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睡了过去。不一会儿,他们又醒了过来。
他们不知道是一齐睡去,又一齐醒来,还是他睡过去的时候她醒过来,他醒过来的时候她睡过去。睡觉,醒来,睡觉,醒来,他们真愿意这样活着。睡觉,醒来,睡觉,醒来,他们就愿意这样死去。
3
郭金平一直在持续着一个梦。那是村里小学校门口的一块石头,那是一块光滑的石头,好像在他看见它之前就已经被很多人摸过、坐过。他梦见了它身上光滑的缝隙,他梦见了他变成一粒尘埃落进了那些缝隙间。他在那些看上去永无尽头的缝隙中爬行着,就像他在那些永无尽头的山路上行走,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神奇和欢愉。可是,妹妹突然就出现了。
妹妹背着书包,突然就从学校里走了出来。他想喊,他放声大喊,但他发出来的声音仅仅是一粒尘埃的声音,他发出来的声音和一粒尘埃一样纤弱。妹妹听不见,妹妹很快就背着书包晃着辫子从那块石头旁远远走开,就像从一座山峰旁远远走开。
妹妹! 郭金平喊。妹妹! 郭金平撕心裂肺。妹妹! 郭金平拼尽全力。
郭金平再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赵美美正盯着自己看。他就动了动,笑了笑。赵美美也动了动,笑了笑,然后说,你呆在这儿,我要给你去买吃的,我要让你长肉。
赵美美简直就是想把所有的肉和菜都搬回家。炖肉的锅里永远飘着清香,赵美美的身影就在这些缭绕不尽的味道中穿来穿去。她一会儿切下一一块卤牛肉,塞进郭金平的嘴里。一会儿又舀出一碗鸡汤,让郭金平喝下去。这些东西在郭金平的嘴里久久停留,他舍不得嚼,舍不得咽,他怕他一嚼了一咽了就把眼前的清香和赵美美的身影弄丢了。因此,他在喝完一碗汤或者咽下一块肉后,总要抹抹嘴,冲赵美美喊一卢,美美! 赵美荚总是欢快地应一声,跑过来,在他脸上亲一口,又冲他嘴里塞进点什么。
更多的时候,吃是在赵美美的注视下进行的。
郭金平喝一口鱼汤,说,你吃。
赵美美笑眯眯地用下巴指指,说,你吃。
郭金平吃一口虾,义说,你吃。
赵美荚又笑眯眯地伸手摸摸他的脸,说,你吃。
郭金平最后说,吃不了啦。赵美美就说,不行,你今天还没怎么吃呢! 抬起碗夹起菜就往郭金平的嘴里喂。喂一一口.问一声,好吃吗? 好吃! 郭金平响亮地咂着嘴,憨憨地笑着.心里的欢畅像小河的水,哗哗流淌。好吃! 郭金平的嘴里塞满了幸福。好吃! 郭金平的眼里充满了感激。好吃! 郭金平总会这样想,天哪! 这是他郭金平过的日子吗? 天哪! 他到底该怎样做牛做马,才配得上这满嘴的肉! 天哪!他不知道他这一辈子还能拿得出什么,能抵得上眼前这满屋的香!吃完了,收拾好碗筷,他们就相拥着,坐在沙发上,说了起来。
4
说,说点什么? 说,说说这段日子你都去了哪儿? 你都干了些什么? 说说你爹你妈他们还好不好? 还下地吗? 还在山上捡来捡去绕来绕去望来望去吗? 说,说说你家的麦子和我家的麦子,它们这会儿都应该收了吧? 它们这会儿都应该变成麦粒了吧? 那么,那些秸秆呢? 那些桔杆肯定已经被一垛一垛垒成了高高的麦秸垛了吧!它们堆在你家门前,它们也堆在我家门前,上面,肯定有许多孩子还在像咱们小时候那样的跳来跳去! 说,说说你理发的手艺,说说我盖房子的手艺。说说是你理发的手艺长进了还是我盖房子的手艺荒废了? 说,说说你们村的那条小河,说说我们家的那片瓜地。说说你吃了我们家多少瓜我又吃了你们家多少龟? 说,说说那条被树围住的路,说说是你往我们村跑得多还是我往你们村跑得勤? 接下来,他们就要说到城里了。他们说到城里的时候总是没有说到村里的时候顺当,他们说到城里的时候总是要跳开或躲开些什么。赵美美跳开了郭金顺,郭金平也躲开了赵彩芬。赵美美把一个叫大老李.的常来她店里洗头的男人在她身上动手动脚的事顺嘴抹掉,郭金平也把他想揭开那个顾红燕的锅他想冲着那个顾红燕粉红色的抽水马桶里撒泡尿的事藏起来。
但是,有一件事情他们跳不开也躲不了,有一件事情他们总得好好说。这几天,他们总是说着说着就说到这什事情上来了。这几天.他们总是在把什么事情都做完了说完了的时候,才小心地把这件事情捡起来。
郭金平跟赵美美说,我妹妹死了! 郭金平的眼泪淌在赵美美的手心里的时候,赵美美还在愣着,来不及哭。可等郭金平慢慢说起来的时候,赵美美却哭得死去活来。郭金平说一段,赵美美就哭一段。郭金平说多长,赵美美就哭多长。赵美美第一天哭得气都没了,赵美美第二天哭得两只手死死掐住郭金平的肩,掰都掰不开。郭金平就不忍心往下说,停住,眼神变得又硬又直。赵美美也不敢再问,只哭一阵,看看郭金平,又哭一阵,又看看郭金平。
末了,她死死搂住郭金平的脖子,说,你答应我,你要全都说给我听! 郭金平就点点头。
赵美美又哭出声来,她说,金平,你还什么都不会! 你还什么都不懂! 你还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跑到城里来了! 金平! 郭金平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我要好好伺候你! 赵美美推开郭金平,直起身来。她一伸手把哭乱了的头发麦浪一样扯开来,她的手指重新梳理着它们,她的牙齿狠狠咬着那根紫色的橡皮筋,她说,我要好好伺候我的男人! 这一天晚上,赵美美又问,金平,后来怎样了? 郭金平一愣。脸上的光就暗了下去。但赵美美这时正好偎进了他的怀里,于是,他的心里又亮堂起来。他问,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找着一个叫顾红燕的女人了。赵美美说。
噢。郭金平一听到顾红燕,痴了好半天,才又说,你不知道吧,我杀了她的一条狗! 你杀狗? 你杀狗做什么? 狗懂什么! 赵美美生出了一丝隐隐的担忧,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直起身,问,你是不是想杀人? 我那时想什么杀人了! 我那时慌得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我想什么杀人了! 嗨,你是不知道,这女人有多难找。这个王副行长到现在我还奇怪哩,怎么他又要指给我看,又要不要命地跑。你不知道,他才伸手指头一指,他那车跟松鼠似的,“嗖”
地就蹿出老远去了,比手指头还快。郭金平吸吸鼻子,说,等我顺着他手指头看过去时,我看见的是两个女人。等我再转过头想仔细问问,我连王副行长的后脑勺都看不见了。你说,这个王副行长到底在寻思啥? 那你不再去找找他? 我找他做啥! 我已经看见了那两个女人了我找他做啥! 我有那幢房子在那儿你怕我还分不清准是顾红燕! 我就天天跟着她们不就行了? 你天天跟着她们? 嗯。
那你跟出啥来了? 你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就像一个女人似的,天天下班一齐走,吃饭一齐吃,晚上一齐回。一开初,我还真拿她们没办法。可到后来,我还真跟着跟着看出了点名堂。
啥名堂? 这两个女人天生就不像是什么好种! 同着她们转的男人比山里的羊还多! 你说这城里的女人也怪了,这城里的女人是不是就不用生火做饭带孩子干活了?怎么这两个女人下了班就可以啥事没有要么在街上逛来逛去要么就在她们单位的门口等,逛着逛着等着等着总会有车来把她们接走。那开车的,你一看,哎,还都是男人! 她们在街上逛的时候,我倒是可以跟在她们屁股后面走走,听听,也听不清她们在说啥,只看见,有时候,哎,她们可真有钱! 她们掏出钱来买东西的时候都是大把大把大张大张的票子,一买,就是几大张! 这样跟着跟着,我也就把她们记熟了,她们的样子就跟她们掏出来的钱一样,我闭上眼睛,也能分出谁是十块的,谁是一百的。可是,跟着跟着她们就上车走了,我也就跟到头了。
那不就跟丢了? 赵美美一伸手,抓起了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
郭金平看看那刀,忙转头避开它的锋芒,说,跟不丢,我就在街上胡乱逛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就走到银行宿舍门口去。过不了一会儿,她们准能回来!银行宿舍? 那你是怎么找到的? 你义没有车。赵美美翘着手指,拎着水果刀的刀柄晃来晃去。
郭金平笑了起来,也跟着晃来晃去,他说,她们也不是常有车把她们接走的。她们也常走走路,逛逛街,然后就嘲去。有一次,她们走着走着就在一个小食摊上吃晚饭,我就站在外面等。她们吃吃饭就朝银行宿舍走去了,我就知道原来她们就住在那儿,原来她们住的地方离她们上班的地方不怎么远。
那你呢? 赵美美从茶几下拉出了一袋苹果。
啥? 你吃饭呢? 你不吃饭啦? 赵美美抓了一个苹果在手上,捏得紧紧的。
我吃馒头。
你吃馒头,啥馒头? 我一早从工地上带的。
你吃你一早从工地上带的馒头! 赵美美一一刀就插进了那个红彤彤的苹果里,郭金平好像听见,那个苹果还“咯吱”一下,叫了一声。
他就舔舔嘴,像是把剩在嘴边的话舔干净,咽r 回去。
赵美美停住手,眼睛又湿湿的,说,你说呀,你不是说你看出什么名堂来丁,你说呀! 我不说了,我再说,你又哭了。
我没哭。
咱们说点高兴的。这是我的事,你跟着我哭啥? 我没哭! 赵美美抬手抹了一把眼睛。
你没哭你眼睛怎么湿漉漉的? 那不是苹果吗! 噢,苹果,我尝尝。郭金平扳过了赵美美的头。
赵美美翻过身来,扑进郭金平的怀里。赵美美的脸贴着郭金平的脸,赵美美的眼泪往郭金平的嘴里灌,赵美美把苹果一块一块咬下来,一口一口往郭金平嘴里喂。越喂,她的眼泪越多,越喂,她的身子越紧,像是都变成了泪,就要化了似的。
突然,她又推开了他。她把水果刀捅进了剩下的苹果里,她抬着两只空空的手说,不行,我要去看看! 看啥? 郭金平感觉自己浑身湿漉漉的。
看看你说的那些地方。天哪! 她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啊!
5
他们出门的时候,大街仿佛被所有的灯光洗刷过,到处都是清爽洁净的倒影。风轻轻地吹过来,吹透了郭金平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郭金平感觉到,就连自己身上呼呼蹿起的那股汗味也是清爽洁净的,就连自己平时走起了泡的大脚丫也是清爽洁净的。
赵美美拽了拽郭金平的衣角,郭金平问,啥? 赵美美说,没啥! 走过了两棵树,赵美美又拽了拽郭金平的袖子,郭金平又问,啥? 赵美美说,没啥! 说完,就笑了笑。郭金平也笑了笑。看到了郭金平的笑,赵美美的笑就再也掩不住, “呼啦啦”一下全都在脸上花一样怒放开来。她笑着看看郭金平,又笑着看看他身后的高楼。她一会儿把郭金平放在高楼的光影里打量着,一会儿又把高楼放在郭金平宽厚的肩上打量着。她笑,她依在郭金平的肩上拽着郭金平的衣角和袖子笑,她笑,似乎大街上的每一片光亮,都是被她的笑点燃的。
是这儿! 他们站在了一条酒肆林立的街上,郭金平指着一片醉醺醺昏黄的灯光,说,她们还是叫我给撞上了! 谁? 赵美美坐在了一条长椅上,问。
顾红燕。郭金平也挨着赵美美坐了下来。他说,这女人后来开上车了,黄黄的,一开起来“呜”一声就能跑出老远。这样,我就再也不能跟着她们在街上逛了。不过,那时候她已经搬进别墅里去了,那时候我已经分清这两个女人谁是顾红燕了,所以,我不慌,也不愁。那天,这女人开着车“呜”一声就跑远了,我看着她跑远了,我就慢慢往回走了。我一般都是在银行门口守着,我没事的时候我都要去那儿瞧瞧。我想我每天瞧上她一遍,我这心里就要稍稍松散那么一点,我就会想,她还没有像钟秀明那样跑得不见人影。她还没有跑,她还好好活着。她还没有跑她还好好活着我妹妹的事就有了想头和盼头。
啥想头? 你妹妹人都去了。赵美美的头发被风吹得一动一动的。
郭金平打了一个嗝,夜空中忽然飘来一股炒辣椒的香味。他接着说,那天,我就慢慢往回走了,我走着走着,嗨! 拐过一条街,我就在这儿看见她的车了。在这儿,就在对面那棵树底下。嗨! 我就想,他们还是让我给撞上了! 我就想,说不定等会儿他们一出来,钟秀明那狗El的也在里边呢。我就蹲在这儿等。蹲着蹲着就下雨了,街上的人都在跑,我也想跑,可后来我一想,我不能跑啊! 我能往哪儿跑?我要是跑了他们不就也跑了? 我就站在树底下等。
那你淋湿了吗? 不湿才怪呢! 后来呢? 后来她就出来了呗!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她就和她那个伴儿一齐开着车,跟着钻进前面黑黑的车里的两个男人“呜”地一声就开走了。
那你呢? 我就回去了。
回去了? 完啦? 赵美美愣愣地看着郭金平。
是啊,完啦。郭金平也愣愣地看着赵美美。
你淋了半天雨啃了半天冷馒头就完啦? 就完啦。我就回去了。不过那天我没啃馒头那天我知道冷我就去买了碗热乎乎的面,一口气倒进肚里我就回去了。
走。赵美美站了起来。
干嘛? 郭金平也站了起来。
我不想在这儿了。赵美美的嘴一下撅了起来。
他们来到了银行宿舍区的那条小巷里。此时正是这条街热闹的时候,卖花的小姑娘和卖烧烤的中年男人都在忙碌着。卖烧烤的中年男人比较老练,面对一团团腾空而起的火辣辣的油烟,显得镇定自若。卖花的小姑娘就不同了,她们睁着大大的眼睛,见到陌生人,就迎上去,却是一脸的不安与惊慌。
赵美美一屁股坐在了街边,郭金平也跟着坐了下去,指指银行宿舍区的门.说,喏,就是那儿! 赵美美的眼睛就在那道进进出出的门洞里钻来钻去。
过去我来这儿时,最怕那油烟往我鼻子里钻。那油烟往我鼻子里一钻,你不知道,那香味就能把我憋死! 不过,现在我不怕了! 郭金平望望赵美美,又响亮地打了一个嗝,目光在夜空中变得油亮亮的。
赵美美一笑,头朝他肩上靠了靠。
我天天在这儿站着。郭金平指了指身后一条黑漆漆的缝,说,我觉得我站在这儿别人就看不见我了,心里就踏实了。不过,怎么现在我觉得不站在那儿站在这儿心里也没什么了? 郭金平抓抓头,说,今晚真怪! 赵美美就扭头瞧了瞧,那是一条被两幢小楼挤出来的缝,黑,黑得就像不远处烧烤摊火炉里的栗炭。
窄,窄得就仿佛是谁在这大街上随意划了一刀。里面丢着一些散乱的砖头和水泥块,它们似乎就是这大街上结出来疤。
郭金平说,我就天天在这儿站着,我就天天在这儿等着,我就不信等不到这兔子出窝的时候! 那你等到啥了? 赵美美又把头朝他肩上靠了靠。
我啥也没等到,我就知道那个顾红燕已经很少回这儿来了,她搬到红叶小区以后就很少回这儿来了,她很少回这儿来了我也就很少来这儿了。
那你又去哪儿了? 红叶小区。
你去红叶小区干啥? 守在她家门口。
你守在她家门口? 赵美美呆了呆。问,那你守在她家门口看到啥了? 我啥也没看到。郭金平想了想,就想起了那条被他杀死的狗。
那你天天都守在她家门口是不是天天都守到她回家? 赵美美问。
郭金平点点头。
那你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