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嬉笑声被微风吹得时近时远,这扇门沉默地拒绝着她,肖苒转身准备走。“吱”,门在她身后打开了,她扭头,一个肤色苍白、瘦高个的男人站在门里,他穿着皱皱巴巴的黑衬衣面无表情地说,你来了?肖苒点点头,男人侧开身子说,进来吧。肖苒低着头,擦着男人的胸膛走进房间。
房间里光线很暗,窗帘都垂落下来。肖苒站在房间中央,她局促不安地看着男人,男人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走进卧室坐在电脑前。肖苒扯了扯衣服对着男人的背影说,你好,我叫……还没等她说完,男人头也不回地打断她,你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你做你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肖苒脸红了,她看着男人衬衣下包裹着的宽厚肩膀,突然觉得很羞愧。她咬了咬嘴唇走进厨房。厨房里的餐具摆放整齐,只是上面落满厚厚的灰尘,肖苒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起来。等她把客厅都清扫干净后,那个男人还坐在电脑前,肖苒不敢进去打搅他,她看见另一间卧室的门关着,肖苒走上前推了推,门锁着。
她想了想还是走到了男人的卧室门口,对不起,我想问一件事。
你说。
那个房间锁住了,我想请问需不需要打扫?
男人停了下来,他侧着头看了看窗户,黑色的布帘挡住了外面的世界。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用,你可以打扫我的卧室。
肖苒嗯了一声,轻轻地走进男人的卧室。靠窗户的地方有张天蓝色的大床,木地板上放着一套音响和一沓碟片,墙角处靠着一把断了弦的吉他。男人坐在电脑前吸烟,墙壁上钉满了照片,都是风景,在不同城市截下的四季都盛装在这个房间里。肖苒一边拖地一边偷偷抬头看着照片,一望无垠的油菜花、孤舟上的红嘴巴小鸟、铺满落叶的小径,还有被白雪压弯的树枝,大自然的美丽盛开在墙壁上,肖苒仿佛看见一个男人孤独地出现在原野之上,他举起照相机,“咯啪”一声,手指落下,宛若心碎的声响。她无法控制这种想象,虽然她不是这些作品的主人,但是她开始不由自主地伤感。
肖苒拖完地板拿着抹布走到男人身边,男人被烟雾笼罩着,电脑桌上放着一叠凌乱的照片,烟灰缸里堆满烟头。她靠近男人那边的耳朵开始发热,肖苒伸手准备去整理那叠照片。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来收拾。男人白皙的手指在鼠标上不断移动。肖苒点点头,马上走出房间。
晚餐要吃什么?肖苒站在门口问他。
随便,钱在客厅的电视柜里,你自己拿。他还是没有回头,屏幕上出现一个拿枪的杀手,男人手指晃动着,一阵尖锐的枪声从电脑里爬出来。
肖苒拉开柜子,抽屉里放着一些面值不等的钞票,她随手翻了翻,发现里面放着几个药瓶,肖苒偷偷看了看男人瘦弱的背影,男人正专注地盯着屏幕。肖苒从抽屉里抽出几张钞票,拿起菜篮走出房间。
等她回来把饭菜做好以后,夕阳已经躺在了楼顶。晚饭做好了,肖苒把饭菜端到客厅的桌子上说,我走了。男人坐在黑暗里,枪声一直在响,不知道他杀死了几个敌人,或者自己被杀死了多少次。好的,他说。肖苒打开房门,她看了一眼男人黑发浓密的后脑勺然后关上了门。
肖苒穿着睡衣走到桌前,橘黄色的灯下放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于克,男,二十八岁。摄影师。家庭住址:和平小区六栋401室。服务内容:清洁房间、清洗衣物、做晚餐。肖苒把卡片夹到一本书里,书里塞满了这样的东西,她不记得这个叫于克的男人是她第几个家政服务的对象,不过她不需要记住,她像家人一样为这些人精心料理生活,只是为了自己能更好地生活。肖苒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药品,她戴上口罩取出注射器开始加药,乳白色的药品慢慢流入葡萄糖瓶里,肖苒透过瓶子凝视着,窗外的树枝变成了白色,一根根像水藻一样变形地晃动。她插好输液器把吊瓶挂在窗上开始排空气,肖苒用手指弹着输液管,里面的小气泡纷纷地往瓶里涌去,如果让它们就这样进入身体,那么它们会在身体里繁殖、充盈,我变成了一个绚烂的泡沫,阳光出来就会不留痕迹地消失。肖苒按捺住了幻想,开始给自己注射。右手刺向左手,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肖苒还没有感觉到疼痛,白色的液体冰冷地占据了全身。她靠着窗户坐下,闻着窗外的栀子花香味,在闪烁的星星下闭上了眼睛。
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呼吸机独自鸣叫着,心电监护器上的灯光眨巴着五颜六色的眼睛,肖苒又回到了这里。一个空旷的房间,雪白的顶灯,无数条导管通向一张洁白的病床。一个女孩躺在上面,胸部缓慢地起伏,脸颊异常温润,嘴巴和鼻子都插着管子,她却没有反应,也没有表现痛苦。她微笑着,看见自己的腹部渐渐膨胀,肖苒看着女孩脖子上一道暗红色的痕迹,你在笑什么?肖苒摸着她的脸,二十岁的皮肤却是那么僵硬,你无法不让她微笑,虽然鲜红的血液已经慢慢从她的鼻孔流出。肖苒尖叫,医生,你快来看看,她出血了!没有人,除了她们,就是庞大的机器,它们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一列火车吐出白烟从房间中一次次穿过。
肖苒睁开眼睛,桌上的白纸在房间里飞扬,起风了。她看看吊瓶,已经空了。窗上的花瓶被风吹得摇摇欲坠,肖苒马上扯掉针头扑过去关上了窗户。她回过头,地上的白纸在流血,它们一点点展开殷红的图案,肖苒抬起手,血液从手背流向手指,在指尖凝聚成晶莹的颗粒,一滴滴坠向地板。肖苒关了灯在地板上躺下,她闭上眼睛聆听着血液渗入白纸的声音。
肖苒站在于克家门前,上面贴着一张纸条:我出去了,钥匙在信箱里。肖苒打开墙壁上的信箱,拿出钥匙开门进去。房间里有股浓浓的烟草味道,地上堆满了空酒瓶和烟头,肖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挽起袖子开始清扫起来。擦拭家具、拖地板、清洗烟灰缸后,肖苒很快无事可做。阳台上晾着几件衣服,肖苒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在考虑自己是否应该离开,于克也没有交代回不回来吃晚饭,或者再等等吧,说不定他一会儿就回来了,肖苒在客厅来回走动,突然她想起上次看到的药瓶,好奇心驱使她拉开抽屉取出了药瓶,上面写着“阿米替林”,肖苒很意外,她对这种药非常熟悉,这是用来治疗抑郁症的。肖苒若有所思地关上抽屉,她坐到沙发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带着疑惑开始等她的客户。
一个男人走到她的面前,他低下头怔怔地看着她。肖苒睁开眼睛,男人的鼻尖几乎挨着自己的脸,他的眼睛里像盛着一泓水,目光清澈,他的鼻翼轻轻扑动着,身上散发出烟草的香气,是于克。肖苒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于克没有说话,他只是这样专注地看着她,于克的脸庞在黑暗的房间里显得更加苍白,肖苒看见自己在他的瞳孔里放大、扭动,然后逐渐破碎,于克长长的睫毛被打湿,他流泪了。泪水让肖苒心里一阵剧痛,她已经很久不流泪了,也受不了别人的眼泪,她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于克的眼睛上,我不想看见这忧郁的目光。她的手掌很快一片湿润,于克在她的掌后一点一点地沉入水中。
“咚咚”钟声响起,肖苒猛地站起身,一条毛毯从身上滑落。她仔细看了看四周,地板上浮出了青白的月光,房间里只有滴滴答答的钟声和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肖苒拍了拍自己的脸,我真是的,怎么睡着了呢,还做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她低下头注意到脚边的毛毯,肖苒把毛毯捡起来,她愣住了,是谁给我盖上的?于克中途回来过?肖苒马上把毛毯叠得整整齐齐放到桌子上,她懊恼万分,怎么能在客户家睡着了呢?肖苒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她在房间转了一圈又回到客厅,客厅里的家具上铺着微白的光芒,晚风吹拂着窗帘。肖苒走到那间紧锁着的卧室门前,她下意识地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她把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听见任何声响。肖苒转身走出房门,她把钥匙重新放到信箱里,然后站在门口探着身子对着寂静的房间轻轻叫着:于克,于克。没有回应,她的叫声在墙壁上颤抖。
肖苒的手背已是一片青紫,她拍打了半天还是找不到一根充盈的血管。她坐到椅子上把腿翘起来,小腿处微蓝的血管在搏动,她拿碘酒涂在上面,然后把针扎进去。输液管里的药水在她的体内流淌,她清楚地感觉到一种腐烂的气味正渗入细胞之中。肖苒想起了今天下午的梦,梦中于克的脸庞是那么清晰,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对着她流泪,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肖苒看着墙壁,上面投射着窗外树干的黑影。她一直盯着这些摇摆的黑块,直到一个女孩出现在她窗前,女孩穿着白裙子,披着长发,她两只赤脚不停晃动,双手撑在窗沿上。
你别坐那里,很危险,会摔下去的!肖苒腿上扎着针,她无法移动。
女孩并不理会肖苒,她哼着歌曲,身后的夜景像一块沉重的幕布。女孩对着肖苒伸出了一条胳膊,肖苒看见她洁白的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刀疤,女孩死死地看着她,肖苒被她阴郁的眼神压得喘不出气。女孩另一只手上拿着刀片,刀片在疤痕上轻轻摩擦,像是暖风抚摸着野花。肖苒全身僵硬,她紧张地注视着女孩。一刀,肖苒抽搐了一下,两刀,肖苒开始尖叫,停下来,求求你不要这样!女孩漠然地看着她,三刀、四刀、无数刀,她在自己的胳膊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她的皮肤一缕缕地绽开,没有鲜血,像风干了的白色花瓣,一片片落在地上。肖苒终于流出了眼泪,她喃喃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女孩停了下来,她没有回答,只是站起来转过身,她扶着窗户看了肖苒最后一眼,然后跳了下去。
液体已经全部流人体内,肖苒拔掉针头,她的眼泪已经干了。肖苒走到窗口向下张望,楼下是墨绿色空荡荡的草坪,只有两层楼的高度,比树冠还矮,她不会摔死的,肖苒告诉自己女孩没有死。她没有死,她就会再出现,肖苒想起女孩最后那一眼,那种眼神眷恋却又冷漠,它种植在自己的心底,长出利齿,她会永远跟着自己。
早上起床,肖苒去路口的诊所开药。诊所里的老大夫看到她笑了笑说,来了?
嗯。她在老大夫对面坐下说,我想开点儿吊瓶。
老大夫奇怪地问她,怎么,你扁桃体炎还没有好?你已经打了好几天针了。
肖苒低下头不做声。
把嘴巴张开,我看看。老大夫拿着一根压舌板走到她面前。肖苒只有张嘴。
你扁桃体己经恢复正常了,没有必要再打针了。老大夫看着她。
肖苒想了想说,我是要开点儿阿托品,我心动过缓。
老大夫狐疑地看了看她。您放心,我也是学医的,不会拿自己生命开玩笑,我去医院做过心电图的。肖苒解释道。
捧着一大包药,肖苒走在街上。阳光让她难受,肖苒感觉所有的行人都在看她。肖苒小心翼翼地沿着墙边匆忙行走,她只盯着自己的脚下,周围是喧哗的人群。走着走着,肖苒猛然感觉头顶有块乌云笼罩着她,她的四周出现了一片黑影,肖苒抬起头,天空蔚蓝,万里无云。肖苒目光向上不断地搜索着,突然她看见对面一座四层高的房顶上坐着一个人,她依旧披着头发,穿着白裙,两只赤脚伸在楼外调皮地前后踢腾着。药瓶掉在了地上,阳光下玻璃碎片像钻石亮晶晶地洒落在肖苒脚边。
肖苒打开信箱,一把钥匙躺在里面。她走进房间,客厅里的地板上是横七竖八的啤酒瓶,轻微的鼾声从卧室传出来,肖苒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门口,于克躺在床上睡着了。原来他在家,肖苒慢慢地走到床边,于克蜷着身体,双手抱着膝盖,像刚诞生的婴儿。肖苒发现他的手上捏着一张照片,她看了看于克,于克像个孩子一样噘着嘴巴,睡得香甜。肖苒试探着用手指夹住照片,轻轻一抽,于克没有惊醒。肖苒把照片翻过来,上面一个女孩长发垂落,脸色苍白,她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眉头微微皱起,四周是一片黑暗,她在睡梦中忧郁。这是我,肖苒紧紧捏着照片,于克依旧在沉睡。那天他确实回来了,他拍下了我睡梦中的样子。肖苒感到不安,他为什么要这样?肖苒把照片塞进兜里离开了于克的家。
等肖苒买菜回来收拾房间做好晚饭后,于克还没有醒来。肖苒关掉电灯,黑暗一下子聚拢起来,夜在窗外一点一点地活动开了,没有星光的云层轻柔地搅动着。一阵微风像觅食的野兽在房间四周潜行,肖苒关上窗户,于克翻了个身,背朝着肖苒,好像呻吟了一声。肖苒凝神静听,于克的呼吸逐渐又深沉和均匀了。肖苒靠在窗边凝视着于克,于克又黑又软的头发弯曲在太阳穴和脖子上,挺直的鼻子,柔软的嘴唇,蜷缩着的身体,孤独而又无助。肖苒觉得异常疲惫,于克沉静的睡态让她产生了一种冲动,她走过去轻轻躺在于克的身边,于克的身上散发着温暖的气息,肖苒闭上眼睛,她重新回忆起自己二十岁生日那天。那天在生日聚会上肖苒喝了不少酒,当她去医院上夜班的时候还是醉眼朦胧,后来她趴在桌上睡着了。病区里静悄悄的,像现在躺在于克身边的感觉一样,原本是一个平静、安全的夜晚,而后她才知道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于克全身抽搐了一下,肖苒马上从床上跳起来,于克依旧安然地躺在宽大的床铺上。肖苒给他盖上被子,她轻轻地把于克耷拉在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然后走出房间。
肖苒躺在自己的床上,她翻动着影集,一只脚露在被子外面,药液从针头里流入脚背蔓延全身。照片上的女孩穿着洁白的护士裙,戴着燕尾帽,一脸灿烂的笑容。有的是她在上卫校时照的,有的是在她工作过的精神病医院,那时候我是多么年轻和幸福啊,生活的美景才刚展开就戛然而止,此后将是漫长无期的黑夜。肖苒叹了口气,她把那张从于克手中取出的照片插进了最后一页。一只冰冷的手放在肖苒的小腿上,那个女孩出现了,她坐在床边看着肖苒,眼神空洞。肖苒把手中的影集递给她,她看了于克照的照片笑了,肖苒第一次看见她微笑,像一朵绽放的向日葵,在灯光下柔美的脸庞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她说,抑郁症。肖苒想了想也笑了,她说,是的,抑郁症。
肖苒一直偷偷注视着于克,于克反穿着T恤,窗帘依旧蒙住了所有的玻璃,他站在一片灰蒙蒙的光影里拉扯着胶卷。黑色的胶卷像他身上落下的头发,堆积在脚边,于克使劲揉搓着长长的胶卷,眉头皱得紧紧的。肖苒失手打碎了烟灰缸,于克没有回头,他烦躁地踢开脚边的胶卷走到客厅,然后摸出一个瓶子倒了几粒东西吞了下去。肖苒蹲下身拾捡着碎片,她满脑子都是抽屉里的药瓶,心里忐忑不安。玻璃划破了手指,肖苒含着伤口,甜腻的血液在舌尖流动。于克走出家门,等肖苒做好饭后,他抱着一堆啤酒回来。
肖苒说,饭做好了,我走了。
于克靠在墙边有气无力地说,你,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吃饭?
肖苒想了想点了点头,房间的光线已经黯淡下来,肖苒打开客厅的灯,于克马上用手掌遮住眼睛,能把灯关上吗?肖苒犹豫片刻关了灯,桌上的饭菜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淡淡的热气在升腾。肖苒在桌边坐下,她拿起碗筷拨弄着碗里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