他妈的! 咱们怎么只会说钱了! 咱们说点别的! 好好好! 咱们说别的。咱们说点什么别的呢? 安大泉看看叶小丫,问。
你问我我问谁去! 叶小丫看看安大泉,说。
那咱们来这儿干嘛? 是呀! 叶小丫一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说,他妈的! 是呀! 那我们来这儿干嘛? 安大泉立刻去盯着旁边的一棵树想,目光迅速在树上爬。等爬到树梢的时候,他哈哈笑起来,他说,他就像蹲在树梢上说,咱们不都是没地方去吗? 咱们不都是不想回家吗? 咱们的房子不都是被别人占了吗? 谁说的! 叶小丫一下站了起来,喊,他妈的! 谁说我们没地方去了! 谁说我们没有家了! 到处都是家! 只要我们有钱,我们有钱! 我们有钱就可以到处都是家! 走,我带你回家!你带我回家? 去哪儿? 酒店! 宾馆! 最好的酒店! 最好的宾馆! 叶小丫大叫着,声情并茂,像个傻乎乎娇滴滴的演讲大赛获奖者。
随便! 安大泉仰着头,这样叫了一声,似乎就从树梢上一跃而下。
8
他们是相互搀扶着走进酒店的。他们跌跌撞撞地争着开房间。他们说,不行!今晚我出钱! 他们说,不行! 你别以为我没钱! 他们说,你有钱又怎么了! 你有钱你以为你就能让我老老实实跟你走进你开的房间去! 他们说,你不老老实实又怎么样? 你不老老实实你今晚就没处去! 就回不了家! 就得睡在大街上! 就得跟野猫一样,跟野狗一样,跟流浪汉和要饭的一样。他们说,好好好,我就老老实实的。好好好,你老老实实的我也老老实实的。他们争辩不止,他们喋喋不休,他们走进电梯的时候还在争辩不止喋喋不休,突然,门就关上了,四周仍是一片举止端庄、训练有素的静。
他们走进了房间。叶小丫一见到床,就往地上倒。安大泉一把扶住,喊,你干什么? 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睡觉! 叶小丫闭上了眼。
安大泉只好把叶小丫扶上了床,刚要盖被子,叶小丫头一歪,一声呕。
你干什么? 你这又是干什么? 安大泉忙着拉过一只塑料桶。
我要吐! 你别吐! 你千万别吐! 你一吐,我也要吐! 安大泉回身看看,电视是开着的,里面正在转播一场女排决赛。他又回身看看,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灯光。他不知道电视是谁打开的,他也不知道那大片大片麦浪般的灯光是谁点亮的。
安大泉就跳起来,学着电视里的主攻手,做了个扣球的动作。他感觉他所有的力量都聚在了这一下上,虎虎生风。
好! 叶小丫突然睁开了眼睛,叫了起来。
好吗? 安大泉又跳了起来,狠狠扣了一下。
好! 叶小丫也不睡了,也不吐了,球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
你说好我就给你扣! 安大泉一下来了精神,安大泉感觉自己只要轻轻一跳,就可以穿过眼前穹庐般的屋顶,安大泉感觉自己只要狠命一挥,就可以把所有的球,都砸在高老大的脸上。他说,我扣! 他喊,我来一个四号位强攻! 他一次一次高高跳起来,冲叶小丫喊,我再来一个背飞! 时间差! 短平快! 我三号位改二号位,扣!我超手进攻,扣!我后排跳起,扣! 我扣! 我扣! 我扣死你! 我拦! 我拦! 我拦死你……
电视里最后一个球应声落地时,安大泉奥运冠军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他靠在床脚,他用他的大手捂住了脸,接着,他就大声抽泣起来,眼泪在他的手心里左冲有突。
叶小丫就轻轻飘过来,抱住了他的头。叶小丫此时纯净得像个天使,她的目光浸透了窗外所有的灯。
第十五章
1
第二天上午,赵美美径直去找林娜去了。
林娜就是赵美美跟郭金平说过的她的小师傅,外省的小姑娘,她第一次来这座城市打工的理发店的小老板。在赵美美的眼里,林娜虽然不怎么说话,表面看上去对人不理不睬的,可这林娜却有颗菩萨样的心,见了人总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