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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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4期-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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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他说。我们沉默了一下,他接着说,不过很多人都这么说我们有夜视的眼睛。夜视的眼睛?我说。是啊,你们这么说我们的,他说。你们?你们是谁啊?我喃喃道。我们黑暗之中闪闪发光的眼睛,可藉着微光,在黑夜中矫捷地四处行动,这不是你们经常描述我们时说过的话吗?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突然就叫出了我的名字,这个有着蓝色眼睛的男人。我坐在黑暗中,也不是那么吃惊,一个知道我名字的人总是那么的可靠又亲切吧? 
   青玉?我叫了一声。他在对面的层层黑暗中笑了一声。我说,你继续说你的眼睛啊青玉,你不说眼睛我们又该说点什么呢?在我们的感觉器官中,最优秀的是眼睛,虽然如此,但其视力却只有你们人类的十分之一。我们完全靠着高能力的耳朵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才得以成为超敏感力的动物。基本上我们是属于夜晚的动物。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掏出一枝香烟点起来,不介意我抽一枝香烟吧,我漫不经心地说。青玉说当然,对你的香烟我已经非常习惯了。我忍不住笑了。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重复了一下我的问题。这是个秘密,我无法向你说清楚,如果你不觉得唐突的话,你就理解成我在这里等你好了。可是你来得还是太晚了。青玉说。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他所说的晚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来得早。因为我马上就要走了,他说。是吗?是。我想我不应该问他什么时候走,或者走到哪里,用他的话说那是一个秘密,那是他们的事情。前几天我就发现你在这里了青玉,可是之后你就消失了,我以为是个错觉,就不曾决定到这里来。青玉说,我知道,那天我一直在等你以为你要来,但是你没有来。后来我去了外地,走得满急的。去哪儿了?我问他。安徽,安徽的一个县城。哦,我说。一阵沉默。青玉好像有很多的事情。 
  啊,青玉,我如何能够了解你所经历的那种种时光。又如何能了解,在此刻,此时,就在这一秒,在这样的一个晚上,你说的这个等待,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能了解的就是去年的冬天,我从官园桥宠物市场所购买的青玉花了我二十五块钱,那时候它那么小,一只眼睛是蓝色的一只眼睛是绿色的,我当它是一只纯种的波斯猫,后来刘薇告诉我它是青玉猫,产自山东。我的眼睛也好像适应这浓厚的黑暗,能隐隐看见青玉在距离我三四米远的地方的身影,他一直站着,有时候面对我,面对我的时候我就能看见他发着蓝色微光的眼睛,有时候他背过身去,这时候我就不能看见他的眼睛。我喝完一瓶啤酒之后,将空的啤酒罐子捏得轻响,青玉说你还要啤酒不?我说还要点。青玉俯身从地上拿了一罐,略微沉吟了一会他将地上的啤酒箱全抱了起来,他跟我说,我们去天台上呆一会吧?我说好。 
  青玉抱着啤酒箱子慢慢地往天梯上爬,我跟在后面,他爬了几步,将天梯顶上的盖子掀开,微微的夜色透了过来,我这么往上仰着头打量他,觉得他身架倒不是很大,是个小个子。他上去后,我攀着梯子往上爬,就在我刚把头探出去的时候,青玉正好把头探进来,他的眼睛离我那么的近,因为外面的光线要明亮得多,他的眼睛看起来不像刚才那般的发光,但还是让我觉得一愣。需要我拉你一把吗?青玉对我说。不用,我自己能行。青玉便让开了,我慢慢爬到了天台上。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栋塔楼的天台上,这也是我第一次在这样的夜晚来到这么高的地方,觉得星星离自己很近了,不远处的月亮周围有毛絮絮的光圈。空气很好,有微凉的晚风,空气中有很潮湿的味道。一时间,心情非常愉快,我在天台上漫步走着,那是用水泥方砖铺就的地面,很粗糙,周围有一些矮矮的防护栏,天台最中央的部分是个小的台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青玉蹲在台子上,喝着啤酒。怎么样,这里?他问我。这里很舒服,我回答他。你现在最想干什么?他问我。我想了想,说,什么都不想干,就这么呆着就很好了。他呵呵笑出了声。是的,我并不想做什么,只想在一个舒服点的地方安静地呆着,我把脚上的凉鞋脱了,光着双脚在地面上走,地面果然有些粗糙,但是感觉还是非常好,磨在脚心上痒痒的。我走到最前面的栏杆边上,靠在上面,我正对着的那边能看见远处的高楼,有的楼的顶层上装饰着一些亮闪闪的霓虹灯,而更多的地方是一片片阴影。你知道吗?我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这个城市,因为离得远我不得不大声地跟青玉讲话,我也不是很担心我们交谈的声音会将旁人打搅。青玉没说什么,他从台子上跳了下来,坐在地上,随手又拿起了一罐啤酒。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向青玉走过去,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默默地递了一罐啤酒给我,我们就这样喝着啤酒,一边聊天。你并不是一个细心的女人,青玉说。哦,是吗?我忍不住笑了,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人谈论过我是什么样的女人,也就是说我不值得人琢磨吧?很明显,青玉说话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你没有发现最近你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吗?变化?我在想我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我本来养六只猫现在只有五只,这是否算是一种变化?我说。青玉冷笑了一下。我还做着原先的工作,我和刘薇还是每个月见一次面,老莫有好几个月没跟我联络了,这不算什么变化,无论他是联络还是不联络都是理所应当的,远谈不上是什么变化。我对青玉说。青玉从我的手中拿过香烟吸了一口,除了这些你的生活里就没有别的了?这段时间老有人说我气色好,这算是变化吗?算。我姐姐突然出现来见了我,我们一起吃了饭这算变化不?当然算。孙大爷死了算变化吗?孙大爷是谁,青玉问我。是以前的邻居。严格地说起来这也算是一个变化,但这个变化并不是我们要谈论的变化。我一时陷入了沉思,不知道还有些什么样的变化没有被我发现。在你卧室的窗台上有一盆茉莉花,你没有注意吗?青玉问我。我摇了摇头,我没有注意到。你的毛巾都换了你没有注意到吗?我还是摇了摇头。那你以前都用什么样的毛巾呢?青玉问我。我说,都是普通的毛巾啊。就是说你不记得你用的是什么毛巾了是吗?我点了点头。厨房里的色拉油、酱油、醋、食盐、白糖都是满满的,你也没注意到?我还是点了点头,我好像都满久没有做饭了。为什么呢?他问我。我心里一惊,看着青玉,他的胡子向两边翘着,就算他不做任何表情他的脸看起来都是一副微笑的样子。我觉得他在笑,就小心地说,因为在冰箱里的食物好像永远也吃不完。 
  青玉点了点头,笑了。 
  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惊讶起来了,刚才的一切如同一场梦,梦得突然也梦得鲜明,需要一段相对长的时间来反应。我看着青玉,我们离得那么的近,确实,他是一个不同于人的人啊,一身那么洁白,头发也是白的,在几天前的一个梦里,他来过我的卧室,我们没有交谈,我睡着了,他在我床边坐了一会儿。你不应该带花猫到我身边来,青玉跟我说。为什么呢?我问,并低下了头。如果花猫不来,我将陪你一辈子,可是她来了,对我这样的一只猫,我能怎么办呢?说到底花猫不过是一只花猫啊,我跟她的距离比跟你的距离更大。 
  我一时无语,默默地喝了一大口啤酒。和姐姐见面还好吗?青玉问我。还好,我们有八年没有见面了,但是见了面也只是吃了个饭,没交谈什么,说来好笑,我们谈得更多的还是你们的事。我们的事?姐姐知道我们的事了吗?青玉问。姐姐所知道的你们的事是,你跟花猫生了四个小猫,如此而已。青玉点了点头说,姐姐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那天我打电话给她,她在电话里跟我说你不再陪妹妹了吗?天亮之前,远处的天空上有红色的彩霞,四周也传来了鸟叫声,我说,每次半夜醒过来再想要入睡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这样的时刻总是觉得天亮得很早,天一亮窗外的小鸟就会叫起来。青玉就近走到了栏杆旁边,他打了个呼哨,无数的小鸟腾空飞了起来,扑棱棱地在顶层的天台上盘旋,它们叫得多么欢畅啊。青玉继续打着呼哨,小鸟们一会排成人字,一会排成了一个圆圈,一会又有秩序地交叉飞行,有几只活泼的小鸟还落在了我和青玉的肩膀上,头上。我轻轻抚摩着它们的羽毛,它们的嘴黄黄的,那么娇嫩。最后它们排着队伍向远处飞走了。飞得不快也不慢,要不了多久,叫声消失了,小鸟的影子也消失在那片红色的彩霞里。天要亮了。 
  啤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微微有些醉了,靠在青玉身上。 
  我进电梯的时候,里面没有人。家里花猫带着它的孩子睡在沙发上,轻微地发出一阵呼噜声。我在洗澡的时候回想到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忍不住微笑了起来,镜子里我的身体还是那么洁白与匀称,我的乳房还是饱满的,还有我的脖子,上面并没有什么褶子,卫生间柔和的灯光罩在我的身体上,我想说的是我爱我的身体。镜子中我的脸还是年轻的,她并没有完全丧失一个年轻女子的柔和曲线,还不曾变得狰狞,我也承认我其实还是美丽的。放下那乌黑的头发,我听到远远地传来了一声猫叫,那么远,那么悠长。我睡了,从浴室一出来,我就睡了,好像睡了很久。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一个梦里面。我抓过电话,老莫的声音传过来,你还好吗?我很好老莫,你还好吗?我也很好。哦。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我拧开了床边的灯,天已经黑了。老莫又说,我在你家楼下,我很想你。我说哦,那你等一下,我马上下来。我在床上愣了一会儿,马上起来。我刷牙,洗脸,随便刷了一下头发。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头发盘整齐,而是让头发披在肩上。电梯里只有我一个客人,电梯小姐对我说,今天没有盘头发?我说是啊。电梯小姐又说其实你把头发放下来显得非常漂亮。我说是吗?老莫坐在小区公园里的长椅上,我一出楼门就看见了他,我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他抬起头来,我冲他笑了笑。他也冲我笑了笑。走吧,去我家坐一会,我刚买了很好的茶,沏给你喝。老莫说好。我们进了电梯,电梯小姐按了二十一层,我问老莫你去哪儿了这么久?他说我刚从安徽回来。安徽?我脑子嗡了一下。我对电梯小姐说,请帮我按一下二十二层。电梯小姐狐疑地看着我说,二十二层,为什么去二十二层?我想去二十二层,我说。电梯小姐皱着眉头说,从来没有人去过二十二层。但是电梯小姐还是按了二十二层。老莫问我干吗去二十二层?我说,我家的猫可能跑到二十二层了。他说是吗? 
  电梯里如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有一种沉闷的气氛。有时候,我这样想,电梯是一个完全不适合交谈的场合,如此狭小的空间,如此紧张的气氛,电梯按照自己的速度慢慢攀升。我习惯性地站在电梯左边的角落,老莫站在我右手边,电梯小姐坐在老莫前面,她还在看那本《知音》杂志,她面前的小桌子上还放着其他几本杂志。一路上没有人呼叫电梯,那一排密密麻麻的按钮上,只有二十二这个数字闪烁着红灯。到顶楼去。我的背紧紧地抵在身后的金属板壁上,那么凉,我的整个后背都被这样的凉所包围着。然后渐渐地,慢慢地,那金属的板壁开始变得温暖起来,在它即将变得更加温暖的时候,电梯停住了。 
  二十二楼到了。 
  其实要去一趟二十二层是多么简单的事情。我对老莫说,并率先离开了电梯。当电梯的门哐哨一声关上,并以一种更沉闷的声音往下降落的时候,二十二层的灯亮了。原来二十二层的灯没有坏。我借着灯看了看四周,二十二层和二十一层的结构还是不一样的,正对着有一条笔直的走廊。我沿着走廊往里走,老莫跟在我身后,我一边走一边叫了几声青玉,大概走了二十四步,我面前又横着一道走廊,我左右看了看,向右边拐弯。那里还是有一道门,门把手有些锈了,摸上去很凉,我轻轻推了一下门,门就开了。房间里有一种浓厚的灰尘的味道,漆黑,凉飕飕的,我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碰到正紧紧跟在我身后的老莫身上,软软地,轻轻地一碰,老莫不自觉地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我扭头看了看老莫,黑黑的看不真切他的脸,看不见他的眼睛,其实我是相信的,即便是我能看见这个男人,他也不会给了我放着蓝色的微光的眼睛。他只是兀自地站在那里,在那里左盼右顾。房间里面没有那个一身洁白的男人,没有那蓝色的微光,没有那啤酒的味道,没有任何交谈。似乎也没有老莫,更没有我。而我还站在那里,在这间充满了灰尘味道的房间里。我试图攀着天梯到天台上去,但是很快我发现天台去不了,一个铁盖子压在天梯的最上面,我使劲推也推不动。怎么了?老莫在下面问我。我说上不去了。老莫说上不去就下来吧,这里怪吓人的。我从天梯上下来,绕着这个房间转了一圈,并不确定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这样无目的地转了一圈,老莫早已经从房间里退了出去,站在门外。我也离开了这个房间,并小心地轻轻地掩上了门。通往二十一层的楼梯总共有十七个台阶,那似乎是一个奇特的通道,前半截那么黝黑寂静,当路程过半时,突然变得明亮起来,而且喧哗。同楼里的那些邻居在交谈着,谁家的晚饭开得这么晚,楼道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好像是韭菜,又好像是蒜苗。电梯似乎在二十一层停下来了,有人说笑着从电梯里出来了,一个说,我妈家那边的小区才逗呢,那里的狗一到晚上全出来了,比咱这里的还多。另外一个人嘿嘿笑了笑。然后他们就开门关门,不见了声音。 
  刚走到楼梯口,我看见了青玉躺在地上,它已经死了。青玉的脖子上勒了一根绳子,它平躺在地上,身子那么的小,我摸了摸青玉,它的尸体非常硬。我蹲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敢再触摸这具小小的身体,只觉得累,那么累。老莫摸了摸我的头发,说,怎么回事啊这是?我说我不知道。老莫拉我起来,我们面对面站着,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不会发光,他只是老莫。老莫也看着我,他说,你不要难过了。 
  我说,老莫你怎么不刮胡子啊? 
西街魂儿
迟子建 
  北红来的工程队首次用炸药采石头,虽然事先通告了山下的西街,让他们有个防备,但还是惹出了乱子。 
  正午十二点,青石山“轰隆轰隆”一阵巨响,西街的土地就震颤了。房屋的门窗吱嘎响着,牛哞哞叫,马尥蹶子,猪拱翻了食槽,羊打着哆嗦,刹那间鸡飞狗跳的。飞溅的碎石像暴雨一样漫过公路,哗啦啦向西街涌来。爆炸腾起的浊黄烟云在半空弥漫,遮蔽了雪亮的太阳。大人“咦嗬”叫着,孩子“哎呀”嚷着,以为西街遭了雷劈,下了地狱了。 
  西街哪经过这事儿,着实被吓了一大跳。老刘家那匹像缎子一样光滑的黑马毛了,在野地转着圈狂奔,嘶鸣,把一大片草场都踏平了。不惟是黑马丢了魂儿,花啊树啊也有丢魂儿的。青石山下的几棵美人松被石块劈打得掉了碧绿的毛发,没了精神;一些蓬蓬勃勃开着的野花,它们的花蕊容纳惯了蜜蜂那软绵绵、毛茸茸的身子,哪承受得了像钉子一样扎进来的石片呢,一夜间变得容颜憔悴了。 
  不过比起宝墩的丢魂儿,马儿呀花儿呀的丢魂就算不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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