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疗程把他送到大门口。赵友亮握着赵疗程的手说:“这事儿就拜托你了,伙计!有了旅游鞋一定给我留着,记住我要的是四十二号的。”赵疗程说:“一定,一定。”把赵友亮打发走,他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往远处观望,暮色四起的街道上除了几只慢悠悠回窝的老母鸡,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大多数人家屋顶上的烟囱里都冒着烟,袅袅炊烟在屋顶上翻腾着,一会儿就融进了暮色中。他转身回到屋里时,老三已把棉袄脱下,摊在桌子上,用一块布头蘸着汽油擦上面的油漆。
“他妈的这个东西沾上容易擦掉难,”老三说,“不过,我要把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
“干脆我给你把袄面都刷上一层漆得了,”赵疗程说,“油漆防水,雨雪天也能当成雨衣穿,一举两得了。”
“操,棉袄刷上油漆当成雨衣,这可真是四棱屌——也太个别了!这样的棉袄穿出去,有哭爹的也得把人家给逗笑。我还是等着小黄哪天给我弄件皮夹克吧。”老三说,“七寸头这小子找你有啥事儿?”
“他想给儿子弄双旅游鞋。”
“不能给他弄,别说没有,就是有了,也不能给他,这小子最不是个玩意儿了!”老三说,“你不知道,这小子在背后可没少说小黄的坏话,说的都没法听。”
“没法听,咱就不听。”赵疗程说,“管天管地,管不了说话放屁,人家长着一张嘴呢,咱还能给他堵上!只要是不当着我的面,他爱说啥说啥。”
老三擦了半天,还是花里胡哨的,这哪能擦得干净,他索性也就不擦了,将棉袄穿上,说:“就这样吧,反正人老了就不要好了,我又不打算娶个二房。”
赵疗程说:“三哥你今天收船比往日早呀?”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叫花,这两天这个冷呀,你整天待在屋里感觉不出来,我在船上是手麻脚凉,冻得满口牙咔叭咔咔叭地直打颤!”老三说,“干脆早早收了船,我来看看小黄回来了吗,今天她是去杨寨镇了吧?”
“是去杨寨了,可不一定能得手呀!”赵疗程从床头上把叠得整整齐齐的皮夹克拿过来,“我这一件先借你穿几天吧。”
“犟了不行,关键时候见真情啊,雪中送炭的是真兄弟,锦上添花的只不过是酒肉朋友!”老三把棉袄脱下,穿上赵疗程的皮夹克,抻抻袖子,“还是这个东西是个家业,一件皮夹克就够我穿这一辈子的了。”
“你可得穿在意点儿,别给我蹭了刮了的。”一旦把心爱的皮夹克借出去了,赵疗程又开始后悔了,老三毛手毛脚的,他生怕过不了几天就得给弄得不像样了,所以一再叮嘱。老三说:“我一定很在意,就像爱护老婆一样爱护它还不行吗!不穿时我也学你把它叠起来还不行吗!我走了,吃完饭冉过来看看。”
吃过晚饭,老三就出了家门,不是径直往赵疗程家来,而是去了孬娃子家。两间西厢房里摆着三张矮桌,两桌麻将,另一桌是牌九,早已是座无虚席,观战的人只好站着。昏暗的小屋人声鼎沸,烟雾呛人,这里的人都已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超强的肺功能。尽管灯光昏暗,穿着皮夹克的老三一进来,还是引起了几个人的注意,这个说:“哟,老三,鸟枪换成大炮了!”那个说:“鸭子当模特,三秃子这回可践起来了!”离着近的,都伸出手又是摸又是捏的,纷纷问道:“是猪皮的还是羊皮的?”“花了多少钱?赵疗程收了你多少钱?”
对第二个问题,老三装作没听见,不予理睬,他既不想说是赵疗程借给他穿的,也不能捏造是他买的,因为还有村长赵修朋那个茬儿在他前面排队等着要皮夹克呢。他只是针对皮夹克本身发表了一通高见:“这既不是猪皮的也不是羊皮的,猪皮的太硬,穿在身上硬邦邦的像穿着盔甲。羊皮的虽然软和,但是不够暖和,我这个是鹿皮的,用长白山梅花鹿的皮做的,你想想长白山得有多冷呀!所以说这鹿皮的夹克是世界上最好的,既柔软又暖和还耐穿,一件皮夹克穿个三十年二十年的绝对没问题。”
老三离开孬娃子家,又去东生的杂货店转了一圈。等他到赵疗程家时,已经快十点了,小黄还没有回来。桌子上摆着两副碗筷,一大盆面条还没动头,都糗成了一团。收音机开着,播放的是豫剧《穆桂英挂帅》,赵疗程半躺在床上,手里捧着那本已经卷页的
《三国演义》。
“还没回来呀?”老三看见赵疗程手里的书本,便走上前把书本拿过来,掂量着翻了几下,就又还回去了。村里人对于书本,天生有种崇敬,即使像老三这样斗大的字也识不了一筐的人,看见书本也会不由自主地拿在手上翻儿下。
“没回来哩!”赵疗程折身下床,穿上一双新的翻毛大头皮鞋,“我去村头迎了两回了,三哥你说她不会出事吧?”
“她又不是小雏儿,还能在个小阴沟里翻了船!”老三沉思了一会儿,“她说了吗,今天是去杨寨吗?”
“是呀,今天不是杨寨大集吗!她临出门时还说,眼看就要过年了,得尽快给三哥和村长把货办了呀,要不然天一暖和,要皮夹克还有啥意思!”
“多好的小黄啊!”老三被感动得声音发颤,“咱俩去迎她一程吧。”
赵疗程披上大衣,两个人打着手电筒去迎接小黄,出了村子沿着寂静的乡间大道走了有五六里,路上一个人也没遇见。快到三拳铺时,老三先住了脚,说歇会儿吧,我都出汗了。赵疗程闭了手电筒,掏出香烟,两人点上火蹲在路边,一支烟还没抽完,就听从三拳铺方向传来沙沙的声响,老三说:“有动静,兄弟!”赵疗程急忙竖耳细听,是自行车的声音,便说:“是个骑车的,小黄没骑自行车。”老三说:“说不定她顺手牵羊,弄了辆自行车骑回来了呢。”赵疗程说:“不可能,三哥,她不会骑车子。”说着话,夜幕下一辆自行车就到了近前。骑车人发现路边明明灭灭的烟火,生怕是劫道的,便大声地干咳了一声,原来是个男的。赵疗程忍不住打开手电,照过去,正照在那人脸上。
“别照,别照我呀伙计!”那人抬起一只手护着双眼,_一一手扶着车把,手电光晃得他晕头转向,冲着赵疗程他俩就撞过来了,紧张得都忘了刹闸,要不是老三反应快伸手拽住自行车,他一头就栽进路边的水沟里了。 “老赖呀,伙计你还嫌天不够冷,想钻进冻凌里洗个澡吗?”朦胧的星光下,老三认出原来是本村卖耗子药的老赖,“幸亏我老三手疾眼快,给你来了个悬崖勒马,要不然你可就过了冷水澡的瘾了。”
“嗨,我还当是劫道的呢,吓得我头发梢都乍起来了,操!”老赖伸长脖子看看老三,又扭脸看赵疗程,离着有几步远,他没认出来后者是谁,“那个是谁,老三?三更半夜的不在被窝里搂着老婆睡觉,跑到这儿来干啥?”
“刚喝完酒,心里烧得慌,出来散散酒气。”老三说。
心事重重的赵疗程往前走了两步,说:“老赖叔,你回来得可够晚的!是去杨寨赶集了吗?”
“我还当是谁呢,俺疗程大侄儿呀!叫老赖就叫老赖,叫叔就叫叔,两样别一起叫,”老赖说,同一个村里的爷们儿,只宴一听话音就知道对方是谁,“我没去杨寨赶集,一个集市上有五六家卖耗子药的,较着劲儿吆喝。我吆喝不过他们,就去串村,串到俺二姑村上,俺二姑父拽住自行车非要留我吃晚饭,他家的绵羊难产,一大三小全死了,炖了一锅羊杂碎,俺爷儿俩好好喝了一壶。”
老赖唠叨了一大通,才骑上自行车走了。赵疗程想继续往前迎接,老三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脚上穿的是双新棉鞋,夹脚夹得生疼。”
“三哥,你说她会不会出事儿了?”
“肯定不会,别往坏处想,兄弟,”老三说,“可能是看天色已晚,她就找了家旅店住下了。回去吧,你一觉醒来说不定她就在身边躺着呢。”
赵疗程哪能睡得着,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鸡叫三遍窗外蒙蒙发白时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起床后上村头又转了一圈,回来后把昨天晚上的剩面条倒进锅里,热开后吃了两碗,拿起刷子想给被老三蹭过的那面大衣柜重新上一遍漆,可是刷了两下又把刷子放下了,心神不定地出了屋门,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一直挨到下午半晌,小黄还没回来,赵疗程哭丧着脸去渡口找老三。木船不在岸边泊着,芦棚下坐着五六个等着过河的人,几辆自行车上捆着麻袋和纸箱子。不一会儿,木船就突突地从对岸驶了过来,穿着皮夹克的老三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尾,手把着舵杆。船靠岸下了铁锚,老三搭好跳板,几个小贩相互静忙照护着自行车上船。老三走到赵疗程跟前,小声问道:“还没回来?”
赵疗程摇了摇头。老三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许久才吐了出来,他皱着眉头,凝视着浊水滚滚的河面,一只手卡在腰上,就像一个决战来临前的将军,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你这两天和她吵过架吗?”
“我从来就没有跟她吵过一句嘴,亲热还亲热不过来呢!”赵疗程就像一个作战参谋,回答着上司的问话。
“她的东西呢?还都在吗?”
“在,除了那只黑皮包,她也没啥东西。”稍停,赵疗程又加了一句,“钱都是我掌管着。”
“没事儿兄弟,你回家耐心等着吧。”老三拍拍赵疗程的肩膀,几个小贩已经把自行车装上船,他要去开船了。
赵疗程回到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天黑了他无心吃晚饭,便拿起手电筒出了家门,走到村头呆呆地站着。进出村子有条道,他担心小黄走另一条,便又回了家,如此折腾了两个来回,后来路过孬娃子家,听见里面传出噼里啪啦的麻将声,他就不由自主地进去了。
“哟,稀客,稀客来了!快给疗程让个好座儿!”他往门口一站,众人纷纷叫道,可是又都不愿意把自己座儿让出来,来了一个冤大头,谁都想分一块肉吃。最后几个人只得每人摸了一张牌,比点大小,运气差的那个被剔了出去。赵疗程这一坐下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半夜,鸡叫头遍,身上的三十多块钱都分别有了新的主人。他拍了拍脑门,懊丧地站起来,那几个人还不甘心,拉着他不让走。他说:“我光了,再榨就是这把骨头架子了。”
“没现的,就欠着呗,我们又不怕你赖账!”
他挣脱众人,怀着侥幸的心情往家走,一路上默默祈祷着破财能免灾去祸,小黄已经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可是走到大门口他的心就凉透了,大门还是锁得死死的。夜阴沉着,整个村子就像罩在一个巨大的黑锅里。他一个人喝起了闷酒,听着院子好像咚地呼响了一声,他赶紧跑出去,原来是乍起的北风吹落了搭在枣树杈上的玉米棒子。天亮时天阴得更厉害了,浓浓的雪云堆积在半空中,仿佛用个小竹竿轻轻一捅,雪就得落下来。他晕晕乎乎地就到了渡口,老三还没来上工,他又调头往老三家走去,半道上迎头碰见扛着船篙的老三。他双眼红肿,一身酒气,把老三吓了一跳,还没等老三问个缘由,赵疗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眼泪就流出来了:“三哥,走,咱去找找小黄吧,不能再干等着了!”
赵疗程缠着老三和他一起去寻找小黄。老三却劝他回家去睡觉。
“你老是让我去睡觉、睡觉,我能睡得着吗你说!”
“我一年四季就靠年前年后这几天了,平常只是弄个本钱,”老三说,“寒流马上要来了,趁还没封河,我得赶紧挣几个钱好过年呀!”
“咱俩的交情就到此为止吧,我算把你给看透了。”赵疗程唠里唠叨地走了,他打算再去找村长赵修朋。一是村长有辆摩托车,赵疗程想让村长带着他去杨寨镇;二是村长在外面交际广,认识的人多。他回到家里,把小黄的红棉袄用包袱包上,夹在胳肢窝里。下雪了,万一找到小黄,三个人一块坐摩托车回来,他担心小黄穿的蓝大衣太薄,得把红棉袄再套上。村长还没有起床;醒来后正躺在床上抽烟,见赵疗程夹着个小包袱来找他,还以为是来给他送皮夹克呢,赶紧下床,热情地请客人坐下。可是待赵疗程说明来意,村长的脸就阴了下来,说:“你还嫌我的事情不够多吗?还来给我添乱,我正事还忙不过来呢,哪有闲心管你这点屁事儿!”
几句话就把赵疗程给打发出来了,他悻悻地回到家里,把小包袱捆在自行车后货架上。这时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他找出一顶军用火车头棉帽子戴上。帽子很旧了,上面的红五角星仍然鲜艳如初。若干年前他还是个热血青年,省吃俭用买了这么一顶在当年无比时髦的帽子。他扣严实军大衣的领子,把自已打扮得像个退伍的老兵。去杨寨镇是顺风,自行车蹬起来毫不费劲。雪花纷纷扬扬地撒下来,路上已经积了白白的一层,车轮轧在上面嘎吱嘎吱响。
杨寨镇上冷冷清清的,风雪天生意稀少,好多商铺都已关门歇业。赵疗程推着自行车在街上兜了一圈,他来杨寨镇的次数不多,对这儿很不熟悉。雪已经积了有脚踝深了,但还在下。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有家不起眼的小饭馆,热气从棉门帘子的缝隙里腾腾地冒出来,一股炒菜的香味儿直冲他的鼻孔。他略一迟疑,便向小饭馆走过去。
两大一小三间店面,明间里摆着三张油垢斑斑的餐桌,几个男人围坐在靠里面的一张桌子旁,吆五喝六地喝得正酣。里面的小间是厨房,炉口里炭火熊熊。一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穿着脏不啦叽的白大褂站在灶台前炒菜,铁勺敲得炒锅丁当响。他是老板,也是厨师,他媳妇不在时还得兼着服务员。菜炒好了,出锅盛盘,他端着自己的大作给客人上桌,不禁得意地吆喝:“天下第一菜,爆炒羊肚来啦!快让开,别滴身上油了。”客人都是本镇的熟人,一个说:“你这儿什么都是天下第一!包子是天下第一包,炒个破羊耻也叫天下第一菜,放盐了吗你?闻着一点咸味儿都没有。”另一个说:“一看见你那双大黑手端菜,我就没了胃口,伙计,你赚钱也得知点足,哪能光想着进不想着出呀!你要是想着让我们哥们儿多来几趟,就得狠狠心雇个漂亮的服务员了。”老板笑着说:“正联系着呢,有北京的也有上海的,听说我这儿要招服务员,都争着要来,你们几个给我参谋参谋,咱要哪儿的好呢!”这时门帘一掀,满身雪花的赵疗程带着一股寒气进来了,‘他站在门口又是跺脚又是拍打身子,雪花落在地上,转眼就化作了一滩泥水。来了生客,胖老板不冷不热地迎上来招呼。赵疗程点了酒菜,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吃喝起来,他想等那一桌客人走了再向老板打听小黄的消息。
一直到天色将暗,屋里拉亮了电灯,那帮人才打了张欠条,东倒西歪地走了。老板娘已经串门回来了,她比老板还胖,那腰身得两个人手拉手才能抱得过来,她收拾着那帮客人留下的残菜剩茶,嘴里嘟嘟嚷嚷地骂:“吃完饭打个白条拍拍屁股就走了,还那么理直气壮,真是狗娘养大的!”老板坐在门口的一个杌子上抽烟,很痴迷地望着挂在屋梁上的一个鸟笼子,里面有一个黑羽毛红嘴巴比鸽子稍稍小点的鸟儿,站在横杆上脑袋晃来晃去的,那副傲慢的神情就像一个即将上场的拳击手。
“老板,你养的这是啥鸟儿?”赵疗程笑着问道。
“鹩哥儿。”
“会说话吗?”
“这得看它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