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气象界的后辈曾经感慨——我多么希望我能有谭老师那样的天分,爱一项事业,并且还能有能力为它做贡献,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说起知青岁月,谭晓光和所有的知青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他不再是气质沉静的沉默少年,他抽烟喝酒睡大通铺扛着锄头下庄稼地。别的知青干“坏事”,他也不甘落后。比如一帮子原本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居然成为“偷菜游击队”,趁老乡不注意,一个闪电战,就把人家的菜偷到知青点。不过,东北老乡憨厚,大大咧咧,人家才不在乎知青的那点小偷小摸。
再比如夏天锄草,一道垄往往长达三里多地,在地头上,谭晓光和知青战友们还一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辛勤样子,一锄到玉米地的深处,扛起锄头就跑,“那时候是大锅饭,千活尽瞎糊弄。”许多在东北插过队的知青都有类似的回忆——田野就是青纱帐,高高的玉米秆是最好的掩护,干活儿的人就这么一路狂奔,你追我赶一直到地的另一端。那一端接壤的是邻村的西瓜地,抱过瓜就吃——好爽啊!甜到心坎里,那是火热的青春中最冰爽的一个章节——仿佛锄草就是为了奔跑到另一片地里偷西瓜。这样的回忆,谭晓光也有,但是他更记得刚到“广阔天地”时的那种热情——他们曾经自己出钱,搞过小化肥的试验。
那个时候,谭晓光和知青战友们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劲头,农村闹鸡瘟,比现在的禽流感还让人恐怖,鸡一只一只的死去,老乡不敢吃,全让谭晓光他们这批“革命小将”给吃了,大饱口福,而且居然没有发生任何不幸的事件。
人生总是充满各种难解之谜。在谭晓光做知青的村子里,有一件怪事:每天晚上都能在村外草原上看到一堆火,距离有时远,有时近,颜色是黄的,也不像是磷火。村里胆大的青年曾经在晚上到大草原上找过,但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到跟前,最后害怕,也不敢再往草原深处走了。
“不知道现在是否解开这个谜了。”只要回忆知青生活,谭晓光就会想起草原上那团莫名的火。那就像逝去的青春,忽远忽近,但永远走不到跟前。那是一团怎样的火啊?谁又能说得清楚?
岁月如歌,往事消散如云烟。但对于气象专家来说,没有一片云烟是没有来由的。
巴尔扎克说过这样的话——对于天才而言,苦难是一笔财富,是他人生的垫脚石;而对于平庸的人来说,苦难则是灭顶之灾。
曾经听过一个演讲,一个知青讲了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当年的插队生活,一些人无论白天干活多么辛苦,但晚上总是挤出时间来看书,这些人最后改变了自已的命运,属于知识改变命运的典型;还有一些人就那么混着,后来虽然也回了城,做了工,但很快就在新一轮的竞争中被淘汰下来,他们几乎是最早下岗的那批工人;另外一些人则更不幸,他们在广阔天地摔打得伤痕累累,留下一段不堪回首的孽缘,有的甚至使自己的一生都在为之痛悔不已。为什么同是知青,个人的命运会有那么大的不同?
如果这个问题要问谭晓光,他会怎么回答?
他的理解是,生活没有固定模式,没有哪种好哪种不好的区别,关键看自己怎么走。
“对我来说,感觉在农村插队那几年对个人的好处要远远大于坏处。至于好在哪儿,一时也说不清楚。”
谭晓光那个时候只是一个懵懂少年,对科学无比热爱——这种热爱使他无暇关注周围的人。他还是喜欢看天,喜欢琢磨天上的事。在看场院的那些夜晚,月亮在白莲花
般的云朵中穿行,他的注意力却全部投入到他所掌握的气象学之中。如果还有闲暇,他就以播音员的语气、语速,诵读马列著作,无论懂还是不懂,他就那么读,一篇接一篇。“学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实在没事干,这算是一项娱乐活动,其娱乐指数估计类似今天电视台的各类“模仿秀”。
说起那段日子,有一件事情,谭晓光不应该忘记——他们知青点集体户的一个女生和别的集体户的一个男生之间,发生了被知青文学中称之为“孽缘”的事情,那个女知青怀了孩子不幸流产出了意外,几个大龄知青抬着担架,风风火火地把那个女知青往县医院送。一路上,鲜血滴答滴答地流出来,谭晓光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时候他那个年龄什么都不懂,只觉得是自己知青点的战友,他也得出点儿力,就跟着跑……
那个奔跑在担架边的知青兄弟,岁月匆匆,如今已经成为一名气象专家。这一切,当初有谁会知道?那个17岁的青年,那个爱看天爱看云的少年,那个在田埂上奔跑的气喘吁吁的身影,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吗?
预测人的命运,和预测哪朵云彩会下雨,到底哪一个更难呢?
那些站在房顶上记录电闪雷鸣的日子
“文革”后,谭震林恢复工作,出任人大常委会的副委员长,数年后,退居二线任中顾委副主任,1983年去世。父亲正直的一生,给谭晓光留下的最宅贵财富就是——第一,不能把自己当做一个高干子弟,搞任何特殊化;第二,如果说要比普通人特殊,那就是在学习和工作方面,要比别人更努力,做得更好更认真。
插队三年以后,谭晓光回到久别的家——北京。他选择到北京气象台担任“观测员”,这一做就做了五年,每天和百叶箱、风向标、温度计、气压计、湿度计打交道。一般人都忍受不了做“观测员”的辛苦,但谭晓光不觉得,他觉得有意思,好玩。
一遇到大暴雨,观测员拔脚就得往外跑,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动雨量计比较脆弱,容易出故障,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没有记录下来可就损失大了。
“所有的气象记录都很宝贵,因为这个记录不会重复,万一没有记下来,是没有办法弥补的。”谭晓光做观测员的那五年,没有一次下大暴雨不是往外冲的。如果是雷雨,他还得记下是几点几分开始打的雷,几点几分开始掉的点儿。如果是夏天,有的时候,天气发闷,要下雨不下雨的那种天,最考验观测员了,谭晓光往往提前就要站到屋外,随时伸出手去接接,看看有没有小雨滴下来。哪怕掉一个点下来也要马上记录在册。赶上下冰雹,不仅要记录,还得拿尺子去量冰雹的尺寸,直径有多大都要做记录。遇上刮风,虽然不用出屋,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谭晓光做观测员的时候,是七十年代初,那时候我们国家的观测设备比较落后,是用一根电线把测速仪联到房间里,所以观测员得盯着看,只要瞬时风速超过17米,就得立刻记下来几点到几点,超过17米,就是8级。瞬时风速达到8级或两分钟平均风速达到6级,气象台就要报大风。下雪也是一样,只要有积雪,别管多深多浅,赶紧拿尺子量去,不能耽搁,万一雪化了怎么办?
谭晓光所工作的观测台地址在北京郊区,具体位置相当于现在的南五环。不过那个时候,可没有如今这么便利的交通,在那种地方工作,就意味着孤独和寂寞。再加上观测员的工作本身需要室外作业,所以不是真正热爱这一行的还真没几个可以坚持下来的。
谭晓光记得他们的观测室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平房”,就是那种屋顶是平的,可以顺着楼梯攀上去的平房。一到雷电交加的时刻,谭晓光就得火速冲到房顶上去——这是他的职业要求。在观测员的术语上,那种“光打雷不下雨”的现象叫“雷暴”而远处有闪电但近处没有雨的现象叫“远电”,这些全都是要做记录的。谭晓光回忆站在房顶记录那些电闪雷鸣的青春日子,他觉得特别有意思——他特别真诚地说:“真的不觉得辛苦,那会儿年轻,觉得好玩,尤其是站在屋顶看远处的‘雷暴’和‘远电’,有一种特别说不上来的享受,很难形容。”
如果说做一个气象观测员的生活,你还不觉得单调乏味,那你这个人一定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每天都要记录,每个月都要汇总成表,交到上级单位。如果胡乱填写,那么专业的气象人员一看就能看出来,因为物理上会有矛盾。这样的生活,一个普通的人,能做多久?谭晓光做了五年。
整整五年,北京的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大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每一滴雨落,每一阵风过,每一片雪花,甚至每一道闪电。如果要他说,他甚至能很详尽地告诉你每一粒冰雹的大小,每一阵风过的速度以及每一次雷声的准确时间。
他慢慢地通过自己的观测,逐渐寻找一些规律性的认识。那是七十年代,我国的通讯技术极其落后,估计一秒钟75位左右,相当于9个字节,这是什么概念呢?谭晓光举了一个例子:“现在我们上互联网,最慢的电话拨号,一秒钟也要几百个字节。你能想象一秒钟9个字节是什么速度了吧?”因此,在当时通讯设备的制约下,我国盛行一种叫做“单站预报”的天气预报方法——即根据一个气象站的数据做预报。
而“单站”预报的准确率是很难保证的,因为就全球而言,各国之间是存在气象协议的,根据协议,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各国之间都应该交换各自的气象资料,供全球使用。比如说,如果今天报北京明天的天气,那么主要看华北和东亚的资料,如果预报连续几天,就至少要看北半球的资料。但我们国家那时候之所以强调单站,除了通讯技术落后,无法和人家共享气象资料以外,还有一个小因素,就是“战略”考虑,蒙古和苏联都在我们国家的北面,那个时候,不是什么都怕人家卡我们脖子吗?我们虽然是和别人交换气象资料的,但是要防着别人不给我们资料,所以当时的发展重点是“单站”预报。
谭晓光就在那个时候,悄悄地拾起童年的梦——他曾经梦想过当一个预报员,现在他可以利用在气象台工作的机会,向这个方向努力了。
1977年,恢复全国高考。一时间,所有的年轻人都兴奋起来,有的后悔自己早把课本丢了,担心现在捡,时间来不及;有的已经成家有孩子,为了家放弃了这一机会;还有的就是像谭晓光这样的,胸有成竹——他要学气象。
人生有很多偶然因素,如果没有“文革”,没有十年浩劫,也许谭晓光不会学气象,尽管气象一直是他的最爱。
谭晓光说:“我们那个时候的人和现在的不一样,国家的命运和个人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我们小时候说个人的理想,那实际上不是真的自己将来想干什么,而是看国家建设需要什么。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理想。我记得在‘文革’前,我那时候有一个理想,我想学机械,因为我们国家那个时候机械化水平低,落后,我就说我学机械吧,将来可以为国家做贡献。后来赶上‘文革’,啥也没学。一场浩劫下来,再恢复高考,我想我还是学气象吧,因为我不仅喜欢气象,而且我还意识到气象对于国家发展的重要意义。我们那批大学生岁数大,有一种为科学献身的精神,这和我们从小受的教育有关。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艰苦朴素,无私奉献,毫不利已专门利人。”
谭晓光原本是要报考北京大学,但那一年气象专业不招生,只招地震和空间物理这两个专业。“我一想,我天气还报不准呢,还去预报地震?算了吧。就这么着,我决定报考南京气象学院。”但实际上,谭晓光在南京只读了一年。因为他的夫人要生孩子,根据当时的政策,为了照顾77级学生的家庭困难,国家允许这一级的学生转到离家近的大学读书,就这样,他转到了北大78级。
两所学校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给谭晓光非常深刻的印象。南京气象学院管得严,许多纯理工类院校都有这样风格,像半个军事院校。南京气象学院的传统是“两操一锻炼”,“两操”是指“早操”和“课间操”,这是大家必须参加的,早操的内容是跑步,课间操的主题是“广播体操”。那个时候,是为祖国锻炼身体,没有好的身体,怎么可以忘我地学习和工作呢?所以,南京气象学院给了谭晓光一种全新的锻炼,一种井然有序的规律性的集体生活的训练。那是一种朝气蓬勃、只争朝夕的生活方式。
接着第二年,谭晓光转学到了北大,第一件让他高兴的事就是他可以睡懒觉了。在北大,一切都是自由的,没有人要求你必须做什么,而且在这里,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几场讲座,思想非常活跃。谭晓光在这里不仅系统地学习了当时最先进的气象知识,而且受到了强烈的人文主义感染,这些感染对于一个执迷于科学的年轻人来说,是有好处的。谭晓光记得当时他像一块吸水的海绵一样,从他的环境中汲取着一切令他着迷的知识。他喜欢各类讲座,甚至听过电影学院的著名导演讲电影。那拨北大同学,除了出国的,好几个全是如今各大气象台的台长。开学术会议,大家坐到一起,和开班会似的。在八十年代,有一首著名的通俗歌曲,叫《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其中有两句是这样写的: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不知道谭晓光和他的同学相聚北大百年校庆的时候,是不是感到这种“光荣”与“骄傲”?
在北京大学的四年,谭晓光几乎没有感到学习压力,因为他在“文革”期间以至后来的观测员生活中,从来没有扔掉书本。他一直在学习各种气象课程,因此,大学上得很轻松,好多东西老师还没有讲,他就已经知道了。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到自己感兴趣的数学上,而这在很多年后,当他主持“利用常规资料做短时预报的自动化系统”研制时,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基础作用。不知道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人在一生中至少应该做一件十年以后才用得上的事情。”这个人真是智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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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晓光把自己描述成一个性格上随波逐流的人,所以他认为自己的一生既没有什么后悔的也没有什么庆幸的。在大学时代,他曾当过地球物理系的学生会主席(气象专业属于地球物理系)。他自己解释说:“当时学生特别注重学习,没有人愿意做学生干部。我想我是共产党员,都不愿意干那我就来干吧!那不能证明我有什么领导才能,最多就证明我这个人人缘好。再说,我不是学习上也没有那么吃力吗?”
其实,许多了解谭晓光的人都说:“谭晓光那才是真正的科研人员,他最关注的是他的专业领域,而至于其他的事情,他很少去注意。所谓名啊利啊,吃亏啊占便宜啊,他都不放在心上。性格随和,从来没有见过他发大脾气,不像有的专家,本事不大,脾气特大。你请教谭晓光一个问题,他从来不会因为这个问题幼稚,或者耽误时间,就敷衍了事。他总是很仔细,很有耐心,只要是他的专业,他一定很认真地对待。”
科研工作者就是白领工人
北京的市民都记得有一年冬天,一场不期而至的雪造成了整个北京交通瘫痪。几乎是一夜之间,北京人知道了“气象服务”的重要性——而事实上,那一场雪的位置稍微偏一点,降到郊区,就一点事情都没有了,正好给冬季农作物盖上一层棉被。但是,偏偏落在城里!如果那天北京的地面温度再稍微高一点点,那么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但偏偏就那么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