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丫就想哭。还没来得及,老张已从一个登记本上抬起头,说,别站在门口堵,你要进来就进来,不进来就出去! 叶小丫忙朝里面跨了一步,正好站在老张的对面。
行了。老张又在登记本上写了两笔,说,你们可以走了。
走了? 那我爸爸呢? 老张看了看一旁弓身站着的安大泉,问,她怎么回事? 安大泉扯扯叶小丫,说,没事没事,走了走了。
我爸爸呢? 叶小丫甩开安大泉,冲老张迈近了一步。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 你懂规矩不懂? 老张的脸一下唬了起来,黑黑的。你爸爸在里面待着呢。你想见见得着吗? 你以为这是去医院哪! 要是谁都像你这样我这儿成啥了! 嗯,成啥了? 是! 是! 见不着! 都怪我,没跟她交代清楚。安大泉看看老张,又看看叶小丫。
那你见着他了吗? 叶小丫还问。
稀罕! 我不见着他那他是怎么进来的? 老张把登记本塞进抽屉里,说。
那他,他好吗? 我怎么知道他好不好,反正,进来的人就那样,都差不多。老张最后把叶小丫买来的东西丢到了墙角的一条木凳上,站了起来。
墙角是阴湿的。有一圈污渍,正好从那个白色的塑料袋后边露出头来。
叶小丫哭了。只不过,她的脸刚扭了扭,眼泪刚要一窝蜂往外涌,就被安大泉一把扯出了屋。
4
叶小丫一路都在失声痛哭。她的脸贴着车窗,一旁的风在她的发际间纷纷闪避着。她哭,她的眼泪仿佛要把眼前所有疾疾闪过的大街和高楼都冲刷殆尽。
她哭,她的声音仿佛要让所有的行人都肝肠寸断。她哭,她的颤抖紧紧咬住了她的身子,仿佛永远都无法掰开。
安大泉在开车。安大泉觉得自已就要被叶小丫的眼泪融化了,就要被叶小丫的声音撕裂了,就要在叶小丫的颤抖面前彻底散架了。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这样去哭,因此,他就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去阻止这样的哭。他只能守着她,看看前方,又看看她的抽泣和哽噎,看看前方,又看看她抖动的肩和苍白的脸。
那是正午,安大泉总想带着叶小丫躲避开来。可是,他避开了一幢高楼,又遇上了一片高楼。他驶过了一个商场,又撞见了一个更大的商场。他躲过了一个红绿灯,然而,前面的十字路口却堵下了长长的车流。
这一刻,不知为什么,安大泉的心里开始一点一点积攒起恨来。随后,一点一点的,是对自己的失望和失望过后的焦虑。不知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的无能,就连林芝要跟他离婚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去感觉过。
是萧玉文的电话打断了叶小丫的哭声。
萧玉文急急忙忙地问,顾红燕呢? 你那个朋友顾红燕怎么回事? 你在哪儿? 顾红燕呢? 她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你在哪儿? 我还能在哪儿! 昨晚不是告诉你,快回来了吗? 顾红燕呢? 她跟你在一起吗? 你是谁呀! 你凭什么这样问我!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小丫,你别这时候跟我闹好不好? 你要这时候还跟我闹,我他妈还怎么活?萧玉文在那边嗷嗷乱叫。
我要死了! 我已经死了! 你别再打电话来! 你让我好好死了算了! 不过,萧玉文这一阵乱,倒是打断了叶小丫的哭。这时候,叶小丫的心情似乎是被萧玉文引上了歧途,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应该恼,应该泪如雨下,还是应该暴跳如雷。
她就去想顾红燕。顾红燕呢? 她顺着萧玉文的声音往下想。
叶小丫干脆一个电话打了过去。这一次,顾红燕很快就接了。只不过,她的声音让叶小丫听上去感到极不舒服。叶小丫也不知道是自己听了顺红燕的声音不舒服还是顾红燕在电话的那边不舒服,反正,顾红燕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被谁糟蹋过一番似的。
喂。顾红燕一听是叶小丫就忙着解释说,唉呀!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你在哪儿? 昨天晚上烦死了,我怎么就没跟你们打声招呼,昏头昏脑的。
你在哪儿? 我在宿舍。怎么,你没去上班? 你等着,我来找你。
叶小丫压了电话,转头看了看安大泉,问,你有事吗? 没有。安大泉摇摇头,问,你有事吗? 叶小丫一笑,说,那你送我去银行宿舍吧。
安大泉也笑笑,说,喏,这不是! 叶小丫这才发现自己的车已停在那条小巷口了,心里就一沉,又问安大泉,你是不是早就想把我送回来算了? 安大泉又笑笑,说,没有。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顾红燕没有在宿舍。叶小丫敲敲门,没人应,打开门,没有人。叶小丫早晨起来没来得及叠的被子仍然是她早晨起来的样子,叶小丫出门时忘在镜子前的唇膏依旧放在镜子前,张着口,两小瓣紫色的唇。叶小丫走上去,合上盖,抓在手里,转身,关死了门。
这时,叶小丫才想起来,其实她这时来找顾红燕完全是突发奇想。其实,她来找她,是因为她想看看她跟她说在而又不在的宿舍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她是在灰暗的走廊里走着,拐过那条灰暗的走廊看见楼梯口的一爿阳光时,才突然感到自己的心里一片灰暗。暗,灰暗,就像记忆深处的山坡上的一盏盏明亮的灯火正在一盏盏熄灭,父亲走了,萧玉文走了。顾红燕走了。萧玉文昨天晚上在电话里说他最近几天就回来,可是,他回来了又怎么样! 顾红燕刚才在电话里说她在宿舍,可是,她在宿舍里又怎么样? 重新回到车里,重新“砰”一声关紧了车门,叶小丫感到了一种真正的隔离。除了车,她无处可去。
家被封了、阿毛死在了别墅里、银行宿舍里顾红燕根本就不在,叶小丫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疯狂的神情在她的脸上游来游去,似乎是安大泉刚刚吐出的一团团烟雾。她在想,到底是什么事正在发生? 到底是什么人正在疯狂? 而这一刹那,一辆红色的出租车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顾红燕打开车门就朝宿舍区的大门里跑。顾红燕边跑边从车门里拖出了自己的包和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顾红燕拖着这两样东西跑,披头散发,零乱的脚步敲在结实的地面上,发出“吭吭”的声响。
叶小丫立刻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顺畅了许多,仿佛一条临死的鱼得到了一盆清凉的水。至少,叶小丫想,顾红燕赶回来了。至少,顾红燕想让自己看到她在。至少,顾红燕奔跑的样子让自己感到了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
5
现在,咱们去哪儿? 安大泉问。
现在? 现在怎么了? 叶小丫收住心神,目光仿佛刚刚降落在草地上的一层薄雾。
现在已经快下午了,咱们去哪儿? 你的钱借着了吗? 什么钱? 五万。
噢,是这样,这两天我找不到金大虾这狗日的。
那走吧。叶小丫说。
去哪儿? 取钱,我借给你。
你借,你借给我干嘛! 我又不是真的缺这钱! 我找金大虾要去! 我有,只是压在一笔生意上一时翻不过身来等我翻过身来我有的是钱。安大泉一慌,说话乱糟糟的。
我知道,但我就是要借给你。
为什么? 安大泉傻乎乎地望着她,问。
不为什么。叶小丫的眼睛红了红,嘴撇了撇,又要哭。
不为什么那到底是为什么? 安大泉看上去已经语无伦次了。
我不能失去父亲! 叶小丫这样叫了一声,眼泪就出来了。
在安大泉的眼里,这一次,叶小丫哭的样子真像一个孩子。
第十章
1
郭金平醒过来了。又一个这样的早晨,他醒过来的时候总是要伸手摸摸睡在一旁的赵美美,听到她哼一声后,才放心,才又把那只手收回来,放在自己的身上,用另一只手摸摸.随后,便忍不住,在心里说一声,真好! 真好! 他这样说一声后,早晨金色的阳光就爬到了窗帘后,探头探脑。
真好! 他再这样说一声后,他就觉得自己真的是掉进蜜罐里了。真好! 他又这样说一声,闭上了眼睛。他不愿意醒来,但是,他又舍不得让自己的眼睛放过眼前这一切。
眼前这一切就像一个梦,做梦都梦不到的那种梦。郭金平使劲用眼睛一遍遍摩挲着。这是被子,薄薄的,又轻巧又热乎。这是衣柜,里面放着赵美美这几天给自己买的衣服,里面还放着赵美美自己的很多衣服,柔软的、自己看一眼就会心跳的。现在,自己的衣服和赵美美的衣服就放在里面,只要拉开门,就能看见它们层层叠叠的样子。这是窗帘,上面大片大片绿色的叶子被风一吹,就把这间屋子摇得凉幽幽的。赵美美还对他说,这图案真像咱老家荷塘里的叶子。这是椅子,上面,赵美美的胸罩和他的裤子正偎依着,好像从来就没有分开过。这是梳妆台,紫色的,像山上开着的一朵鲜艳的喇叭花。梳妆台上有赵美美的梳子、赵美美扎头发的绳子,还有赵美美往脸上抹东西的瓶子。此时,它们像赵美美一样在早晨的这间屋子中酣睡,郭金平每看到一样,心都会蹦蹦跳上一阵。
看完还不够,郭金平就闭上眼睛,再用鼻子闻一遍。那是一种甜甜的味道,郭金平知道,它们是从赵美美的喘气里带出来的,它们是从赵美美的胳肢窝里冒出来的。现在,它们又从梳妆台上的每一个瓶瓶罐罐里,从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物件上,冒了出来。
郭金平轻轻吸着、嗅着,就像让一颗糖慢慢在嘴里融化。可郭金平再怎么吸,再怎么嗅,却总是觉得吸也吸不完,嗅也嗅不完。他就想,干脆,这样死了算了!要是能这样死了该多好! 赵美美会在这时也醒过来,醒过来后手就朝郭金平这边摸,摸到后身子就往他的怀里拱,嘴就往他的嘴上凑。赵美美的手搂住郭金平的腰,赵美美的嘴咬住郭金平的嘴,然后,就梦冲冲说,金平,你把我咬碎了吧。金平,你把我嚼烂了吧。金平,你把我变成你身上的一块肉吧。
我的天哪! 郭金平一下就觉得,自己前世一定是做过什么大好事,天大的好事!不然,怎么会修得这样的福分!不然,赵美美怎么会撇下郭金顺而不撇下他。郭金顺有钱,自己有什么? 自己不就是在那天昏头昏脑地跟赵美美说了一句“我稀罕你!”的话吗?自己不就是有这句话吗? 但是,这人就是怪。你也许什么都有了,可你就是没有这句话。你也许什么都没有,可你就有这句话。郭金顺算什么! 郭金顺就是这一辈子都睡在糖堆堆上,也不及他郭金平这一小会儿甜。赵美美就是这世上所有的糖!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话过后,郭金平就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仿佛被赵美美揣进了兜里。
自己的身体就像被重新翻过的地,到处都是新鲜的口子。
2
赵美美说,我要好好给你洗一洗。她像是带着从大街上意外捡到的一个孩子,带着郭金平,回到了小区里的家。
家在三楼,三室两厅,不宽也不窄,赵美美一打开门,郭金平的脚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踩了。那是郭金平曾经在县城里盖过的一种房子,郭金平在砌着墙的时候就想,我要是有一套这样的房子,我就把赵美美抱进来。郭金平那时想着想着就一灰刀敲在自己的手指头上,痛哼一声,还惹得刚好站在自己身后的郭金顺的爹笑着问,怎么搞的? 是不是想媳妇了! 可现在,这是赵美美的家了! 现在,地板是乳黄色的,郭金平一走进去,就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脚底下冲自己憨憨地笑。沙发是一圈翠绿色,郭金平一挨近它,感觉像是挨近了地里的一片翠绿的包谷。他不敢坐,只伸手摸了摸。那是一层布,郭金平像是触摸到了包谷肥大的叶片上飘来的芳香。茶几是淡青色的,没有摆没,一片洁净。一抬头,对面墙上是赵美美的一张巨大的照片。赵美美趴在镜框里,冲着他笑,身子像一座绵延起伏的山,而眼神就像山背后突然漏出来的一片阳光。郭金平感觉是那样的好,郭金平根本想象不到这样的房子会被赵美美打扮成这样的样子。
这样子真好,这样子让郭金平像是走进了小时候的那个书店,像是走进了妹妹要请他住的最好的大房子。
郭金平身上的每一处都像心一样“怦怦”跳动着。
卫生间是白色的,同赵美美的身子一样白。赵美美帮他脱下了衣服。抽水马桶也是白色的,不像那个顾红燕的颜色。赵美美帮他脱下了裤子。还有浴盆,浴盆也是白色的,虽然没有那个顾红燕的大,但也没有那个顾红燕浴盆边的惊慌和陌生。赵美美一伸手就够到了郭金平想象的那个阀门,扭开了水。水“哗哗”地流着,那样畅快,让郭金平觉得一下就站在了村里的那条小河边。最后,赵美美再一伸手,帮他脱光了。郭金平这才一慌,忙用手捂住下身。
别动! 赵美美说,今天你什么都别动,今天我要好好伺候你! 说完,赵美美一把把他推进了浴盆。
温热的水从头顶俯冲了下来。温热的气息立刻包同了他。温热,就同赵美美此时在他身上搓来搓去的手一样,这是郭金平在这城里惟一感到亲切的东西。
搓着搓着,赵美美的手就慢下来。搓着搓着,赵美美就停下来。郭金平回过身,看见她正冲自己呆呆望,看见她的眼睛变成了她的手,在自己身上搓来搓去,他忙又湿淋淋捂住。
别动! 赵美美喊了一声,接着,她的神情变得恍惚起来。她说,她盯着他的下身像自己对自己说,你还什么都不会! 真是的,你这么大了我孩子都有了你还什么都不会! 你真像个孩子,突然就闯进我店里来了! 说完,赵美美就开始脱衣服。郭金平看见,她黑色的裙子被她一下就从背后拉开了一条大口子,她白花花的身子一下就蜕了出来。郭金平看见,她的裙子和她身上所有的物件都一样一样被她堆放在了他的脏衣服上,就像她一点一点瘫软在他的怀里。郭金平看见,他衣服上的一块水泥渣正悄悄被一滩洗脸台上的水融化着,悄悄向赵美美白色的胸罩爬去。
赵美美抱住他,郭金平被融化着。赵美美死死抱住了他,郭金平的身子悄悄朝赵美美爬去。赵美美在他耳边指挥着、喘息着,一步一步引导着他进入自己的身体。你要动! 你要不停地动! 郭金平在她的口令中,扑腾着,真的把他们变成了两条小河里活蹦乱跳的鱼。
从水里出来,擦干了身子,郭金平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他感觉自己的手臂是滑的、腿是滑的、脊背是滑的、屁股也是滑的。他伸鼻子嗅嗅,一股鲜嫩的味道,鲜嫩得犹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伸手去抓自己的衣服,赵美美一把拦住,说,别动! 等会儿我洗。他刚想张嘴问点什么,赵美美伸手挡住他的嘴。 ,她拥着他来到了卧室旁,她为他推开了门。他走了进去,他被她推着走了进去。那时,他觉得是从一道门走进了另一道门,或者,他觉得是从一座山爬上了另一座山。
床罩是绿色的,上面也是大片大片绿色的叶子。
赵美美轻轻拉开了它,就像轻轻拨开了一丛荷叶。她勾着他的脖子躺了下去,她说,我还要! 要什么? 郭金平呆得像一截树桩,倒在了赵美美身上。
要你! 赵美美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郭金平真的动起来了。这一次,赵美美在郭金平的身下放声尖叫。郭金平听得出来,那是她快乐得没有办法的声音,那是他带着她在天空中飞的声音,那是一阵风在他新砌的墙头盘旋的声音,那是一片花地在雨后的阳光下摇晃的声音。最后,郭金平听到了自己的身体传来的声音,轰隆一声,他就炸响开来。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