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的气氛实在沉重得令篁苍昂几乎窒息,尤其是瑟緁望向自己的双眼似乎欲言又止。
在回程的马车上,有好几回他都担心瑟緁会真的开口逼问,因为这种时刻会出现的话题绝对是那种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碰触的,更何况光是瑟緁那阴沈且若有所思的神情就已足以说明一切。
而这个夜晚,仍是热情得令他几乎吃不消。
唯一勉强称得上庆幸的,大概就只有玛茜夫人当晚并没有一回府就找上瑟緁质问,否则他还真不敢想象在气头上的瑟緁,会说出什么样的惊人之语。
只是,熬过了一整夜,情况也不见得有好转就是。
再怎么逃避,终究还是得面对已经横亘在眼前的问题。
☆ ☆ ☆
接近中午,光芒万丈的金黄|色日照灿烂地点亮窗外的每一个景物。
当篁苍昂起床时,瑟緁仍深深沉睡在梦中,但就像是不知何时已成为习惯似的,那只紧紧环绕在他胸口的手臂移动之前,他也不被允许起床。
篁苍昂睁开眼,不禁由衷地祈祷,昨晚的骚动只不过是一场过分逼真的恶梦,等他在真实世界清醒过来后,所有的问题都能跟着烟消云散。
「嗯……」
终于,在阳光的映照下呈现出金色的浓长睫毛轻轻的掀动一下,不一会儿后,彷如银月与穹苍交融形成的瞳孔缓缓的睁开。
「早,瑟緁。」
篁苍昂尽可能以平常的口吻与态度对着仍处于迷糊状态的瑟緁微笑,他轻轻推了推瑟緁横在自己身上的手,示意他放松力道,自己好起身整装;不过,结果自然是一如预料地被拒绝。
接着,那双闪着如同早晨湖水潋滟的银色光芒、美得总教人看呆的清澈蓝眸看向他。
「为什么你老是比我早醒啊?」犹带鼻音的呢喃中,含着一丝不满与大部分的沮丧。
那种听起来令人感到有趣,甚至觉得可爱的声音,让篁苍昂不由得勾起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习惯吧!」
看着瑟緁那像是理解,却又无法完全接受这个解释的别扭神情,几分钟前笼罩着他的阴霾已不知何时消散一空了。
「你就不能晚点再醒来吗?」
依然维持着一手缠在篁苍昂身上的姿势,瑟緁睡意仍浓的抱怨听起来令人不由得莞尔。
这不是现在才开始,也不是一天、两天才发生的事了。
自从篁苍昂的身体渐渐在被迫的纵情与工作间找到调适之后,他就没再像之前那样因疲惫过度而起得比瑟緁晚过。
对于将欣赏他清醒的过程看作是一种享受的瑟緁来说,这一点呢,当然是种剥夺他一天中最大乐趣之一的可恶举动。
为了这件事,他跟篁苍昂发出无数次的怨言了,但篁苍昂都只是无奈的笑一笑,然后以一句「没办法,我习惯了嘛。」就轻松的带过。
「那你不会努力一点,只要比我晚起就行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绝不会有人相信以冷漠闻名的年轻宋豪公爵,竟会为了这种事不但一脸认真,还摆出耍赖的神情。
但打从他出生就一直照顾他到现在的篁苍昂,只是轻轻地一笑,然后用一种安抚的口吻回道:
「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
虽然可以自由自在地操控四肢的动作,但像入睡或清醒这种几近本能的行动是人类无法自行决定的,所以篁苍昂的回答也不无道理。
好吧,既然这种事篁苍昂的确做不到,那,换他改变习惯不就得了?至少要努力早醒总比刻意睡迟来得容易吧!
瑟緁原先是这么想的啦。
只可惜,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就是无法赶在篁苍昂之前睁开眼睛。
毕竟是从小被人无微不至地照顾到大的天之骄子,早已养成的惰性不是一朝一夕说改就改得了的。
看了眼瑟緁动都还没动一下的姿势,篁苍昂忍不住出声提醒双眼依然直盯着自己猛瞧的瑟緁。
「玛丽差不多要送早茶来了。」
「我知道。」
「要在她来敲门之前要打理好服装。」
「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只是把东西放在门口。」
「茶会凉了啊!」
篁苍昂也不确定在休拉尔家工作已超过二十年的玛丽,究竟晓不晓得这几个月来每天早上当她将热腾腾的早餐推到主人门口时,门内除了她的年轻主子之外还另有他人的事实;但即使她知道,也可能是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吧!至少当她在面对他时,即使是四下无人,态度也和以前没两样。
其它几个少数被允许进入主宅二楼的资深仆役亦是如此,这让篁苍昂松了好大的一口气。
「该起床了。」
等了约半分钟,看看瑟緁还是文风不动后,篁苍昂再次轻声的催促着。
「起来就起来……」
纵使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但瑟緁最后还是顺从篁苍昂的意思,起身替他及自己清理干净昨夜激|情的残热。
无论篁苍昂如何争取至少自己的身体要由自己来清理,瑟緁说什么就是不肯让步地摇头。
他似乎将照顾他当作是一种享受。
至少,每当篁苍昂凝视着那双坚持照料自己的蓝瞳时,在其中找到的尽是温柔、愉快的温暖感情。
自小身分即尊为人上人的瑟緁,不但毫不将照顾他的辛劳看在眼里,甚至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而篁苍昂明白,那是因为对象是自己。
「来,茶。」
替篁苍昂与自己整装后,瑟緁再度将他推回床上,然后笑容可掬地端来仍冒着白烟的茶。
这若是在以前,站在床边捧着茶杯的人,与倚在床上接过茶杯的人是相反的。
「谢谢。」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篁苍昂的态度也由惊惶成为处之泰然了。
只要是看着篁苍昂时就藏不住深情的银蓝双眸,在看到他状似满足地轻啜一口醒脑的早茶后,瑟緁才从保温良好的银制茶壶中斟了杯热腾腾的茶,然后在柔软的床铺边缘坐下,身子半倾在那散着黑亮发丝的肩上。
「苍昂。」
「唔?」
「我也是属于你的吗?」
猝不及防的尖锐问题,瞬问划破温暖而愉悦的早茶气氛。
「什么?」
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或是听错的篁苍昂,呆愣两秒钟后,转头正好对上那双完全看不出轻松意味的银蓝美眸。
「你是我的,但我是属于你的吗?」
「瑟緁?」
「告诉我!」
瑟緁依旧维持靠在篁苍昂肩头的姿势,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搞不清楚那吹动前额散发的气息究竟是出自于谁。
然而瑟緁提出的这个问题,突兀得让篁苍昂一时措手不及,只能呆呆地怔仲在床上。
那双直直锁住他的清眸毫无遮掩、几乎满溢的真情让那彷如星辰交融出的银蓝瞳孔近乎透明。
宛若镶嵌在蓝宝石水晶散发出的剔透亮彩,应该是无形的情感,竟化为色彩缓缓流泻,让篁苍昂在一瞬间看得失神了。
好美!
选在这种应该专心的时刻分心,显然不是很明智的抉择,但自认已见过瑟緁所有神态的篁苍昂却无法自拔地……看呆了。
渐渐地,他似乎听见有道声音在呼喊着自己,然而眼前情景的吸引力却拉住他
的注意力。
「苍昂!」
直到不晓得第几回被那焦虑不安的声音催唤着,篁苍昂才蓦地从恍神中惊醒过来。
就在自己的面前,瑟緁正以焦灼而急切的神情直瞅着自己猛瞧。
又过了好一会儿,篁苍昂才意识到几秒钟前瑟緁说了些什么。
这个诡异的问题,让心思仍处于神游状态的篁苍昂感到不知所措。
「那……当然是……」
怎么又是这样的诂题?
尽管这么想着,但篁苍昂心底也不是全然没谱;这不过是昨晚沉重气氛与几天前拼命逃避的诂题的延续罢了。
本以为方才的平和气氛可以继续维持下去,看来他是想得太天真了。
「什么叫当然是?」
彷佛是看透篁苍昂有意模糊问题的焦点,瑟緁的逼问丝毫没有半点儿放松的意味。
「就是……」
也许是瑟緁质问的口气太过于强势,篁苍昂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吞吞吐吐了起来。
「你是我的。」瑟緁再次肯定的重申。
闻言,篁苍昂毫不迟疑地,也可以说是反射性的动作似的,随即用力的点了下头。
「但是……」瑟緁带点苦楚的嗓音压得好低,「我却不一定是你的?」
因为……这两件事原本就无法混为一谈。
不管瑟緁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但他终究是自己的主子。
篁苍昂不是否认瑟緁对自己的感情,而是:…
依法理,他是属于瑟緁的;依情感,他也自认为是他的。
然而,只有在情感上,他确认瑟緁也是属于他,只是现实的问题教篁苍昂不敢轻易的承认。
答案,其实很简单。
在这种状况下,瑟緁对于婚姻的看法都已经够教他心惊胆战的了,他不敢想象,若是连他都承认两人的关系的话……
就如他曾说过的,他也爱着瑟緁,这一点他绝不会以敷衍的态度面对;只是,这份感情与瑟緁那种会令人肝肠寸断的深爱……
直到现在依然是并不完全相同的。
在他的心中,仍是将辅佐瑟緁建立一个理想的家庭、让瑟緁完美地扮演宋豪公爵看作是他的第一要务。
就在篁苍昂苦思如何将自己的想法以最委婉的方式解释给瑟緁听,说服瑟緁接受时,突然,砰的一声!
东西裂开的清脆声响忽地夺去篁苍昂全副的注意力。
就在他眼前,女王所赐的皇家御用Farnsworth瓷杯当场摔落在地毯上,虽因毛料的缓冲没整个粉碎,但较脆弱的浮烧花饰却已断裂开来。
「瑟緁!茶杯?」
就在篁苍昂不由自主地大叫出声的同时,他的双手忽地被瑟緁从手腕处抓了过去。
「你管那种东西做什么!」
「但那是女王御赐的——」
「看着我!」
厌恶他的心思在这种情况下仍是只关心那种无关紧要的小事,瑟緁光火地攫住他的双肩。
他用力之大令篁苍昂反射性地皱起眉头,视线终于被迫转向冒出一簇红色火花、像被晚霞染红的银蓝色眸子。
「为什么?」
被用力地摇晃着、被狠狠地凝视着,那道带着痛楚的锐利目光与尖锐的质问,几乎让篁苍昂连骨头都痛了起来。
「为什么?」平时那足以令人销魂的嗓音此时听来却沉痛不已,「为什么你可以是我的,我却不是你的?」
「瑟緁——」
「我爱你!」
「我知道——」
「是啊,你知道,可是你却不把我当一回事!」
「没这种事!」
就算只是一时的气话,但是听到瑟緁居然这么说,篁苍昂是又气又急的反驳着。
「没有?」绝美的蓝眸一眯,「没有的话,你会这样漠视我的感情,还一天到晚要我成亲?」
「我说过,那是你的义务……」
「我不像你!」瑟緁的嘶吼再度截断他的话,「我没有办法把感情跟理智分得这么刚好!」
「话不能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
从几天前那场以惨烈的激爱收场的争执开始,篁苍昂就有觉悟摊牌是迟早的事,也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但像瑟緁这样简直要找他吵架、咄咄逼人的态度,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是很能体会瑟緁的心情没错,可是一日一感情用事的话,问题就永远没有解决的一天。
「瑟緁!」篁苍昂终于也忍不住地提高声音,「你能不能理智一点?」
「理智?」
「对,只要你冷静一点,就会明白我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显然仍怒在心上、燃着红焰的银蓝眸子瞥了他一眼,「冷静?」
在不确定自己现在开口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之下,篁苍昂只好选择无言地回视他。
尽可能保持冷静的黑色瞳眸,就这样和简直像是会迸射出火焰的银蓝眸子对视
瑟緁寻求回答的神情里有着苦涩与自嘲,到了这种地步结果还是不变,他已经不晓得该如何说明白,篁苍昂才会真正理解他的心情。
笔直地看着篁苍昂伸出来想安抚他的手,瑟緁并没有闪躲,任那只只是轻碰一下都足以引起他的欲火的手掌贴上他的脸颊。
与女人的柔软截然不同的触感,却反而勾起他心底深沉的欲望。
即使明明对他那充满安抚意味的触碰火大不已,然而篁苍昂的手心仅是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滑动一下而已,欲焰旋即压抑不住地熊熊燃起。
瑟緁深深地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可笑,但是……
他就是如此深爱着眼前这个将责任看得比自己还重的男人!
真的是!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可是如果不再次提醒篁苍昂这个事实,他总觉得他似乎会刻意忘记。
忍不住窃笑一声自己的无能,瑟緁合上眼,微微地享受那份温暖、却不至于过分柔软的触感,而后睁开双眼。
看着一道疑问进驻黑眸的同时,瑟緁猛地抓住那只轻贴在自己脸颊的手。
黑曜石般的亮瞳中的疑惑加深,但似乎没有反抗的打算。
瑟緁执起那只触碰自己的手移到唇畔,然后伸出舌尖轻轻地就着掌心的手纹舔着,期间双眼一直没离开地凝视着那双由困惑转为震惊的漂亮黑瞳。
「瑟緁——」
「你明明知道。」瑟緁银蓝色瞳眸射向篁苍昂的目光充满责难,「我即使怀里抱着女人,心里还是要想着你才能达到高潮,你却叫我下半辈子都要过得那样痛苦?」
「我……」
「你真残忍!苍昂,居然说得出这种话。」
「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
「不明白的人是你!」
就在两人仍为陈腔滥调的话题争吵不休时,倏地耳边响起的敲门声清晰地传遍屋内。
瞬问,篁苍昂整个人凉了半截,脸色也苍白起来。
他不确定两人争论的音量究竟有多响亮,更难以确认这个音量是否足以穿越颇有厚度的实心红杉木门,却很清楚这不该外传的对话若是落入站在门外那人的耳中,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瑟緁?」
门外响起的,出乎意料的是拔尖的女高音。
「玛茜夫人!」
篁苍昂不晓得自己是应该松一口气还是绷紧神经,他僵硬地杵在原处,直到敲门声再度催促似地响起。
「啊!门是锁着的。」
篁苍昂不假思索地想将自己的手抽离瑟緁的掌握前去开门,但瑟緁用力一拉,害得他险些失足的力道却阻止了他。
「瑟——」
篁苍昂的抱怨还来不及到唇边,那双透明得几乎化成水滴的蓝眸即震慑住他。
不需要开口解释自己的行为,瑟緁的这个举动就已足以教篁苍昂明白他的想法。
「瑟緁?」
扣门声伴着询问再度传来。
门内,两人继续无言地对视。
「瑟緁?你还在睡吗?」
这回,门外的人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在听起来有些急躁的询问之后的并非敲门声,而是门把被转动的声音。
「搞什么啊?」
发觉门是被锁上的,玛茜夫人那称得上尖锐的叫声更是拔高了好几度。
从巴尔莎夫人行宫回来的那一天开始,篁苍昂就都在瑟緁的房里过夜;而瑟緁就像是体贴他似的,从最初就将房门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