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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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4期-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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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白蜡说:“我没骗你,那些邮票都废了,你去别处找吧。” 
  泽花嫂讪讪地回家了。看着像摊泥一样躺在炕上的宝墩,她的心一阵阵抽搐。她认定小白蜡手中有盖着北京邮戳的邮票,她是舍不得给她,识文断字的人喜欢把这样的东西当个纪念物珍藏着。为了感化她,泽花嫂和了一块面,生起火来,烙了三张糖饼,晚饭时又去敲小白蜡的门了。 
  糖饼还热乎着,泽花嫂把它们放在饭桌上,眼泪汪汪地说:“我手里有两张,就差一张了。西街的住家我都问遍了,再没有从关内来的邮票了,你帮帮我吧。” 
  小白蜡说:“我说了,那些邮票都不能使了,破了!” 
  泽花嫂失神地说:“我的宝墩要是招不回来魂儿,我也就没魂儿了——” 
  小白蜡尖刻地说:“你们真够愚昧的,孩子病了不去看医生,去找巫婆!那个来喜家的除了会‘正法’虱子,我看不出她有别的本事!” 
  泽花嫂说:“卫生所的大夫给看了,也说宝墩是惊着了,给开了药,吃了也不大见好,这才想着招魂的。” 
  “那你就抱着孩子去北红!县医院的医生到底水平高些,可别在这儿给耽误了。”小白蜡把糖饼塞回到泽花嫂手中,说:“我有糖尿病,你拿回去给宝墩吃吧。” 
  泽花嫂往回走时,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了。她想这个小白蜡真是自私,见死不救。她去了徐队长家,把在小白蜡那里两次碰壁的事情说了。徐队长气得直骂:“杂种操的这个编戏文的,真不是个好物件啊!”徐队长说,既然小白蜡打定主意不给邮票了,就另想办法吧。她领着泽花嫂,走东家串西家,寻来一张来自沈阳的邮票,徐队长说:“沈阳离山海关也不远了,就算是关内的邮票吧!把来喜家的叫来,今晚就给宝墩叫魂儿!” 
  来喜家的手中掐着烟卷,扭扭搭搭地来了。泽花嫂给她沏了茶,还炒了瓜子。来喜家的一边喝茶,一边“咔咔”嗑着瓜子。她对徐队长和泽花嫂说:“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这邮票有一张不对路,灵不灵验可两说着呢。要是招不回魂儿,你们可不要怪罪我。” 
  徐队长说:“行了行了,干你们这一行的也学会摆谱了!你只管好生叫魂儿,把宝墩治好了,我给你加八个工分!” 
  “那敢情好。”来喜家的龇着满口的黄牙笑了。 
  招魂的法术通常要等到夜半时分才能施行,万籁俱寂之时,捕捉远游的魂儿似乎更为拿手些。招魂时外人是不能在现场的,被招魂的人也一定要在睡梦中,他若醒着的话,真魂儿还是回不来的。 
  宝墩不用哄,他早早就睡了,这些天他只有一个睡的心思。月亮快到中天了,茶水淡了,瓜子也嗑光了,徐队长打着呵欠回家了,泽花嫂和来喜家的开始做招魂的准备了。她们端了一盆清水放在院子里,水中放着一面小圆镜子。之后泽花嫂把火柴、三枚邮票和宝墩的一件衣服递给了招魂婆,自己躺到宝墩身旁。 
  来喜家的吹灭了蜡烛,散开头发,开始招魂了。她先是围绕着水盆转了几个圈儿,然后敞开屋门,提着宝墩的衣裳,在门槛上抡来抡去,召唤宝墩的魂儿:“宝墩啊,回来吧,月亮照着路,给你做着伴儿,愿你脚下生着风,一夜走回来。你千万不要混进恶人堆儿,不要受他们的哄骗。那里的山中有妖怪,那里的水中有毒蛇,那里的馒头沾人血,那里的肉中埋着针。宝墩啊宝墩,快快回家吧。你的家在西街,西街上有你的娘,你的花你的草,你的碗你的筷,你的板凳你的枕头。你要是不回来,你妈睁着眼,眼里却没光;你要是不回来,煮饺子的开水打着响儿,你妈也听不见。好宝墩,回来吧——” 
  招魂婆哼哼呀呀说完这套招魂嗑儿,放下舞动的衣裳,划着火柴,把那三张邮票在门槛前点燃,待它们化为灰烬后,将门关上,出了院子。她在离开前俯身看了看浸在水盆中的镜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宝墩能在院子中玩耍了。泽花嫂很高兴,以为宝墩的魂儿给叫回来了。徐队长嚷着要给招魂婆加工分的时候,她却阴沉着脸说:“等两天再说吧。那晚我在镜子里没看见宝墩的魂儿,他的真魂走远了,恐怕是回不来了——” 
  招魂后的第三天晚上,宝墩突然抽搐起来,手脚乱舞,口中叫着:“不走,不走。”好像谁在用绳子捆他似的。泽花嫂大惊失色,她叫来徐队长,徐队长一看他翻眼白了,知道大事不好,把招魂婆和卫生所的大夫双双叫来,让他们各使各的招儿。大夫给他注射了强心剂,招魂婆手忙脚乱地为他扎了一个纸人,做他的“替身”烧了,然而宝墩还是断了气了。 
  依照西街的风俗,早夭的孩子是不能进坟墓的,而且不能过夜,徐队长让来喜带着两个人,把宝墩用一床棉被裹了;埋在青石山下。她觉得是青石山怀上的那怪胎似的炸药,索了宝墩的命,他理应归到那里。 
  泽花嫂已经不会哭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宝墩的枕头。徐队长劝她:“都是你那死老爷们把宝墩招去了,他心狠,自私,你要是心里放不下这个老鬼和小鬼,就上了大当了!他们不心疼你,你也不挂记他们,好好过你的!” 
  泽花嫂只会哑着嗓子一遍遍地叫着:“宝墩啊——宝墩啊——” 
  招魂婆说:“我早就说了,那邮票有一张是关外的,不灵啊。那晚我给宝墩叫完魂儿,在水盆的镜子里没看到宝墩的小脸,我看到的是一个鸭梨那么大的骷髅,我知道宝墩没救了。” 
  “杂种操的小白蜡!”徐队长把愤怒都发泄到她身上,“她有那么多封北京来的信,就是不舍得出一张招魂票!她这个资产阶级的臭物件,跟咱贫下中农就不是一条心啊,我看她在西街改造得还不够!” 
  第二天,小白蜡就被派去做掏粪工了。 
  掏粪工所做的是生产队最苦最肮脏的活儿。生产队有一个大粪池,在牲口棚的东侧,长方形,大约有三十米长,十五米宽,两三米深。这个粪池由一个叫二尿子的人经管。这个粪池挖了大约有十几年了,它可以说是生产队农田的二块大酵母。经过它施与的土地,庄稼才长得好。老哑巴平素清理牲口棚的时候,把牛粪马粪都打扫到了那里,但这种食草动物粪肥的劲儿不足,所以还要掺加猪粪、人粪这些粪劲大的粪肥。这样就得有人去起猪粪和掏厕所。二尿子三十多岁了,可他还像小孩子一样爱尿炕,娶妻多年,也没使媳妇怀上孩子,人们背地都说他是个“尿漏子”,所以一物色掏粪工,大家都说这活儿合该由他来做。 
  西街有三座公共厕所,每个住家又都有一个猪圈。一般来说,自家的猪粪起了后,都上到自留地了。但徐队长却让二队的社员把家中一半的猪粪贡献出来,否则就不派他活儿。二尿子除了去公共厕所掏粪外,还要定期去社员家里起猪粪。生产队为他准备了一套掏粪的行头:一副扁担,两个大粪桶,一件蓝布长袍,一双高勒胶靴,还有一个两米长的粪勺。二尿子常常站在公厕的粪坑前,小心翼翼地把一勺勺粪肥舀到粪桶里,挑到生产队去。往往他的脚步还没到呢,街巷中的人就知道二尿子要来了,因为刺鼻的臭味像癞皮狗一样,已经先打着滚儿来了。 
  二尿子把粪池侍弄得很好。怕它生蛆,常采些花啊草啊的丢在里面,连它们一起沤成肥。他还养成了捡粪的习惯,走路时,手中提着个粪筐,里面放着把小镜子,看到了遗弃在路上的鸡鸭鹅狗的粪便,便会悉心将其拾起。他爱粪爱到什么程度了呢?有一次看见场院里落了几颗海螺似的鸟粪,也将它们拾捡起来,扔进粪池。夏日正午时,他喜欢在毒日头下光着脊梁站在粪池旁用粪耙捣肥,把它们调和均匀,那份细致和耐心,绝不亚于家庭主妇们用耙子捣酱缸。炽热的阳光投向粪池,使那里泛出微蓝的幽光,仿佛无数簇火苗在燃烧。 
  徐队长让二尿子交出掏粪工的活儿时,他竟有些舍不得。当他把那套掏粪的行头交给小白蜡时,竟然带着哭腔嘱咐她要每天给粪池打耙,不然它会害痒的,把听了这话的人都给逗笑了,说他没有孩子,把粪池当孩子一样看待了。 
  小白蜡一开始反抗做这个活儿,她撇着嘴,脖子高昂着,眼珠一翻一翻的,说她一闻屎味就恶心。徐队长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是生产队最光荣、最重要的活儿,现在派给你,是全体社员对你的信任。现在党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小白蜡说:“我的手是握笔杆子的,不让我握笔杆子,握锄头可以,但是让我握粪耙子,那是万万不能的!” 
  徐队长说:“自从你来到西街,表现一直不错,你前期改造的成绩大家是有目共睹的。现在到了你改造的关键时刻了,你要前功尽弃,那才是万万不能啊!如果我向上反映说你对劳动改造有抵触情绪,你这辈子就别想回北京了。你得明白,不握粪耙子,是不能再握笔杆子的!” 
  小白蜡气得眼睛一斜一斜、鼻孔一鼓一鼓、唇角一颤一颤的,她明白自己没有退路了,只能从二尿子手中黯然地接过粪耙,当二尿子嘱咐她要每日给粪池打耙时,她以一句带着悲愤之情的“西街啊——”作为回答。 
  小白蜡穿着胶靴和蓝袍子,戴着大口罩,挑着粪桶去掏粪,绝对是西街的一景。镇党委书记谭泽林觉得徐队长做得太过分了,找到她说:“她一个京城来的知识女人,你让她锄个地割个草也就可以了,让她当掏粪工,不太合适啁。” 
  徐队长“呸”了一声,说:“怎么安排她才合适?让她每天翘着二郎腿坐在屋子里读书喝茶,再找个人给她揉肩捶背、洗衣做饭伺候着,那才是合适的?” 
  谭泽林说:“别说这个气话,我听说了,你是因为宝墩的死才对她这样的。” 
  徐队长说:“我们待她那么好,可她见死不救!人家林子发把湖南湘潭的邮票都舍出来了,那可是毛主席故乡的邮票啊。小白蜡呢,她有那么多北京来的信,哪封信上没有邮票呢,可她一张都不给,这还叫人?宝墩那可是烈士的后代,她不救,就是与党与人民为敌!” 
  “唉,你也别上纲上线了。再说你搞什么招魂的把戏,传出去也不好,都是封建迷信那一套。”谭泽林说,“让她做个十天半月的,还是交给二尿子吧。我听说,她跳到别人家猪圈起猪粪时,一边起一边哭。她从厕所挑着粪回队上,能把屎尿逛荡一路,你为了咱西街的卫生,也别让她做了!” 
  徐队长冷笑了一声,说:“你吃黑馍吃腻了,看着她白,眼馋了不是、心疼了不是?你记住,我徐金春想做的事,谁他妈也挡不住!” 
  徐队长和谭泽林发完脾气,刚从镇党委办公室出来,就碰见了从北红来的邮递员老田。她气呼呼地问老田:“有张以菡的信吗?”她想如果有的话,她等于捉了个贼,她会亲自给小白蜡送去,恶心她一顿。不料老田叹了一口气说:“都多少日子了,没她一封信了。人一倒霉,哪还有亲人和朋友啊。” 
  徐队长怔了一刻,嘴上说:“怎么会这样?”心里却说:这种货色,别人不理睬她也是应该的。 
  泽花嫂每天只吃一碗粥,她瘦得脱了相了,眼珠冒冒着,眼袋垂吊着,脸颊塌陷着,颧骨暴突着。一到夜晚,她就坐在门槛上一遍一遍地召唤:“宝墩啊,快回家啊,天都黑了,妈给你铺好被窝了,宝墩啊——”过路的人听见泽花嫂凄凉的召唤,没有不落泪的。眼看着泽花嫂一天天枯萎下去,徐队长和西街人对小白蜡的仇恨也就更深了。 
  徐队长找到了老哑巴,他正在牲口棚里给马喂豆饼呢。徐队长悄悄对他说:“我派给你一样好活儿,你做成了,给你加三十个工分,年终分红时够你买一箱高粱烧酒的。” 
  老哑巴对徐队长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的,所以没听吩咐的是什么活儿,就先点头了。 
  徐队长神秘地说:“这活儿保密,跟谁也不能说,所以才挑中你。”老哑巴虽然有些疑惑地眨巴眼,但还是再次点了头。 
  徐队长有点难以启齿,她说:“你没成过家,估摸着这个活儿你可能还没做过。不过这活儿是男人都会做,做了也会喜欢。” 
  老哑巴似是领悟了她的话了,面红耳赤的。 
  “泽花嫂家宝墩的事情你听说过吧,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死的吗?”徐队长为了让老哑巴能够有勇气接这个“活儿”,就想先激起他对小白蜡的仇恨。 
  老哑巴比画着,告诉她宝墩是让青石山上的炸药给吓死的。 
  徐队长说:“吓着的人是能治好的,宝墩本来能活下来的。都是那个臭女人,她见死不救。”徐队长把小白蜡不给招魂票的事情讲了一遍。 
  老哑巴显然生了小白蜡的气了,他指着小白蜡的屋子又是摇头又是跺脚的,喉咙发出“呃呃”的哽咽声。 
  “你说这种女人该不该收拾?”徐队长问。 
  老哑巴茫然地看着徐队长。 
  “你跟她住隔壁,半夜时,你敲她的门,她要是不开的话,你就砸她的门,跳她的窗。进去后,你就收拾了她!你喂牲口,知道牲口是怎么干的,你就跟她那么干!我不相信治不服她!她要是告你,你就是一个摇头,给她来个死不认账!反正你又不能说话,明白吧?” 
  老哑巴的脸紫涨了,他哆嗦着嘴唇,连连摇头,表示他干不了这“活儿”。 
  徐队长一把将老哑巴搡倒在干草堆上,骂他:“给你这么一个俏活儿,你还不想干,真是不识抬举!你要是不干,就是对不起宝墩和泽花嫂,对不起他们,就是对不起西街!我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你要是没把这‘活儿’拿下来,你趁早给我卷起铺盖走人!” 
  徐队长的话像突如其来的冰雹,把老哑巴砸得晕头转向的。她离开后,他捧着脸伤心地哭了。 
  接下来的一周,徐队长每天都要到生产队的场院里观察动静。小白蜡兢兢业业地做她的掏粪工,从别人家的猪圈或是公厕把粪肥挑回来,倒在粪池里,然后像二尿子一样,站在正午的毒日头下,在苍蝇飞舞的粪池旁打耙。不同的是,二尿子光着脊梁,不戴口罩,而她每次站在粪池旁都是全副武装:口罩、蓝布长袍、长裤、胶靴和黄头巾。每次给粪打完耙,汗水都会把她打得浑身湿透,她摇晃着走回自己的小屋,第一件事就是拉上窗帘擦洗身子,然后换上干净的衣裳,把她掏粪的那套行头当弃儿一样扔在门外的走廊里。每回徐队长经过走廊去老哑巴那儿,看见小白蜡扔在门口的东西,都会紧着鼻子,朝地上吐上一口痰。 
  老哑巴照例做他的活计:铡草、喂牲口、打扫场院。一看见徐队长进来,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四处躲闪。有一回他竟然躲到马槽中,平躺在里面。马儿不解,站在槽子旁边咴咴叫,被徐队长发现后,一把将其拎起,骂道:“真没出息,你的嘴哑巴了,那个玩意也哑巴了不成?泽花嫂都快要疯了,你再不把‘活儿’给我做了,我饶不了你!”徐队长离开的时候,会向他竖起手指,五根或者是三根,提醒他留给他的时日还剩几天。 
  在期限的最后一天,徐队长带着一瓶酒和一包饼干来了,她把东西撂下,什么也没说,只是竖起一根手指,一甩手走了。老哑巴觉得这些吃食就是刽子手送给问斩者的最后的晚餐,他把它们全都享用了,然后醉醺醺地拖来一些’板条到小白蜡的窗下,又找来钉子和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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