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说个价吧。”
“不行,不行,我要的价高你不划算,要少了我就亏本了,柴油这几天疯涨,一天一个价儿,还是再等两个人吧,咱俩都合适。”老三仍旧摇晃着脑袋,就像强迫他干一件不情愿的事情似的。小黄只好又坐下来,手里紧紧地揽着皮包。老三冲赵疗程使个眼色,说:“赵主任,你过来,有件事我要向你汇报。”
两个男人走下码头,站在河滩上。老三说:“兄弟,你的好事儿来了!”
“我能有啥好事儿?”赵疗程一脸疑惑地说,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老三的意思。
“这个姑娘怎么样?你相得中吗?”老三说,“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美中不足的就是有点斜眼,不过这也算不上缺陷,越是斜眼马越出好活儿。”
“你就别拿我开涮了,三哥!”赵疗程不再叫三秃子了,改称三哥,“就像人家愿意了似的。”
“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老三说,“你先别管她那边怎么说,我问的是你的意思。”
“我乃败军之将,还能有啥奢求!”赵疗程说,“我当然是没意见了。”
“那就好!”老三说,就跟这事儿已经成了似的,“呆会儿我就假装船坏了,你就把她领回去,把生米做成熟饭。当然啦,师父领进门,修行还得靠你个人!”
老三眼神直直地望着微浪起伏的河面,沉默不语。
“我负责劝说她跟你走,”老三说,“不过我不能白费唾沫,今儿晚上你得打瓶酒买两个罐头请我喝一壶,就当我是媒人吧。”
“我请不起,”赵疗程说,“我现在总共也没有一块钱。”
“去东生的杂货店赊呀,”老三说,“让他记上账,有了钱再还他。”
赵疗程摇摇头,说:“够呛,我已经欠了他好几笔了,现在我都不敢从他门前走。”
“那这样你看中不中,我先借给你十块钱,”老三说,看样子这顿酒不喝他是决不罢休,“不过你有了钱可得先还给我!”
“一定,一定,三哥,说别的都白瞎,关键时候就看出来了还是你对我好,以后你看着——”赵疗程一时没想好该怎么表达他心里的意思,就省略了,反正对方也明白他的意思,“救人救活,杀狼杀死,三哥,要借你就借我二十吧。”另外十块,他还有别的用途。老三稍作考虑,就同意了。赵疗程把钱接过去,说:“三哥,你可记着点,别忘了。”老三说:“我能忘了吗?只是你过后可别干过河拆桥的事儿,不承认了。”赵疗程说:“咱姓赵的不是这种人。”
两个男人站在河滩上嘀嘀咕咕,坐在芦棚下的小黄全看在眼里,她还看见摆渡的那人掏出来几张钞票递给了赵主任,然后他就走上了码头,走到她跟前,说天色已晚,咱就不等人了,姑娘上船吧。她拎着沉甸甸的皮包跟在他身后沿着一尺多宽的跳板,走上晃晃悠悠的木船,在船舱的木板上坐下。老三拿着摇把子走到船尾去发动柴油机,摇了好几次,柴油机每次都是突突地响了几声就熄灭了。老三累得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将摇把子往船舱里一扔,说:“完蛋了,机器坏了。”
那天晚上,在船主老三的劝说下,叫小黄的姑娘便跟着赵疗程回家过夜,打算第二天等他修好机器再过河。老三说:“姑娘你就放心大胆地跟着赵主任去吧,他家里有个老母亲,你就和老太太挤着凑合一夜吧。”可是到了赵疗程家里,两间土屋里只有一张床,根本就没有看见他老母亲的人影。这时天已经黑了,赵疗程点上煤油灯,打开八仙桌上的收音机,这是他最值得显摆的家当了。小黄也没有多问,就把皮包往床上一放,听起了收音机。赵疗程进了厨屋,墙角还堆着一些萝卜和白菜,他正想着做什么吃的,老三来了,他回家告诉媳妇晚上有个酒局不在家吃饭了,就大步流星地来找赵疗程。
“明天不行吗?”赵疗程小声说,“明天晚上咱哥俩儿好好喝几盅!”
“就今天正合适,咱就在你这小屋里凑合着喝就行,我喝着小酒好教你几招。”老三说,“你去置办酒菜吧,你这儿不是有大白菜吗,我再炒个醋熘白菜丝,这个我最拿手了。”
赵疗程出了屋门,刚走到院子里又被老三给叫了回来。老三小声叮嘱他不要去东生的杂货店,别让东生把钱给扣下了。赵疗程说:“我知道,我多走几里路,去戴庄村上的那家。”他一路小跑,满头大汗地拎着两个塑料袋回来时,老三已经炒好了他的拿手菜,正在和小黄唠嗑,八仙桌已经抬到了床跟前,他家只有两把椅子,得凑着床沿坐一个人。赵疗程是个细心人,除了一瓶兰陵大曲和一个烧鸡一个五香鱼罐头,还特意为从天而降的女客人买了一瓶苹果汽酒和一包瓜子。三个人热火朝天地吃喝起来。小黄坐在床沿上,她话虽不多,倒也不拘束,用不着主人劝,该喝酒就喝酒该吃菜就吃菜。汽酒也有点度数,一瓶还没喝完,小黄的脸就红了,困意上来,她往后一仰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赵疗程扯开沾满他的脑油的被子盖在她身上,他心里有事,不敢贪杯,坐在他对面的老三已经多日没有沾酒了,今天总算放开了一回,他一通狂吃豪饮,赵疗程暗暗地盼着他快点走人,他却拿着一个鸡头啃个没完,一瓶酒至少有八两灌进了他肚里,还觉得不大过瘾,又把小黄剩下的苹果酒喝了,两种酒一掺和,起了反应,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说了声不好,捂着嘴就往外跑,刚走到院子里哇的一下就吐了,一边走一边喷。赵疗程趁机把他推出院门,哐当把大门闩上了。
老三扶着篱笆墙站了一会儿,想起还有几句话得向赵疗程交待,可是任他怎么拍打门板,里面就是没了动静,他只好嘟嘟哝哝地走了,腾云驾雾一般消逝在黑咕隆咚的胡同里。第二天他扛着船篙拎着摇把子去渡口时比平常晚了一个多小时,身上还散发着酒气呢,走起路来就像踩在棉花上,脚下软绵绵的,胃里的东西吐光了,后来就吐黄水,他趴在床沿上吐,他老婆一边骂一边还用脚踹他,肚子虽然瘪着,可是早上端起饭碗又想吐。渡口上已经有人等着坐船了,是两个戴着白布孝帽过河去奔丧的男人,老远就冲着老三骂:“都啥时候才从你媳妇的大腿里爬出来,三秃子,也不怕被日头晒焦了屁股!”
“你们这两个小子呀,我还以为是谁呢!”老三也不示弱,回敬道,“在哪儿捡了这么个破玩意儿顶头上了?打远看,两颗脑袋白光光的就像戴着个大避孕套。”
说着话就到了近前,其中一个人上来一把将老三的鸭舌帽摘下来,一个一毛不拔的光脑袋露了出来,那人说:“戴避孕套的在这儿呢!”老三有心反击,无奈酒后身体虚弱,只好服软,正色道:“戴这么重的孝,谁去世了伙计?”
“对岸尚岭村上的俺表大爷,”那人也正经起来,将帽子还给老三,然后掏出香烟来,敬了老三一支,“开船吧,三哥!过了河还有十几里路呢。”他从老三手里要过摇把子,跳上船,动手发动柴油机。
老三接了香烟,却没点上,只是在手里拈来拈去,一闻到烟味,他胃里又开始翻腾起来。那人摇了两次,就把柴油机给发动着了,他拉大油门,柴油机突突地冒着浓烟空转着。他的兄弟,另一个戴着白布孝帽子的男人,提着一个盛祭品的竹篮子也上了船。老三扛着船篙站在岸上,往村子方向张望着,心里想赵疗程这小子真是饿狗逮住了油饼就不舍得松嘴了,天都半晌了还不把人给送过来。
“你上不上来?你不上来,我可把船开走了!”发动柴油机的那人催促他。老三这才解开了锚在一块大石头上的铁锚上了船,两个小时后,他又载着一个人和一头驴从对岸回来了,芦棚下倒是坐着一男一女,但不是赵疗程和小黄。男的有四十多岁,穿着一件皮夹克,女的很胖,也是四十多岁,看上去像是两口子,他们每人骑着一辆金鹿牌自行车。木船靠岸,老三熄了柴油机,下好锚。
“老大,辛苦了!”穿皮夹克的男人走近老三说。老三听出他说话带着郓城口音,“我跟你打听个人,一个穿红棉袄二十出头的女的,这两天有没有从你这儿过河?”
老三心里一惊,但是作为一个在码头上混了多年的人,他马上就镇静下来了,说:“穿着红棉袄,是不是看人的时候眼睛还有点斜?”
“对,对,正是她。”
“昨天,都快天黑了,她坐我的船过了河。”
芦棚下的胖女人站起来,慌里慌张地向河滩走下来,她走得快,河堤又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老三跟前,问道:“小斜眼提着皮包了吗?是黑色人造革的。”
“这我倒没注意,老三说,“每天人来人往的,来了客人我就开船,哪能每个人都记得清!”
“过了河她往哪个方向走了?”胖女人又问。
老三想了想说:“好像是往东北。”
穿皮夹克的男人对胖女人说:“别哕唆了,快去把自行车搬下来,上船!”胖女人便又费劲地爬到芦棚下去搬自行车,来回气喘吁吁地折腾了两趟,她在那边搬自行车的时候,穿皮夹克的男人站在跳板旁跟老三讨价:“老大,过河是啥价?”
“一个人一块钱,自行车五毛,”老三说,“不过要是只渡你两个人,得按包船,十块钱。”
“敢情是个黑渡口呀,老大,梁山有个黑风口,你这儿有个黑渡口,”那人说,“敢情今天碰上黑吃黑了,我也是在黑道上混事的,不信你到郓城打听打听,一报我的大名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不过今天我没空跟你瞎白话儿,一口价,给你五块钱,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开船!”
若是平常,老三非得和他理论一番,吹得五把粗六把长的人他见得多了,都说自己在家里是个人物,就算你是黑道上的人物,可是到了赵那里渡口,秃子老三就是老大,不过他今天却懒得跟他白话,别说给五块钱,即使不给钱,老三也想尽快把他渡过河赶紧打发了,于是他摇开机器,调转船头,把油门加到最大,柴油机怒吼着像是马上就要爆炸了,船体颤抖着向对岸驶去,船头激起两道浪花,不时溅到船舱里。两个乘客蹲在船舱里动都不敢动,双手能抓着什么东西就紧紧地抓着,冰凉的河水溅到腿上也不敢挪动。老三站在船尾,手扶着舵杆,这会儿他身体好多了,肚子叽里咕噜地想吃东西,为了防止河风把帽子吹走,他把鸭舌帽倒过来戴,尽管已是他这些年的最快航速了,他还是觉得不过瘾,恨不得一步就到对岸,心里祈盼着那个叫小黄的姑娘千万别这时候跑来渡口。不过这个担心是多余的,一直到了天黑,他也没能看见穿红棉袄的小黄。中午饭是他媳妇给送到渡口上的,他本来想早点
收船,可是下午生意特别好,陆陆续续,过河的客人不断秧,忙得他手脚都不得闲。尤其是遇上一些老主顾神聊起来时,他就把那个叫小黄的姑娘忘到一边去了。吃过晚饭,躺在床上抽了两支烟,他才又把小黄和寻找她的那一男一女给想了起来。下船时老三曾试探着打探他们是那个穿红棉袄的什么人,找她干什么。“俺是她二姨,她……”胖女人刚说到这儿,就被男的给制止了,他掏出五块钱递给老三,两个人搬起自行车匆匆地下船而去。老三思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便下了炕,向赵疗程家走去。
赵疗程家里亮着灯光,但是院门闩得死死的。老三站在篱笆墙外侧耳细听,屋里隐约传出来男女的说笑声,他敲了几下门板,里面没人响应,他便大声地叫门:“赵主任,赵主任!”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他想也许叫赵主任,这小子不知道叫的是谁,便改口:“来成,来成兄弟,快给三哥我开门!”还是没人答理,他便提高嗓门:“赵疗程,赵疗程,再不开门我就开始砸了,管砸可不管赔!”里面这才有了动静,屋门嘎吱响了一下,接着就听见有人踢踢踏踏地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前,却没把大门打开。隔着门板,赵疗程问道:“谁呀,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
“老天爷来了!”老三说,“三哥我的声音你昕不出来吗?快把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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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疗程这才拔下门闩,将大门打开一条缝,他挡在那儿,并不想让老三进去。
“啥事儿,三哥?你看我都睡了,有事儿咱兄弟俩明天再说吧。”赵疗程只穿着秋衣秋裤,披着旧军大衣,冻得哆里哆嗦的。
“一夜还没睡过瘾呀?兄弟我跟你说,差不多解解馋就行了,”老三说,“我跟你说,还是快点把她打发走吧,这个女的留不得,今天上午有两个人来渡口找她,被我给支走了。”
“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啥?”
“小黄都告诉我了,三哥,请你不必多操心,”赵疗程说,“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家歇着去吧,明天还得早起摆渡呢!”
“操,我要是不多操心,你小子能知道蜜有多甜吗!”老三说,“你别挡着呀,我进屋去和小黄说句话。”
“她脱了衣服进被窝了,有啥话以后再说吧,有的是机会。”赵疗程一手扳住一扇门板,“回去吧,你看我都冻得直哆嗦了,三哥!”
“过河拆桥,你小子真不够意思,”老三仍然不想走,“她留下来不走了?是她本人的意思,还是你不放她走?要是她本人的意思,我不干涉,要是你不放她走,我可不答应,别忘了是我把她介绍给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是她自己不想走的,就当你是我的媒人吧,此情后补,此情一定后补!”赵疗程说,“今后如有用得着我赵来成的地方,我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哎,对了,给你这个。“他掏出来一团东西塞给老三。
“这是啥?”
“昨天不是借了你二十块钱吗?”赵疗程说,“你点点,一分不少,原数奉还。”
“啊,你小子是哪辈子烧的这么高的高香呀,财色两得了!”老三借着星光,把两张钞票拿到眼前瞅着。趁此机会,赵疗程嘎吱一声将大门闩上了,隔着门板说:“骑马坐轿,不如睡觉,三哥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老三慢慢吞吞地走了,可是走了没几步他又折身回来了。此时赵疗程的屋里已经黑了灯,隔着院子他听不见屋子里有没有动静,贴着篱笆墙有一棵大枣树,老三攀住树干,借助枣树越过篱笆墙。他刚扑通一声跳进院子里,就听得一声断喝:“谁?”披着军大衣的赵疗程从柴火垛后面的黑影里现出身形,手里掂着一把铁锨。
“我!”老三赶紧回答。
“还是你呀,三哥,幸亏我问了一声,要是我不打招呼,抡起铁锨上来就是一下子,给你来个人头分家,你说这事儿怨谁吧!”
“我打火机丢了,我找打火机呢。”
“你丢了打火机我管不着,该去哪儿找就去哪儿,深更半夜的你别往我家里跳呀!”赵疗程打开院门,“也别怪我说话不中听,大伯哥翻墙头听弟媳妇的房事,要是这事儿传出去,看你老脸往哪儿放!”
“好,好,这回怨我,疗程兄弟,你可算是狗熊戴礼帽——成了人物了,进屋睡吧,别耽搁好事,我走,我马上就走还不行吗!”老三伸出右手想拍拍赵疗程的肩膀,后者却以为想和他握手,赶紧也伸出一只,他伸的是左手,因为右手拿着铁锨呢,一只左手握着一只右手,两个人很别扭地抖了几下。
没出三天,赵疗程在渡口上捡了个媳妇的消息便传遍了赵那里村的家家户户。好奇的女人们三三两两地结伴来到赵疗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